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谜中谜,案中案
江南的冬天毕竟没有北方的凛冽,我们一路沿着官道而行,几日之后便到了京口。钦差的到来,自然惹得京口县衙上窜下跳,睿王二话不说直捣黄龙,向县令隋大人索要前扬州兵曹的验状。
一阵忙碌之后,那份验状从犄角旮旯里被翻了出来。睿王扫了两眼,便将验状交给我。我快速翻了一遍,心中更是疑惑。勘验的对象,毕竟是致仕官员,按照常理,应该格外慎重才是,而这份验状呈现出来的,恰恰相反。其他的格式倒也罢了,但是勘验死因之处只写了宿疾痛风,尸体表征只字未提。署名处的验尸之人,是时任县令冯澹。
“前扬州兵曹王卿猝死于京口,验尸之日,除前任县令之外,还有何人在场?”在我看验状的时候,睿王已经在发问了。
“回殿下,臣调任京口尚不满一载,怎敢轻言?县尉刘大人在京口县任官已久,应对此事所知更深,殿下是否要臣传召?”这位隋大人连头也未抬,连忙说道。
“既如此,就传他来吧。再将当日追记验状的仵作一并传来。”
去年并不是通常的“升迁年”,这其中搞不好还有可疑之处。我看了睿王一眼,他正以无懈可击的礼仪,撇去茶水上的浮沫,周身覆盖着“一切尽在掌握”的强大气场,其实何必想太多,我只要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便好。
不过半刻钟,那位县尉便到了。睿王转头看着我,“凤卿,便由你来问吧!”
我忙站起身应了,转头看向县尉道:“本官苏州法曹凤君。适才看过前扬州兵曹王大人的验尸格目,刘大人的名讳亦在其上,本官于此验状尚有诸多疑惑,还要请问大人。”
那县尉口称“不敢”,可神色却有些不以为然。我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据我《碧落会要》所载,凡我朝官员亡故,无论时令、病因,均应十日内再行复检,违者以违制论。此案为县令大人初检,刘大人身为县尉,自然当为复检,可否告知本官,为何此案不见复检格目与验状?”
他抬起头看着我,一脸怔忪。半晌才道:“大人,依我朝律令,复检之人由主官指派。下官虽为县尉,亦无权专擅。”
睿王此时接了一句,“雪冤禁暴,安定乡里,为县尉当然之责。若主官所为皆可尽善尽美,我朝又何须以许多俸禄,去养那无用之人?于此事上你可善尽身为佐官之责?凤卿,你便让这位刘大人明白过来,他究竟罪犯那条!”
“《碧落律》第一百三十二有云:‘诸公事应行而稽留,及事有期会而违者,一日笞三十,三日加一等,过杖一百,十日加一等,罪止徒一年半。’”我将《碧落律》相关条款流利的背出。
“身为佐官,罪责减半。本王代天巡守,判你受杖一百之刑,你可认罚?”睿王将茶盏放下,淡然道。
若是摘去乌纱直接判个徒刑,哪有震撼的效果?一百杖就不一样了。一下子下去,弄不好便是九死一生,他这杀鸡儆猴,还真是不惜血本。
“臣谢恩!”那刘县尉脸色都变了,县衙的左右急忙涌上来,将人按倒,也不敢作假,结结实实地打了下去,顷刻之间,那刘县尉的腿上身上,恰似那春日里万紫千红,皮开肉绽,一片狼藉。
在那杀猪般的噪音摧残下,我和程潜都忍不住皱起眉,而他竟连眼皮都不曾跳一下,想必涵养功夫竟又进益了。他转向早噤若寒蝉的仵作,“你便是那日誊写验状的仵作?”
那仵作全身大动,连话也不敢回。睿王看向我,说道:“凤卿,你且继续问吧。”
我有些头大地应了一声,问道:“这验状所言,王大人死于宿疾痛风之症,却并不曾见王大人家人的供状,亦不见正背人形图。你先莫慌,仔细想来,那尸身有何症状,可还记得?”
