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几处沉吟各自知
睿王的手脚比我想象得更快,一觉醒来酒意还在脑中盘旋,程潜已经被他指使,带着那位冯大人先行去了扬州钦差行在。这样的处理也正合我意,睿王只说向林冲借用我勘验王大人的死因,如今诸事告一段落,只要完成书面报告,从此我回我的苏州府,他进他的长安城,天下太平,不亦乐乎!
囫囵地吃了早餐,我冲进停尸房做最后的整理,很快睿王也到了。我还未来得及行礼,就被他抬手阻止道:“翔之若整理停当,便随本王去王家。”
看他一派神清气爽泰然自若,没有半点宿醉之后的狼狈。我有些怀疑,昨晚在那小楼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而已。
昏沉沉赶赴王家,远远便见到王大人的妻儿站在巷口,正向我们的方向眺望。一见我们,小正太王恒迎了上来,向着棺木规规矩矩磕了一个头。他的眼睛写满了紧张,那样殷切地看着我们,仿佛我们一句话就能决定他命运的方向。
我垂下眼眸,从过去到现在,我最不能面对的,仍然是被害人孩子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总是让我有照镜子的错觉。
将棺木停在院内,一行人进入正房分宾主落座。小正太王到了我们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凤大人,先父一生为国不曾有半分懈怠,他究竟缘何身故,请两位大人给阿恒一个说法!”
他的眼睛中跳跃着两簇火苗,尚在变声的“公鸭嗓”更增添了悲情的色彩,翕动的鼻翼,抿紧的嘴唇,无不透露出内心的激动。
“凤卿昨日已勘验完毕,令尊王大人并非故于风症,而是中毒而亡。”睿王先开了口。
“中毒?”小正太睁大了眼睛,径直看向我,继续追问道,“凤大人,那您可知道我爹他所中何毒,又为何中毒?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爹!”
“令尊所中之毒是钩吻,俗称断肠草。”
“如此说来,先夫是为人所害吗?”一直没有说话的王夫人在听完我的话之后,脸色惨白地问道:“那日里所见的铁钉——”
“那铁钉是有人在尊夫死后放入,并非致死之因。”
“府上仆从王忠是为人杀死,又伪装成自尽而亡。若以此推论,尊夫王大人之死,却有可议之处。”睿王的说法比我更有所保留。
我端起仆从送上的茶盏,这口茶才入口中,我便一个机灵,我昨天忘记了的,正是这个!
“王夫人,这茶也是六味,为何与王大人日常所用的六味不同?”我追问道。
“先夫厌恶百合之味,是以日常所用的六味,都是以山楂替去百合。如今先夫已去,家中的六味便都是从市上购得,粗鄙之处,还请大人见谅。”王夫人微微欠身,解释道。
“尊夫这饮茶的习惯,除家人之外,还有何人知晓?”我将茶碗放下,继续追问。
“这六味茶都是家中自用的,难登大雅之堂。先夫在世之时,都另备好茶待客。只有知近好友,方知先夫好饮六味,而知晓先夫不用百合者,更是寥寥。”
“我爹为人谋害,是否和这茶有关?”小正太察觉到不对,马上问我。
我并不知道这个时代六味茶的配方,原以为山楂便是这茶中一味,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那个送有毒之茶的人,就是那知道他饮茶习惯中的寥寥数人之一,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明知道自己情况危殆,王兵曹却仍然不加提放的喝了对方送来的茶叶,因为他绝对想不到,这位被他因为知交的朋友,竟然会暗藏杀心。
我强自按捺住心中的兴奋之情,如果真的如我所想,这杀人凶嫌,便非此人莫属了。可那人前前后后的种种作为,又该如何解释?最重要的是,他杀王兵曹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昨天验尸过程中所有的情形渐渐在我脑海中回流,许多疑惑点也慢慢拨云见日,只是——我调转视线看向睿王,我现在倒是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凶手的身份,不肯说出来,不过是因为他心中另有盘算。
接着,睿王就像我在电视里常见的国家领导人一样,不算太亲切,却着实帮助王家解决了实事。令我最吃惊的是,从王家的房舍整修到田里收成如何,巨细无遗,他都是心里有数。王家小公子就学难,睿王已率先为他申请到了北极书院的就学资格,还顺便提供了“勤工俭学”的职位。无论是这份用心,还是他手下人办事的效率,都让人叹为观止。
热热闹闹了一个上午之后,我们最后在王大人灵前上了一柱香,告辞而去。我骑在马上,脑中的思绪已经被案件填满,突然听到了他唤我的名字,“翔之,翔之!”
