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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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铁血金山

船行在江南水道中,初春的湿气浓重,水雾弥漫如轻纱,笼罩着两岸垂柳朦胧的轮廓。船头破开平静水面,留下长长的白痕。张老相公立于船头,长衫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凝视前方,金山寺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沉稳而厚重,犹如一头伏卧江心的巨兽。

“爹,”女儿婉云的声音自船舱中传来,清脆如铃,“您看这江上薄雾,真如神仙境地一般。”她捧着新得的苏绣嫁衣一角,脸上浮着羞涩红晕。妻子林氏正仔细点数妆奁匣子里的首饰,珠翠微光在略显昏暗的舱内闪烁。

张老相公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妻子鬓角几缕霜痕,又落在女儿青春明媚的侧影上。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掠过心头,他想起船家昨日靠岸时神色凝重、压低嗓音的告诫:“相公,此去金山,江中……有物,凶得很呐。烟火腥膻,万万莫要招惹!”船家浑浊的眼中,深藏着一种对无形之物的恐惧。

船至金山脚下泊定。张老相公郑重嘱咐:“我去市集置办些紧要物事,你们安心等候。切记,”他眼神锐利地扫过妻女和舱内仆妇,“莫在舱内生火,莫熏烤鱼肉,一丝气味都不可有!此江凶险,非比寻常。”他反复叮咛,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妻子林氏温顺地点头应下,女儿婉云则乖巧地依偎在母亲身边。

张老相公登上小舟渡江。金山寺的飞檐斗拱在雾霭中渐渐清晰,檐角风铃清响,梵呗诵经声隐隐传来,本该是令人心安的所在。可他心头那丝不安的阴翳,却并未因这庄严佛境而消散,反而如那江上渐浓的雾气,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舱内时光缓慢流淌。林氏强打精神,继续整理那些为女儿一生幸福预备的细软。婉云则倚窗而坐,指尖抚过嫁衣上繁复精美的缠枝莲纹,嘴角噙着对未来朦胧的憧憬。仆妇赵妈年纪最长,在舱尾角落支起小小的红泥炉子,悄悄燃起炭火。炉上陶罐里煨着驱寒的姜茶,几片薄如蝉翼的腊肉贴在炉壁,滋滋作响,细微的油香开始逸散。

“夫人,小姐,喝口热乎的驱驱湿气吧。”赵妈殷勤地奉上茶盏,又夹起一片微焦的腊肉,“顺带尝尝这老家的味道,小少爷也馋呢。”婉云年幼的弟弟早已眼巴巴地盯着,小手迫不及待地伸向那散发着诱人咸香的肉片。

林氏眉头微蹙,丈夫临行前的厉声告诫犹在耳边。但舱内弥漫的茶香、肉香,以及孩子们期待的目光,像一层暖融融的茧,暂时包裹了那份警惕。她看着小儿子急切的模样,终究心软了:“只此一次,快些吃完,莫让你爹爹回来闻到气味。”她低声叮嘱,心中那点不安被母性的柔韧压了下去。

这一丝凡人烟火的气息,却似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石子。船底深处,某种沉寂而巨大的存在,被这缕微弱的香气唤醒了。江水之下,阴影无声无息地开始涌动,冰冷而粘稠。

突然,船身猛地一震,仿佛撞上了无形的巨礁!舱内杯盏倾覆,嫁衣和首饰匣子哗啦啦摔落在地。未等惊叫出口,一股难以想象的、裹挟着河底淤泥腥气的巨浪,如同愤怒的巨掌,从船侧轰然掀起!乌黑浑浊的江水排山倒海般灌入船舱,瞬间吞噬了所有的惊呼、所有的茶香、所有对未来的憧憬。林氏最后一眼望向窗外,只看见一片翻滚、狞恶的墨绿色鳞甲,大如磨盘,带着地狱深渊般的冰冷光泽,一闪而过。那巨大的阴影,成为她意识沉入永恒黑暗前最后的烙印。