“回,回,回大人,那日小的到时,县太爷已经到了。小的本想着照规矩为那位大人洗身安置,可县太爷却不许。小的只还记得那位大人脸色乌青,嘴唇儿紫乌乌的,嘴里鼻孔都是血,和一般过去的人不太一样。其余小的却真是不知道了。”那仵作结结巴巴,总算喘着粗气将这段话讲完了。
他一问三不知也情有可原。仵作不过是做些搬运、清洗尸体以及记录的工作,哪有什么验尸之权?
我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加沉着,说道:“那你可还记得,那位大人是胖是瘦,面部可有什么变化?你目之所及,如手脚关节处,可有何特异之处?”
脸青唇紫,听起来并不是会导致死亡的痛风并发症的症状。痛风并非一日之寒,天长日久关节变形,这算是痛风的明显特征。
“那位大人和旁人没什么两样。小的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大人。”那仵作磕了一个头,非常迅速而肯定地回答。
“你可曾与那位大人的家人说过话?可曾听到县令大人或其他衙署中人询问那位大人的家人?”
“小的没听到。”那仵作摇摇头,我转头看了一眼那已经成了一摊烂泥的县尉,心下叹了口气,恭敬地对睿王说道:“殿下,下官欲请这位仵作引领,前往事发之地勘验,请殿下恩准。”
睿王点点头,说道:“如此甚好,本王亦随凤卿同往。隋大人,你且着人将县尉看押,留着回来再审。光隐,你也来吧!”
程潜起身点头,带着一派旁若无人的潇洒。那县令吩咐其他人将县尉押下,更是殷勤地亲自为我们领路。
时隔一年,驿站里早已经是物是人非,我在当年事发的房间转了一圈,没什么收获。县令直接唤来了第二目击证人驿丞到了房中,睿王也不啰嗦,直接道:
“你那日所见所闻,还记得多少,一一讲来。”
那驿丞却也老实,不用威吓,反倒自己交待了一项重大事件,“回殿下。小的记得当时是半夜时分,那位大人的家仆叫醒了小的,说他家大人突然病了,叫小的请大夫来。小的知道这位大人与县令大人有交情,便派了人去请县令大人来,小的自己去了医馆,可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你为何想着去请他来?”
“回殿下,白日里县令大人来见过那位大人,小的听他叫那位大人‘年兄’。”那驿丞脸色有些发白,说道,“小的在这驿馆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有大人在这儿过身,又和县令大人有交情……”
年兄吗?看来此事还有弦外之音。睿王依旧面沉如水,我插了一句,“你可还记得,那位大人从到了此地之后吃过些什么?他既有痛风之症,可用了什么药?这药是他自带来的,还是从本地够得?又经了几个人的手?”
“那位大人到了驿馆,便与县令大人一同,饭菜是小的从咱京口最好的酒楼买来的;他用的药都是那位家仆自己煎的,至于别的,小的实在记不得这许多。”
睿王拒绝了县令请我们去县衙居住的请求,当晚,我们便在这驿馆之中安营了。匆匆吃过晚餐,我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打算理顺一下思路。
我的专业领域是法医,日常的工作习惯养成了我对细枝末节的关注,但是这种关注却也使我在推理最重要的一环——想象力上多少有些局限。早知道有今天,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就该向共事“老板”兼好友检察官——关关“女王”多学一些推理知识。
算了,只从擅长的开始吧。我将纸张铺开,画了一张关系图,身为同年的京口县与前扬州兵曹,执行有瑕疵的检验程序,没有任何用处的验状,以及目击到那位大人病发、却没有被灭口的重要证人驿丞。整个案子处处都是漏洞,完全不合逻辑啊,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幕后之人真的肆无忌惮到了这般程度,根本不惧怕有心人翻案吗?
我的脑浆还在翻腾,只听得敲门声响,走过去开了门,程潜的小厮扶桑站在外面,手里托着一个托盘,说是受了他家公子的指派,来给我送宵夜。我正在答谢,睿王那风华绝代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
我忙站起身,他毫不客气地走了进来,径直坐在书案旁,对我说道:“公堂之外,不必拘礼。坐吧!”