我从恍惚中回神,发现本来是跟在他身后,现在已然与他并轡,连忙一拉缰绳,“殿下恕罪!”
“翔之不需如此拘谨。”他放缓了速度,与我并肩而行,依旧沉默。我索性继续低头想这案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会让那人做出这种种不合情理之事,难道这件案子果然还是要从扬州府弊案这边突破吗?
或者,我可以让他告诉我。我略微偏头,看了他一眼。他以无比优雅的风姿骑在马上,挺拔的身躯好像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宝剑。侧脸轮廓宁静深邃,更显得容光绝艳,美不胜收。不知为何,我脑中突然浮现碧落野史中某段形容他的先祖光武帝“美貌”的记载——
“帝倾城之姿,每出幸,长安万人空巷,纵‘卫’、‘潘’再世亦不能及。时童谚有‘见帝误终身’云云,足见一斑。”
我的目光还来不及收回,便被他转过头来抓个正着。我只好装出一派落落大方的姿态,将目光缓缓移开,当作刚刚看风景,只是不小心看到他而已。
好在这段令人气氛压抑的路不多时便结束了,进了俪园正厅,左右退下,他率先开口道:“一路上,翔之欲言又止,到底所为何事?”
我定了定心神,说道:“殿下,臣向殿下辞行。”
他略一皱眉,旋即平复,说道:“翔之是欲求去?”
一开口只是疑问,没有挽留,我缘何要走,想必他心知肚明。我抬起眼,与他四目相碰,又低下头,抛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殿下命翔之随驾前来江宁,是为勘明王大人死因,凤君幸不辱命。如今诸事已毕,自当返还苏州,向刺史大人复命。”
他想包庇这凶手是他的事,我却不会这么容易放弃。既然有了凶嫌,下一步就是回到凶案发生的京口县,进行针对的走访。我一定要找到无可辩驳的证据,让有心人无话可说。
白玉雕成的修长手指在那金丝檀木的桌子上敲了两下,他沉吟了半晌,方才说道:“王卿之冤,总有昭雪之日,翔之何必急于一时?”
他果然早就知道!我努力回想昨天发生的种种,他到底是何时确定那凶手就是那位前任京口县冯大人呢?
没错,本案的真凶,就是那位王兵曹的好友前京口县冯大人。
扬州与江宁相距不远,只得一日的功夫。根据驿丞所言,王兵曹到达之时,不过未时许,如果加紧时间赶路,完全可以在距江宁更近的六合县投宿,第二天上午便可回到江宁老家,无疑更为省事。但王兵曹早知道自己是他人砧板上的鱼肉,之所以投宿京口,想必是对京口县非常信任。
这种信任,也使得本该对饮食之上非常精心的他,失去了往常的戒备。
诚如那王夫人所言,知道他好饮特殊材料制成的六合茶的人不过寥寥,就算扬州府的人知道,他们所赠之茶,想必王兵曹根本不可能饮用。但是如果赠茶之人是与他同年又十分信任的冯澹,那便不同了。
这也可以解释,为何这“风疾”在扬州府没有犯,却在京口驿站里犯了。因为这茶本就是到了京口才到了王兵曹手中。
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是同年好友,冯澹为何要杀死王兵曹?按照道理说,他杀人之后肯定害怕追查,又为何不趁职务之便将事情摆平,反而留下这么多的漏洞让后人追查?这是整个案件中,我最想不透的地方——明明是他害了王兵曹,为何故意偷减了复审程序,又留下这钉子,到底有什么用意?
