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蝗神记
沂州城的天空,早已被蝗虫啃噬得面目全非。铅灰色云层之下,层层叠叠的蝗群盘旋游弋,宛如一片片翻滚的、沉闷的乌云,遮蔽了最后一点天光。它们翅膀摩擦发出的嗡嗡声,如同千万张饥饿的嘴在低语,无孔不入地钻入每个角落。田野间,本该是油绿发亮的禾苗,只剩下尖锐的残茬,如同大地裸露的森森白骨。连树皮也被啃得斑驳脱落,显出难看的灰白伤口。死亡的气息,沉沉地压在这片焦渴龟裂的土地上。
州官周文靖站在城头,四十多岁的年纪,眉头却已深锁如刀刻,眼底血丝密布。他望见城墙下野草稀疏处,几个瘦成骨架的人正争抢着一小片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树皮。不远处,一个妇人怀抱婴儿,婴孩哭声微弱如丝,妇人却已无乳可哺,徒然张着干裂的唇,眼神空洞地凝视着天空。周文靖猛地攥紧冰冷的城垛,指甲嵌入粗粝的石缝。他刚调任至此,雄心未展,竟迎面撞上这炼狱般的绝境。昨夜,兖州府发来的公文还在案头,字字如鞭,责其“绥靖无方”,更严令若再无法遏制灾情、平息民变,唯他是问。这顶乌纱,连同项上头颅,悬于一线。
“大人!”幕僚赵师爷急匆匆登城,声音嘶哑,“城南……城南张家庄,饿极的流民抢了最后一点赈粮,围殴了里长……怕是要出大乱子!”
周文靖闭了闭眼,肺腑间仿佛也塞满了那令人窒息的蝗尘:“开仓!再开一次!让衙役持械护卫,务必……务必发下去。”声音艰涩如砂纸摩擦。
赵师爷面有难色:“大人,仓廪……仓廪真已近空……”
“开!”周文靖猛地睁眼,声调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粮尽,尚有官俸可抵!人若尽,你我守此空城何用?去!”他挥袖转身,不再看城下惨状,只觉得那嗡嗡的虫鸣,像是无数细小的毒牙,正啃噬着他摇摇欲坠的官椅,啃噬着他为人父母官的良知。
衙署后堂,烛火昏黄摇曳。周文靖枯坐案前,案上堆满求告的文书和催逼的公文,重如千钧。窗外,蝗虫扑翅撞在窗棂上的噼啪声,清晰可闻,如冰雹般敲打着他的神经。他提笔欲批,手却抖得厉害,墨汁滴落,污了雪白的纸笺,像一块绝望的污斑。他颓然掷笔,倚向冰冷的太师椅背。连日心力交瘁,此刻如潮水般涌上,眼皮沉重地粘合,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黑暗并非虚无。一股奇异的、带着草木清冽气息的冷风拂过面颊。光影晃动,檀香幽幽。一个身影在烛光不及的暗影中缓缓凝聚——来人头戴高冠,身着宽大飘逸的绿袍,身形颀长挺拔,面容清俊如古玉雕琢,眉宇间却凝聚着一股驱之不散的沉郁之气。
“大人安寝否?”绿衣人开口,声音清越,似玉石相击,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周文靖惊疑不定,欲起身,身体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缚住:“汝……汝是何人?”
“大人不必惊慌。”绿衣人微微躬身,姿态从容,“在下不过一介草木之身,感念大人忧民如焚,特来献计。”他袍袖轻拂,指向西南方向,“明日辰时三刻,于城南官道,大人备薄酒素斋,静候一人。此人身骑青驴,乃蝗神化形。大人但以至诚哀恳,或可挽此危局。”
“蝗神?”周文靖心头剧震,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急切追问,“先生究竟何人?那蝗神形貌如何?恳求之法可有禁忌?”