江水裹挟着破碎的船板、散落的嫁衣碎片、几缕纠缠的发丝,打着旋涡,迅速复归浑浊。刚才还充满细碎生活声响的船舱,只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江水拍打残骸的单调呜咽。一切发生得如此迅疾而彻底,仿佛那片刻的烟火温暖,不过是献给深渊前,最后一缕虚幻的祭香。

张老相公怀揣着精心挑选的几件江南式样新巧首饰踏上归途,心中盘算着女儿看到时的欣喜。然而,当小舟靠近昨日泊船之处时,眼前景象却让他浑身血液瞬间冻结——昨日完好的客船,如今只剩下几片狰狞的残骸,孤零零地漂浮在浑浊的江面上,随着波浪起伏,像被巨兽啃噬后抛弃的骨骸。

“船呢?我的船呢!”他嘶吼着,声音劈裂在江风中。船夫面色惨白,死死盯着水面漂浮的几片熟悉的漆色碎木,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种灭顶的寒意自张老相公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扎入刺骨的江水中,疯了一般在漂浮的杂物间搜寻、摸索。手指触碰到一件湿透的、绣着缠枝莲的嫁衣衣角,那鲜亮的红色被江水浸染成一片绝望的暗紫。接着,是妻子常戴的那支素银簪子,扭曲变形,冷冷地硌在他掌心。他颤抖的手在水中捞起女儿一只小小的、冰冷的绣鞋。最后,是幼子胸前佩戴的、自己亲手系上的那枚驱邪小银锁,锁链已断,锁身凹陷。

他瘫坐在冰冷刺骨的浅水里,紧攥着那几件浸透亲人最后气息的遗物,浑身筛糠般抖动。巨大的悲恸像无形的巨石碾过五脏六腑,他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嗬嗬”的抽气声,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痉挛。那冰冷的银锁硌得掌心生疼,这微不足道的痛楚,反而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尚在活着的证明。

“鼋……是那鼋怪啊!”船夫终于找回了声音,带着哭腔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指向江心,“作孽啊!定是……定是动了烟火!”这绝望的呼喊,如同冰冷的铁楔,狠狠钉入了张老相公已然碎裂的心脏。悲恸的岩浆在瞬间凝固、冷却,被一种更坚硬、更黑暗的东西取代——那是足以烧穿骨髓、焚尽理智的仇恨。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金山寺的方向,那里暮鼓沉沉,梵音袅袅,此刻听来,却如同为深渊巨物唱诵的安魂曲。

他一步步踏上金山的石阶,湿透的衣衫紧贴身体,不断淌下冰冷的水,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色、沉重的印记。山门在望,一个灰袍老僧正在清扫落叶。张老相公形容枯槁,双目赤红如燃炭,直直走到老僧面前,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告诉我,那江中食人的畜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它藏在何处?”

老僧手中的扫帚“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看清眼前人脸上那刻骨的悲恸与疯狂的恨意,又听到那直指江中禁忌的问话,脸色瞬间变得比身上的僧袍还要灰败。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双手合十,指尖却在微微颤抖:“阿弥陀佛……施主……噤声,噤声啊!”他慌乱地环顾四周,仿佛怕被无形的存在听去,“那是……那是鼋神!镇守此段江水的神祇啊!我等日日焚香,岁岁供奉,尚且战战兢兢,唯恐触怒……谈何寻仇?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神祇?”张老相公猛地踏前一步,逼近老僧,身上残留的江水泥腥与悲愤的气息几乎令人窒息,“吞食无辜妇孺的神祇?供奉?如何供奉?!”

老僧被他眼中的疯狂与绝望逼得又退一步,脊背撞上冰冷的山墙,避无可避,只得颤声道:“……唯……唯有时常献上血食……猪羊各半,投入其常踞的断矶之下……它……它便跃出,吞之即走……如此,或可保一时风平浪静……”他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奈与深重的恐惧,“除此……谁……谁又能奈何得了它?”