我转念一想,难道去年案发的时候他就猜到了,这个案子将来势必会有人追查?按照古代的法医技术,时隔这么久再开棺,发现鼻腔中的铁钉,肯定会认为这便是致死之因。此时他再说出来是他为了替好友雪冤而故布疑阵,无论他指控谁,对方都会相信他所言吧!尤其是当当日在房中的三人之中,已有两人已经过世,那么他这个唯一的证人,就变得格外珍贵了。
而他之前的总总布局,就使得他可以有机会,近距离地观察这件案子的侦破工作,掌握案件的进展。
这个计划原本是完美无缺的,他唯一不曾预料到的,应该就是我这个穿越人掌握的技术,可以查清他不欲为他人所知的种种。睿王又是如何知道他才是凶手的呢?那日他与程潜在审问冯澹的时候,肯定出现了我不知道的疑点,或者这个冯大人与扬州方面,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关系?如果是同路人,为何他会将所有的证据导向不利于扬州方面的方向?如果不是同路人,他的动机又是什么?这其中应该是隐藏着我不该去碰触,也避之唯恐不及的内幕。
可是在这一切之后,还是有可是——他终究知道了,却眼看着伤痛在那个家庭蔓延,始终不肯据实相告。
我垂下眼帘,任凭似曾相识的痛,在心底蔓延。没有受过这种伤的人如何知道,有的时候,如果不能有个结束,便永远不能释怀。这个家庭又要等多久,才能等到这个真正的结束?耳朵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从脑浆到眼睛都开始发烧。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抬起头,“便如殿下所言,总有一日又是何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王兵曹已死不能复生——”
原来如此吗?我心中犯冷,“是以殿下心怀仁慈,使王家生者得益,死者得慰吗?”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但是我实在忍不住。这空气之中仿佛也飘着血腥味,如蛆附骨,让我无法呼吸。
“你在嘲笑本王吗?”他的声音略微上扬。战场上杀伐决断养成的那份霸气,一直在被经心地收藏在绝美的外表下,正翻滚着探出头来。
我冷冷一笑,垂下头,摆出恭谨的姿态,“臣如何胆敢对殿下不敬!殿下求仁得仁,臣不胜感佩!只是臣不过微末小吏,只看得见眼前的职守,如何想得到十年之事?殿下对臣晓以春秋大义,岂非对牛弹琴!”
“若我一定要留下翔之呢?”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我没有抬头,却本能地感觉到那种如芒在背的压迫感。看来今天他是没打算善了。
“殿下以亲王之尊代天巡守,经略淮南,自然高高在上。然凤君虽是七品小吏,却份属江南道。殿下欲留臣在此,还请先循《碧落会典》,将林刺史大人的手令赐下,臣自然遵从。”我大胆地直视着他的双眼,干脆地撇清。
“你!”他双眸中的凛冽淬成了一把利剑,就那样悬在我的头顶。好似只要我稍微退缩,便会雷霆万钧地劈下,尸骨无存。
不愧是碧落战神,这份唯我独尊的霸道,果真名不虚传。只可惜,他有他的家国天下,我有我的择善固执,到现在为止,还是学不会在原则问题上让一步。
从出生到现在,只怕他都不成被人这样冷嘲热讽地顶撞过吧!我居然成了第一个撩虎须的狂徒,我心中自嘲,自己终究还是不够成熟,明明知道这样与他相左,有百害而无一益。可是当我的倔强与他的骄傲相争,我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本来的我,那不愿意被这森严的等级差序淹没的我。
我站在那里,昂首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深邃而强势,让我完全移不开自己的眼睛,我整个人都被他压制住了,只是拼着一口气,对抗着自己内心的懦弱与无力。呼吸之间,他已经平复了情绪,这次进攻的角度,却让我难以拒绝,“勘明王兵曹死因之事,确是凤卿之功。然凤卿的职责,要至扬州开堂,指认真凶之后,尚算完结。凤卿难道要半途而废?”
“若非殿下提点,臣几乎失职了。请殿下容臣告退,回房自省。”我垂下眼眸,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太过讽刺。他说的没错,至少我要留到开堂陈词之后,才算善尽职守。我决不能这样认输!