绿衣人却后退一步,身影在烛光中开始淡薄,如烟如雾:“天机不可尽泄。大人切记,唯诚心可动天听。吾名……不足道也……”语声渐杳,那抹清雅的碧色彻底融入黑暗,只余一缕若有似无的草木清气,萦绕鼻端。案上烛火猛地一跳,爆开一朵灯花,周文靖骤然惊醒,冷汗已浸透中衣,心脏狂跳如擂鼓。梦中之言,字字清晰,犹在耳畔。他猛地推开窗,夜风涌入,带着浓重的蝗虫腥气和尘土味,远处灾民的哀嚎随风断续传来,真切得不容置疑。
翌日清晨,天空依旧阴沉。周文靖命人于城南门外搭起简陋凉棚,设下香案,案上供奉着州衙所能搜罗出的最洁净的酒食——三杯薄酒,几碟素果。他身着半旧官袍,屏退仪仗,只带两名心腹老衙役随侍。时辰尚早,官道上行人绝迹,只有风卷着沙尘和零星蝗尸打着旋儿。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四野。
辰时一刻……两刻……三刻……香案上细长的线香无声燃去大半,灰烬簌簌跌落。随从衙役忍不住偷觑州官脸色。周文靖面色沉静如古井,垂手肃立,唯有官袍袖中紧握的拳头,指甲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混着汗水,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他心中反复咀嚼着梦中绿衣人的话语,一遍遍告诫自己:唯诚心可动天听。
就在那炷香即将燃尽的最后一缕青烟升起时,西南方向的官道尽头,天地相接的昏黄一线处,缓缓浮现出一个微小的黑点。那黑点不急不缓地移动着,渐渐显出一个骑驴妇人的轮廓。一头深青色的大肚老母驴,蹄声“嗒、嗒、嗒”敲在干硬的官道上,单调而沉重。驴背上的妇人,高髻如云,斜披一件色泽黯淡的宽大褐氅,几乎将身形全然包裹。她低垂着头,面容模糊不清,仿佛只是这荒芜天地间一个无关紧要的剪影。
然而,随着距离拉近,一种无形的、冰寒刺骨的威压悄然弥漫开来。空气似乎瞬间凝固,连风都屏住了呼吸。道旁枯草上原本爬动的零星蝗虫,骤然僵直,如蒙大赦般纷纷坠落在地,一动不动。周文靖身后的两名老衙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双腿抑制不住地想要战栗。
周文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与恐惧,一步踏出凉棚,双手高举香烛,对着那缓缓逼近的骑驴身影,撩袍跪倒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中央。他额头重重叩下,撞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下官沂州知州周文靖,拜见尊神!哀恳尊神垂怜,救我沂州万民于蝗口!”
嗒嗒的蹄声在周文靖身前不足一丈处停住。老母驴打了个响鼻,喷出两道白气。那妇人缓缓抬起头。褐氅兜帽的阴影下,露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五官堪称端丽,却冰冷僵硬如同石雕,毫无生气。最令人胆寒的是她那双眼睛,瞳孔深处并非黑色,而是一种极其诡异、不断变幻的、仿佛由无数微小蝗影攒聚而成的暗金色漩涡。那漩涡冰冷地凝视着跪在尘埃中的州官,无悲无喜,无怒无嗔,只有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
“大夫,”她的声音毫无起伏,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阻吾去路,意欲何为?”每一个字吐出,都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浓烈无比的蝗虫特有的腥甜浊气。
周文靖心头凛然,再次叩首,额头沾满黄土:“下官治下小邑,生灵涂炭!伏望尊神慈悲,高抬贵手,令蝗阵北移,留我百姓一线生机!下官愿竭尽所有供奉,代民受过!”
妇人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绝算不上是一个笑容,倒像是石像上裂开了一道冰冷的缝:“哼……可恨那柳秀才,多嘴多舌,泄露吾之机密。”“柳秀才”三字出口,她的语调陡然转厉,那双暗金色的漩涡之眼中,瞬间爆发出刺骨的怨毒,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蝗虫在其中疯狂振翅欲出,“泄密者,当自食其果!他既怜惜尔等凡物,那便用他万千枝叶,代尔等承受这蝗吻噬骨之苦!吾倒要看看,他的‘慈悲’,能撑到几时!”话音未落,她宽大的褐氅袍袖随意一拂。香案上那三杯薄酒,竟凭空飞起,稳稳落入她苍白的手中。她仰头,喉间不见丝毫吞咽动作,三杯酒水已尽数消失。随侍的衙役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时,官道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妇人和青驴的影子?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一幕,不过是一场过于真切的集体幻觉。唯有空气中残留的、浓得化不开的蝗虫腥气,以及香案上三个空空如也的酒杯,无声地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周文靖仍跪在尘土中,心神俱震。“柳秀才”?万千枝叶?代受蝗吻?他猛地抬头,望向官道两侧那几株在蝗灾肆虐中幸存下来的、早已枝叶凋零的老柳树。枯黑的枝条在死寂的空气中无力地垂着,像一个不祥的谶言。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昨夜梦中那绿衣高冠、形容清俊的秀才身影——那抹沉郁的碧色,那清冽如草木的气息!刹那间,一股混杂着明悟、感激与巨大不安的洪流冲垮了他的心防。
“柳君……原来是柳君!”他失声低呼,声音带着哽咽,再次对着柳树的方向,深深叩拜下去。额上的泥土混着血痕,沾湿了黄土。
消息如长了翅膀,在绝望的沂州城内外飞速传开。州官大人城南遇蝗神,求得柳树代灾!这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无数灾民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近乎狂热的希望之火。他们不顾衙役阻拦,潮水般涌向城外所有残存的柳树,无论老幼。有人抖抖索索地拿出家中仅存的一点油,虔诚地涂抹在干裂的树皮上;有人将最后几粒舍不得吃的米粒撒在树根下;白发苍苍的老妪在树下焚起劣质的线香,拉着孙儿砰砰磕头;更有甚者,几个村庄的乡老聚集在城南那几株据说离州官遇神之地最近的古柳下,杀掉了仅剩的一只瘦骨嶙峋的看门老狗,将温热的狗血淋在虬结的树根上。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劣质香火的气息,弥漫在焦渴的空气里,形成一种诡异而悲怆的祭祀场景。人群围着古柳跪成一片,嘶哑的、饱含血泪的祈祷声汇聚成一片低沉的呜咽:
“柳神爷爷开恩啊!”