“看这般架势,于此案,翔之可有所得?”他看着我涂抹的那一片狼藉,正色说道。
见我们要谈正事,扶桑告退而去。我也将注意力放回案件上来,说道:“经过今日,臣反倒觉得,此案更是疑云重重。”
“为何这么说?”他追问道。
“臣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只是觉得前任京口县对此案的处置,未免太过潦草。方叙过同年之谊,转身便如此凉薄,无论如何——”
我皱眉,接下来的话语也停顿在这里,这种感觉如何才能确切的表达呢?这旧案从头到尾都显得不自然,仿佛是有人故意留下疑点,让我们追查似的。
我忘了他的存在,陷入长考之中。既然说不明白,还是保守一点好。我抬起头,发现他目光灼灼,直视着我,我直觉有些别扭,连忙抛去了这种奇怪的感觉,说道:
“凤君只是认为,那位已调任的京口县,想必对此事知之甚深。若能得此人开口,必有斩获。”
“光隐已去办理此事,今日托翔之慧眼,查清他于前扬州兵曹验尸一事上有违制之举,特拘传到钦差行辕,等候发落。我们明日进了江宁城,想必便能见到此人。”
在这件事上,他和程潜早已走在了我前面,和聪明人共事果然轻松得多。公事讨论完毕,他不再说话,我也无以为继,这位殿下也不是什么可以聊天的对象,只好任凭有些干涩的沉默,笼罩在我们之间。
我是想悠然自得地沉入一个人的世界,可是身边坐着的人是他——暂时的顶头上司,以及不想相认的“熟悉的陌生人”,偏生得他又是这等目光如炬的人物,在提心吊胆之下,我更害怕多说多错。有点局促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想让自己冷静一下,却不想冷风一下灌了进来,窗边的火烛还未来得及摇摆一下,便熄灭了。
房间一下子暗了下来,上弦月挂在天空,被漫天的星斗一衬,显得有些苍白黯淡,我僵立在原地,猝不及防,便被那中庭那树梅影扑了满怀,深深呼吸,冷香溢满胸怀,也让我镇定下来。
我作势关窗,却听得他说道:“不必了,翔之,回来坐吧。”
我只得让开窗户的位置,清朗的夜光顺势探入这斗室之中,在雪白的墙壁上,勾勒出一幅摇曳生姿的光影图,有了这位真正的“倾城美人”入画,比程潜送我的那副梅花,想必是更胜一筹吧。
可惜这幅画,便是连远观都是禁忌。还是沉默,我索性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陪着他看着那墙上的梅影出神。突然间,他转过头,目光突然一顿,接着便只在我眉宇之间逡巡,我的心狂跳,面上依旧装出一派坦然。
他的目光似有追思之意,说道:“如今这月下一看,翔之的眉眼,颇似我一位故人。”
他此言一出,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只好牵动着脸上的肌肉,做出一派不在意的样子,说道:“能与殿下的故人相若,是凤君的荣幸!”
忐忑一夜之后,第二天我们便来到江宁——十朝古都的石头城南京。由于南朝政权一直以这里为都城,碧落的统治者为了防止旧事重演,将这座古都一分为二,一边是升州江宁,一边是扬州六合。而这位前扬州兵曹的家就在江宁县城。
我们寻找的,那位陪着王大人致仕回家的老仆人,在王大人下葬后的第三日,一头碰在墓碑上以身殉主了。如今王家中尚存王夫人与一双儿女,夫人出身书香之家,一身朴素,却颇有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味道。儿子站在她身后,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面容清俊,眼神却空洞而冷漠——
是啊,空洞而冷漠,就像那年的我,就算在成为法医之后也没有改变,无论看过了多少相似的眼神,每一次,每一次,都依然会触动心底的那个伤口。
“翔之,你心中有何疑惑,可直接询问王夫人。”
我被睿王的声音“惊醒”,忙应了下来,转向王夫人:“夫人可知尊夫王大人有这痛风之症?”
