第2章 初探秘辛
顾砚把最后半块炊饼塞进布囊时，窗外的月光正爬上青蚨宗的老槐树。
他蹲在竹榻前，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囊底那张泛黄纸条——“青州城西，鬼见愁，千机阁残卷“的字迹被他看了十七遍，墨痕都快被体温焐化了。
“砚哥，你真要走？“
小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夜露的凉。
顾砚抬头，见少年抱着个粗陶酒坛，衣摆还沾着药圃的泥点——白天他替顾砚顶了三场杂役，这会儿才得空过来。
“宗门外的路可没药圃好走。“小六把酒坛往桌上一墩，瓷盖“咔嗒“裂开条缝，“上回王三儿去镇里卖山货，被马匪劫了半车药材......“
“所以才要你替我盯着。“顾砚起身，屈指敲了敲酒坛，坛中酒液晃出细碎月光，“赵虎那伙人吃了亏，最近肯定要寻摸报复。
你每日卯时去膳堂，酉时回柴房，别单独走后巷。“
小六梗着脖子拍胸脯：“我能打！
上回还揍了偷菜的外门弟子......“话没说完就被顾砚扯了扯衣袖。
少年低头，见对方掌心躺着块青蚨玉牌——宗门禁地的通行令牌，“若有急事，拿这个找钱老。
他当年走南闯北，对付毛贼比咱们在行。“
小六的喉结动了动，伸手要接，又缩回来搓了搓裤腿：“你自己呢？
听说青州城有教坊司的花船，还有......“
“我是去查千机阁的。“顾砚打断他，把玉牌塞进少年手里，“等我摸清门道，回来带你吃香喝辣。“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了。
顾砚扛起布囊往门口走，忽然顿住脚步：“小六。“
“嗯？“
“若我半月没回......“顾砚侧过脸，月光在他眼尾勾出半道弧，“替我把钱老的药罐擦干净。“
小六没应声。
顾砚走出两步，听见身后传来酒坛盖子掉落的脆响，混着少年闷哑的抽鼻子声。
他没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青蚨宗的围墙在夜色里投下黑影，他弯腰钻过狗洞时，布囊里的纸条擦着肚皮，像根烧红的针。
青州城的晨雾还没散透，顾砚就站在了西城门下。
城墙上“天下第一雄城“的金漆匾额被雨打风吹得斑驳，倒比宗门禁地的鎏金更真实些。
他摸了摸怀里的碎银，往袖中塞了块沾着药香的陈皮——市井里混的，身上总得带点不招人疑的活计。
“客官里边请！新到的碧螺春，香得能绕梁三日！“
“听书听戏都有，楼上雅座还能看教坊司的姑娘抛绣球！“
茶馆的伙计扯着嗓子招揽，顾砚盯着门楣上“聚义楼“的招牌笑了。
这楼前挂着“童叟无欺“的锦旗，门柱却蹭着半道新鲜的刀痕——好个“聚义“，倒像江湖人碰头的暗号。
他抬腿跨进门，茶盏碰撞声、说书人拍醒木声、酒客划拳声顿时裹了过来。
顾砚在角落寻了张矮凳，摸出块碎银敲了敲桌面：“来盏粗茶，再......“他压低声音，“打听个人。“
伙计刚要接银子的手顿住，眼尾扫过顾砚袖中若隐若现的陈皮：“客官打听谁？“
“千机阁。“
伙计的瞳孔猛地缩了缩，指尖在桌沿敲了三下。
顾砚不动声色，也跟着敲了两下——这是市井里“求财不惹事“的暗号。
伙计这才弯腰，声音压得像蚊子：“楼上第三间雅座，穿月白衫子的姑娘。“
顾砚抬眼。
二楼栏杆后，正倚着个穿月白衫的女子。
她鬓边只插了支木簪，连珠钗都无，可那眼波流转间，竟比楼下说书人说的“倾国檀“更勾人三分。
他刚踏上楼梯，就听“啪“的一声——女子面前的茶盏翻了，琥珀色的茶汤正顺着桌沿往下淌。
顾砚眼疾手快捞起自己的布囊，却还是慢了半拍，茶水滴在囊上，晕开个深褐色的圆。
“对不住。“女子抬袖轻拭桌面，腕间银铃丁零，“手滑了。“
顾砚盯着她垂落的发丝。
那发间缠着根极细的银丝，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不是寻常女子的头绳，倒像机括里的弦。