“替俺们挡了这灾吧!”
“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老的大恩大德啊!”
周文靖站在城头,望着下方那悲怆而狂热的景象,心中五味杂陈。他理解这绝望中的孤注一掷,却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那绿衣秀士沉郁的面容在他眼前挥之不去,那“代受蝗吻噬骨之苦”的冰冷诅咒如同重锤敲在心上。柳君以命相护,而百姓们奉上的,却是这粗糙的、带着血腥的祭礼。这真的能减轻柳君将要承受的万虫噬身之痛么?
翌日,天色未明。一种异样的、令人心悸的嗡鸣声便从遥远的南方天际传来,起初如沉闷的潮汐,迅速变得清晰、宏大、尖锐,仿佛有亿万把生锈的钝刀在疯狂地刮擦着天空的骨膜。守城的士兵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嘶声狂吼:“来了!蝗神……蝗神来了!”
周文靖冲上城楼最高处,举目南望。只见地平线上,一道接天连地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黄云”正以惊人的速度翻滚着、推进着!那不是云,是亿兆蝗虫组成的毁灭洪流!它们翅膀摩擦发出的声响,已不再是单一的嗡鸣,而是汇聚成一种足以撕裂耳膜、震荡脏腑的恐怖声浪,如同地狱之门洞开时亿万恶鬼的齐声尖啸!阳光被彻底吞噬,大地提前陷入昏暗。
“黄云”如决堤的浊流,汹涌漫过远处的山岗、丘陵,所过之处,仅存的一点枯黄草色瞬间被抹去,露出死寂的灰黑。它们越来越近,那震耳欲聋的振翅声、亿万口器开合发出的细微却密集的咔嚓声,汇成死亡的狂想曲,重重敲打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脏上。
近了!更近了!蝗群的先锋如同狂暴的浪头,狠狠拍击在沂州城外的原野上!成千上万双绝望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些被涂抹了油脂、淋洒了狗血、供奉了米粒的老柳树。时间仿佛凝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腔而出!
就在那毁灭的浪潮即将吞没城郊最后几块幸存的、孱弱麦田的刹那——异变陡生!
遮天蔽日的蝗群洪流,在距离那些麦田仅仅数丈之遥的半空中,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韧无比的巨大墙壁!狂飙突进的虫浪骤然一滞,随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拨动,庞大的虫云猛地改变了方向!如同奔腾的江河陡然改道,那亿万只闪烁着冰冷甲壳光泽的蝗虫,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青苗,转而化作无数道狂暴的、令人头皮发炸的绿色激流,发出更加刺耳密集的嘶鸣,铺天盖地地扑向官道两侧、河岸上下、村庄周围所有残存的柳树!