“外子身体尚算康健。这痛风是过身前三、两个月来新添的症候。”那夫人微微向我欠身,然后说道。
两三个月吗,那还真是够巧!
“已死去的老仆王忠,是否向夫人或者其子提过,王大人在患病之后,有何异常之处?”
“妾身不曾听过。”王夫人想了片刻,摇头道。
“忠叔说过,父亲大人才不是风疾发作,父亲他,他是为人所害!”那位一直沉默的少年突然开口,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你说什么?”这个孩子竟是知道内情的吗?我追问道:“忠叔可告诉你,他为何说令尊是为人所害?”
“是我偷听到的。”他抬起头看着我,眼中火光跃动,“家父下葬之时,我听到忠叔一直小声念叨着不应该啊,怎么会。只是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已然故去。”
我看着那孩子倔强的双眼,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会为他带来怎样的伤害,但是职责所在——
“若仅止这只言片语,恐怕不足以为证。”我继续问道,“王大人素日饮食起居,可有何特异之处?”
“公公过世后,婆婆一心向佛,先夫也随婆婆吃斋茹素。若说与常人不同,只有一样,先夫自幼便有燥热之症,所以好饮六味茶。”
痛风之症,多半是与不良的生活习惯有关。男性喜欢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正是这痛风最大的忌讳,吃斋茹素者却得到这种病,几率实在是很低。我又一次陷入了思考,突然听到睿王问道:“尊夫周年,可有什么人来祭奠?”
“公公早亡,先夫家中并无多少亲戚。加之考取功名之后便一直在异地为官,并未与外人有所往来。先夫周年,只有几个近亲与先夫的几位同年前来拜祭。”
“那位曾与尊夫勘验的光州长史冯澹冯大人,也是尊夫同年?”
“正是,他亦曾前来拜祭。当年先夫的身后事,也是仰赖冯大人左右张罗。”
我与睿王对视了一眼,他开口道:“王夫人,因得继任扬州兵曹上告,尊夫致仕身故,其间恐另有隐情,且牵涉重大,是以本王与苏州法曹凤大人冒昧到访,重启尊夫一案,令真相大白于天下。本王与凤卿皆是职责所在,有不恭之处,还请夫人海涵。”
“殿下——”王夫人迟疑了一下,才吐出这两个字,便被睿王打断,“本王全权委任凤卿,开棺验尸。”
“不!”王夫人“扑通”一声跪倒在我们面前,眼泪夺眶而出,“先夫早已入土,怎禁得这般惊动?殿下,妾身求您,请您看在先夫一生为国尽忠,就还他三尺清净吧!”
“夫人请起。”睿王缓和了脸色,长袖一卷,王夫人便站了起来。他说道:“若枉死却不得伸张,只怕夫人的心愿,使亲者痛仇者快,反倒让王大人的在天之灵终日饮恨,不得安生!”
“只要我将爹交给您,您就能将凶手绳之以法吗?”跟在母亲身后跪着的王兵曹之子抬起头,问道。
“本王只能应承你,若本王寻得凶手,必为令尊雪冤。”
“好,我相信殿下。”那王兵曹之子坚定地点点头。
我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其实动用行政命令的手段也完全可以达到目的,睿王还是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对于已经承受了太多伤痛的受害人家属而言,毕竟更容易接受。
不仅仅是那位王兵曹,还有老仆王忠,按照王兵曹之子的说法,这老仆人也是个知情人。他的死亡真的如县衙方面所说,是殉主自尽?如果真的要自尽,为什么还要等三天?很多事情还等着我们去查清。第一步就是验尸。
在一阵挖掘之后,沉重的棺木终于重见天日。这将是我在这个古代社会里,遇到的第一次真正的考验。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在心中默默祝祷:
王大人,你少年离家为官,却在致仕的途中,客死异乡,临终之前,亦不得再见老母妻儿,若你真的含冤而死,就请指引我,我会努力找出杀害你的凶手,告慰你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