他弯腰收拾布囊，顺口道：“姑娘这茶，怕不是碧螺春。“
“哦？“女子抬眼，眼尾微挑，“那是什么？“
“是雨前龙井，加了半钱蜂蜜。“顾砚直起身，指节敲了敲桌角，“但茶里混了松针香——青州城能买到带松针香的雨前龙井的，只有西市陈记茶行。
陈老头爱把茶叶和松枝同晒，说是能去涩味。“
女子的唇角勾了勾，银铃再响：“客官好记性。“
“做杂役的，总得记些东家爱喝什么茶。“顾砚拉过对面的椅子坐下，“不过更奇的是......“他盯着女子腕间的银铃，“陈记茶行的伙计说，最近有位姑娘总去买茶，付的是金叶子。
金叶子上刻着千机阁的纹路。“
女子的手顿在茶盏上。
顾砚看见她食指指腹有层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的痕迹，可指尖又沾着极淡的朱砂，像刚点过胭脂。
两种矛盾的痕迹叠在一处，倒像幅没写完的画。
“九窍玲珑鉴的传说，客官听过吗？“女子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云，“百年前血祸，如今残卷重现......有人说，得残卷者能开九窍，通天地。“
顾砚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盯着女子的眼睛——那双眼尾微挑，本该是柔媚的，可眼底却像藏着把淬了冰的刀。
他忽然想起钱老说过的话：“江湖上最危险的，不是舞刀弄剑的，是那些笑起来比蜜甜，算计起来比刀快的。“
“姑娘知道的，比我多。“他笑，“或者说......“他压低声音，“姑娘就是来寻残卷的？“
女子没答话，只是端起茶盏。
茶雾漫上来，模糊了她的眉眼。
顾砚却看见她袖中滑出半片绢帕——帕角绣着只振翅的玄鸟，那是千机阁的标志。
窗外传来卖花担子的吆喝声。
顾砚忽然意识到，从他进门到现在，茶馆里的说书人没再敲醒木，酒客的划拳声也低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地黏在二楼雅座，黏在这个穿月白衫、腕系银铃、帕绣玄鸟的女子身上。
“客官。“女子放下茶盏，茶雾散后，她的笑容更甜了，“不如说说，你找千机阁做什么？“
顾砚摸着布囊里的纸条，忽然觉得那纸条烫得厉害。
他望着女子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明白——自己以为是来掀局的，却不知早已站在了局中。
而眼前这个笑起来比春风还软的女子，或许才是执棋的人。
顾砚的指节在桌沿轻轻叩了两下，指腹下的木纹凸起硌得生疼。
他望着苏檀腕间银铃晃出的碎光，忽然想起钱老说过：“越是甜得发腻的果子，核里越可能藏着毒。“
“姑娘既知九窍鉴，该明白我等小人物凑这个热闹，不过图条活路。“他故意放软声调，眼角余光却扫过苏檀袖中若隐若现的玄鸟帕角——那绣工针脚极细，分明是千机阁内门标记。
苏檀的指尖在茶盏沿儿上打了个转，银铃随腕子轻颤，发出极轻的“叮“。“顾公子在青蚨宗当杂役，每月领三斗糙米、半贯铜钱，却能打听到陈记茶行的秘事。“她忽然笑了，眼尾的胭脂被晨光晕开，“你当杂役时，怕不只是扫院子？“
顾砚的后颈泛起薄汗。
这女子连他在宗里替外门长老抄药方、给内门弟子送茶的事都查得清楚——他以为自己藏得深，原来在她眼里早是张透了底的牌。
“啪！“
楼下突然传来木椅翻倒的巨响。
顾砚霍然转头，正看见三个持刀汉子踹开茶馆门，刀鞘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
为首那人左脸有条刀疤，从眉骨贯到下颌，目光扫过二楼时，在苏檀身上顿了半刻。
“抓活的！“刀疤吼了一嗓子，另外两人抄起长条凳往楼梯上砸。
木凳擦着顾砚耳畔飞过，撞在雅座隔板上裂成数块。
顾砚瞬间绷紧脊背。