第二天一早,按照原定计划,我们向谢家辞行。谢家的清儿小姐哭了一鼻子,躲在房里不肯出来送别。晏老太君亲自将我们送到了门口,在一片依依之情中,我们终于告别了谢家,开拔前往扬州。
我坐在车里,他骑在马上,从出了谢府之后,便再无交谈。他有他的打算,我有我的坚持,无论如何,我们都一本初衷,就算说再多,也无法说服对方,又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一片近乎凝滞的静默之中,我们在入夜时分,抵达了行在。远远的,便看到程潜站在人群最前面,一身潇洒的银色绣袍,宽大的袍袖在风中猎猎招展,在一群紫色、红色、绿色的规矩官服中,显得格外醒目。
进了行在正厅,我以陪臣的身份,被指定坐在睿王正位右后方的席上,程潜坐在我身侧,为我一一引荐扬州府的“领导班子”。
正席下方,左手的位置上,坐着扬州现任刺史二品大员滕大人,他是个四十多岁,容貌颇精干的男子。在一阵例行公事的寒暄过后,他便带着那种很“官僚”的笑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非常客气地说道:“本官早便听说,苏州法曹凤大人明察秋毫,精明干练,却不想凤大人竟如此年少英俊,难得难得!”
“滕大人过奖了,凤君愧不敢当。”我连忙谦逊道,这一天程潜混在这边,不知道又编派了我什么!
程潜笑道:“只要有翔之在,那为恶之人,必然无所遁形。”
“能得睿王殿下倚重,又得程公子如此考语,凤大人于洗冤一道,想必十分精通。”坐在滕大人对面,那一身红色官服的男子,捋了捋自己那三尺美髯,开口道。
刚刚程潜介绍过,他是扬州二把手,长史涂大人。高颧骨,卧蚕眉,双眼内凹,更显得眸光幽深,颇有城府。他虽然对着我笑,不知为什么,却让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继续道:“眼下我扬州城正有一桩悬案,群吏无策,甚为棘手。如今天降凤大人至扬州,不若就请大人为死者洗冤,生者解惑。”
“涂大人也太过心急了,如今凤大人随侍殿下,这般私相授予,成何体统?”还未待我发言,那位滕大人已经代劳了。
“下官一时心急,竟疏忽了,请殿下恕罪。”
他们这阵高来高去,一唱一和,竟将我直接省略了。我看向睿王。他修长的手指以一种无法复制的优雅姿态,握着茶杯,双眸轻垂,仿佛沉在另一个世界里。
睿王不肯表态,程潜却笑道:“在苏州时程潜便有耳闻,扬州府俊杰荟萃,能吏辈出。是何等悬案,竟能让诸位大人无计可施?”
这是程潜最擅长的明褒暗讽,我看向下面那两位,他们倒是神态自若,没有半份尴尬之情。看睿王并无反对,我的同行——扬州法曹厉大人便开始向我们介绍这个据说是“匪夷所思”的案子。
就在大年初三日,一个小童在扬州的瘦西湖——在碧落朝还是叫“炮山河”上玩耍。扬州昨年暖冬,虽然那河外表还冻得结实,其实早已经不太能承重了,这小童在河中心最薄弱处落了河。
好在周围有大人在,将这孩子救起,却也同时发现了,在这河中竟有一个半敞开口的麻袋卷,一颗头骨就掉落在麻袋卷外。扬州府的衙役闻讯赶来,剪断了系在麻袋卷外坠着石头的绳索,将尸体拖上来,打开麻袋卷,发现这具尸体已经几乎完全白骨化了,扬州法曹根据骨骼的长度以及传统的肋骨“男十二,女十四”以及头骨“男白女黑”的验尸经验,推断这具尸骨是男性。
尸骨的发现立即惊动了扬州城上下,有两个妇人一前一后跑来争认这尸骨,是自己的夫君,两边各执一词,让扬州府上下无所适从。就在我们抵达行在的同时,那两个妇人还在扬州府的停尸房外等说法。
等他讲述完毕,睿王道:“翔之执一州法令,并非睿王府僚属,滕使君若有所请,只须相询翔之。”
这是想试我深浅的意思吗?我的眼光扫过扬州府众人,最后落在睿王身上。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如果我能破获扬州府上下都无法解决的悬案,无疑会增加我在接下来的“兵器案”中的话语权,对于睿王必有助益,而他所需要做的,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可是他却偏偏让我自己做抉择。
他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之?是不相信我能解决此案,还是——
“翔之?”
程潜的呼唤声打断了我的思索,我长出了一口气,点点头,道:“雪冤禁暴,是我辈公义。下官愿为扬州百姓,尽一臂之力。”
对于我的回答,睿王反应冷淡,程潜却转着手中的折扇,笑得大有深意,“滕大人尽可放心,别说这凶徒是人,便是鬼也逃不过翔之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