霎时间,无数株柳树被这汹涌的绿色洪流彻底淹没!每一根枝条,每一片残存的叶子,都覆盖着厚厚数层疯狂蠕动的蝗虫!它们贪婪的口器疯狂啃噬着柔韧的树皮和苦涩的柳叶,发出令人牙酸的、如同骤雨打芭蕉般的密集“沙沙”声。那声音汇聚成一片死亡的潮汐,淹没了天地间的一切声响。
一株碗口粗的年轻柳树首当其冲,仅仅支撑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在无数蝗虫锲而不舍的啃噬下,它的主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终于“咔嚓”一声脆响,从中断裂开来!倒下的瞬间,覆盖其上的厚重虫毯轰然散开,露出里面被啃噬得千疮百孔、如同被亿万细碎牙齿凌迟过的惨白木质,紧接着,散开的蝗虫又如同跗骨之蛆般重新覆盖上去,将残骸彻底淹没。景象之惨烈,令人观之魂飞魄散。
城南官道旁,一株最为古老、虬枝盘曲的老柳成了蝗虫集中攻击的核心目标。它庞大的树冠如同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不断蠕动起伏的绿色茧壳。树身在亿万蝗虫的噬咬下剧烈地颤抖着,粗壮的枝条在重压下痛苦地弯曲、呻吟,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树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剥离、啃光,露出下面同样被疯狂啃噬的木质。粘稠的、带着浓郁草木清气的树汁从无数创口中渗出,瞬间又被贪婪的虫群舔舐干净。老柳仿佛一个沉默的巨人,在承受着世间最残酷的凌迟。
城头上,周文靖死死抓着冰冷的雉堞,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亲眼目睹那年轻柳树轰然折断,仿佛听到了一声无声的惨嚎。此刻,望着那株在绿色虫浪中痛苦挣扎、发出低沉呻吟的老柳,一股巨大的悲恸与无力的愤怒狠狠攫住了他。柳君!那梦中清俊的绿衣秀士,此刻是否正承受着这万虫噬身的无边痛楚?他代一城生灵受难,而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整整半日。那遮天蔽日的“黄云”终于开始变得稀薄。饱食后的蝗虫重新升空,汇集成阵,带着更加沉甸甸的、令人作呕的饱胀气息,继续浩浩荡荡地向北席卷而去,只留下一个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大地。
风,卷着浓烈的蝗虫腥气和草木汁液混合的怪异味道,吹过劫后的沂州城郊。劫后余生的百姓们,颤巍巍地从藏身处走出,望着自家田地里奇迹般幸存下来的、虽然稀疏却依旧挺立的禾苗,许多人腿一软,跪倒在地,继而爆发出劫后余生、喜极而泣的嚎啕。哭声、笑声、呼喊亲人名字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在荒芜的大地上回荡。
然而,这庆幸与狂喜,却无法传递到周文靖心中。他步履沉重地走下城楼,穿过欢呼的人群,独自走向城南官道。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踩上去发出脆响的蝗虫尸体上。他来到那株曾遭受最猛烈攻击的古柳下。
眼前景象,触目惊心。巨大的树冠消失无踪,只剩下几根光秃秃、布满深深齿痕的主枝,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森森白骨,狰狞地刺向灰暗的天空。虬结的树干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树皮,裸露的木质被啃噬得坑坑洼洼,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孔洞,流淌出的淡绿色汁液早已凝固,如同老树流尽的碧血,在树干上蜿蜒出一道道绝望的泪痕。浓烈的、带着苦涩清香的树汁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蝗虫的腥臭,形成一种令人心碎的悲怆。
周文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上那伤痕累累的树干。指尖传来的,是木头被啃噬后的粗粝与冰凉。就在这时,他指尖触碰到一处树皮剥落、木质裸露的深坑边缘。那坑洞深处,在层层叠叠的啃噬痕迹之下,似乎隐隐透出一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润碧色。那碧色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却让周文靖心头猛地一颤!
他屏住呼吸,指尖在那深坑边缘细细摩挲。没有碧光再现,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脉动感,仿佛沉睡巨兽极其缓慢的心跳,极其微弱,却又无比顽强地透过冰冷的木质,传递到他的指尖。
柳君……一缕微弱的生机,竟在这万虫噬骨的绝境中,如同风中残烛般,奇迹般地存续了下来!
“大人!”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周文靖回头,见是城南张家庄那位曾带头用狗血祭祀的老里长。老人拄着木棍,老泪纵横,指着远处田埂边一株同样被啃得光秃秃、却侥幸未被完全摧毁的小柳树苗,哽咽道:“您看……您看啊!那树杈杈上……抽……抽芽了!”
周文靖顺着老人颤抖的手指望去。果然,在那株瘦弱柳苗仅存的一小段柔韧细枝顶端,迎着劫后污浊的风,极其艰难地、倔强地顶出了两粒米粒大小、嫩得能掐出水来的鹅黄色芽苞!
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新绿,在满目疮痍的灰黑大地上,微弱得如同星火。然而,在周文靖被悲恸与沉重浸透的眼中,这微弱的星火,却仿佛穿透了遮天蔽日的绝望阴霾,带来了足以燎原的、关于生命、牺牲与涅槃重生的全部启示。柳君以骨血饲万蝗,换取一城生民存续之机。这嫩芽,是神祇泣血的慈悲,亦是天道轮回不灭的微芒。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尚残留着老树坑洞里那抹微温碧色的触感。那嫩芽在风中轻颤,如同神祇未绝的叹息。风卷过劫后焦土,送来远处田野中禾苗细微的拔节声,以及灾民重建家园的微弱敲打——那是大地重生的胎动,微弱,却固执地宣告着:浩劫的尽头,并非终焉。
周文靖久久伫立,官袍在风中簌簌作响。他知道,这株残柳与那抹新绿,连同那场惊心动魄的城南相遇,将化为沂州百姓口中代代相传的秘辛。柳君未死,只是沉入了更深沉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