他数过茶馆里的客人——方才还在划拳的酒客此刻全缩在角落，说书人抱着醒木躲进柜台，连跑堂的伙计都不见了踪影。
这哪是偶遇劫道，分明是早埋伏好的局！
“跟我来！“苏檀突然起身，银铃骤响。
她反手扯住顾砚的衣袖，另一只手从袖中抖出条软鞭——鞭身缠着银丝，正是方才发间那根！
软鞭“唰“地缠住房梁，带着两人往窗边荡去。
顾砚被拽得踉跄，却在擦过茶桌的刹那，抄起桌上的酒坛砸向追兵。
酒液混着瓷片飞溅，刀疤的刀砍在坛口，却砍了个空。“臭丫头！“他吼着跃上楼梯，刀尖几乎要戳到苏檀的裙角。
“低头！“顾砚猛地拽苏檀往下一蹲。
头顶传来“噗“的闷响，一把飞镖钉在窗框上，尾羽还在颤动。
他余光瞥见二楼栏杆后又冒出两个蒙面人，袖中寒光闪烁——这哪是五个，分明是七人围杀！
苏檀的软鞭在梁上绕了两圈，借力荡向另一侧窗户。
顾砚的布囊在颠簸中散开，那张泛黄纸条飘了出来。
他心下大急，反手去抓，却见苏檀已弯腰将纸条抄起，塞进自己衣襟：“先保命！“
“砰！“
后窗被两人撞开，晨雾裹着寒气扑进来。
顾砚落地时踩在堆炭灰的土堆上，滑了半步。
他迅速回头，见追兵已翻出窗户，刀疤的刀光离苏檀后颈不过三寸——
“那边！“顾砚突然指向街角，“巡城卫来了！“
追兵顿了顿。
顾砚趁机拽着苏檀往巷子里钻，拐过三个弯后，闪进间卖糖人的铺子。
老糖匠正蹲在炉前熬糖稀，抬头见两人，浑浊的眼珠突然清亮：“东头第三家米铺，后门通染坊。“
苏檀冲老糖匠颔了颔首，拉着顾砚钻进米铺。
米袋堆得比人高，顾砚摸到墙角的竹篓，掀开盖往里钻，却被苏檀按住：“米里有虫。“她指尖点向房梁，顾砚这才看见梁上垂着根麻绳——分明是早备好的逃生路。
两人顺着麻绳翻上瓦顶时，追兵的喊叫声已远了。
顾砚靠在瓦垄上喘气，这才发现掌心全是冷汗。
苏檀坐在他身侧，正慢条斯理地整理被扯乱的鬓发，玄鸟帕从衣襟里滑出半角，在风里轻轻飘。
“他们是谁？“顾砚盯着她发间重新系好的银丝，“冲千机阁来的？“
苏檀没答，反而摸出方才收走的纸条。“青州城西，鬼见愁。“她指尖划过字迹，“这是前日出现在青蚨宗杂役房梁上的，对吧？“
顾砚的瞳孔骤缩。
他确实是在前日打扫柴房时，从房梁缝隙里摸到这张纸条——当时他以为是哪个外门弟子随手塞的，却不想连这种细节都被苏檀看在眼里。
“你想知道千机阁的秘密？“苏檀忽然转身，离他不过半尺。
她身上带着松针与墨汁混合的香气，“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先证明......“她的指尖点在顾砚心口，“你不只是个会算茶钱的杂役。“
顾砚望着她眼底跳动的光，忽然想起钱老常说的“局中局“。
他原以为自己是掀局的人，此刻才明白，真正的局，从他捡起那张纸条时就开始了。
而眼前这个女子，或许正是那个能教他如何执棋的人。
“怎么证明？“他问，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稳。
苏檀笑了，银铃在腕间轻响。
她从袖中摸出块碎玉，纹路竟是青蚨宗内门弟子才有的机关图。“三日后，城西破庙。“她将碎玉塞进顾砚手心，“带着这个来见我——“
远处突然传来巡城卫的铜锣声。
苏檀起身整理裙裾，转身时发间银丝一闪，像道未说完的暗号。“记住，鬼见愁的残卷，可不止这一张。“她的声音被风卷着，散在晨雾里，“顾公子，我等你掀更大的局。“
顾砚捏着碎玉，看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瓦下传来追兵的吆喝，他却忽然笑了——这局虽险，倒比青蚨宗的柴房有意思多了。
碎玉在掌心发烫，他望着晨雾里若隐若现的青州城，忽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三日后，破庙。
他倒要看看，这千机阁的局，能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