“断矶之下……”张老相公一字一顿地重复着,眼中的血光凝成了两点冰冷的寒星。他不再看那瑟瑟发抖的老僧,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山下浩渺而凶险的大江。江风卷起他湿透的衣袂,猎猎作响。悲恸如冰,沉在心底;而一股近乎毁灭的炽热力量,正从这冰层之下,沿着他的四肢百骸疯狂奔涌。

他一步步走下石阶,没有回头。那背影挺直如刀,将金山寺悠远的梵音和沉沉的暮鼓声,都无声地劈开了一道决绝的裂痕。

仇恨如同熔岩,在张老相公平静的外表下汹涌奔腾。他并未立刻行动,而是在金山脚下寻了个简陋的客栈住下。白日里,他像个游魂,在江边逡巡,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处湍急的漩涡、每一片深色的水域。他蹲在断矶附近嶙峋的礁石上,一蹲便是半日,任凭浪花打湿衣襟,专注地观察着水流细微的异动,试图找出那巨物活动的规律与痕迹。入夜,他便去寻那些世代在江上讨生活的老渔夫、船工,沉默地坐在他们低矮的茅檐下,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听他们用颤抖的语调讲述那些被江水吞噬的亲人往事,讲述那墨绿色鳞甲在浊浪中一闪而过的恐怖瞬间。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铁钉,深深楔入他的记忆。

“那畜生,最是贪食,也最是记仇,”一个失去独子的老船工,浑浊的眼里满是刻骨的恨意与无奈,干枯的手指几乎要掐进自己的膝盖,“寻常刀箭,根本伤不了它那身硬甲分毫!早年也不是没人想过法子……可结果……”他摇摇头,声音哽咽下去,那未尽的结局,比滔滔江水更沉重。

这些浸透血泪的诉说,在张老相公心中反复煅烧、捶打。一个念头逐渐在仇恨的烈焰中成型:凡铁伤不了它?那……烧红的铁呢?千钧之重呢?投入它贪婪的口腹之中呢?这念头一起,便如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金山镇的铁匠铺,炉火日夜不息。张老相公用变卖随身玉佩的钱,寻到了镇上技艺最为精湛、臂膀粗壮如古树的铁匠头——李铁臂。当张老相公在灼热的铁匠铺里,对着熊熊炉火,说出那匪夷所思的要求时,李铁臂愣住了。

“一百斤?”李铁臂的声音盖过了风箱的呼哧声,他擦了一把流进眼睛的汗水,铜铃般的眼睛瞪着眼前这个看似儒雅、眼中却燃烧着某种非人光芒的男人,“还要烧得通红?相公,您这是要……”

“铸一把钥匙,”张老相公的声音不高,却像淬过火的铁块,冰冷而坚硬,“一把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为江底无数冤魂,也为我妻儿老小。”他缓缓展开一直紧攥的布包,里面是那只冰冷的小银锁和半截素银簪子。

炉火映照着银簪断裂处狰狞的扭曲和银锁表面的深刻凹痕,李铁臂的目光落在上面,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铺子里其他几个抡锤的汉子也停下了动作,沉默地围拢过来。铁匠铺里只剩下炉火噼啪的爆响和风箱沉重的喘息。

李铁臂猛地抓起搭在肩头的汗巾,狠狠摔在滚烫的铁砧上,汗巾瞬间冒起一股焦糊的青烟。“娘的!”他低吼一声,像是要把胸中积压多年的愤懑都吼出来,“干了!金山上下,多少人家供着那畜生的牌位,老子早他娘的想砸了它!”他转身对徒弟吼道:“熄了其他炉子!把所有上好的精铁都给我搬过来!起一座大炉,就在半山腰,对着那断矶!”

消息像长了翅膀,在金山镇压抑的空气中秘密传递。很快,源源不断的、带着各家各户印记的破旧铁器——豁口的犁铧、断裂的船锚、甚至生锈的菜刀,被沉默的汉子们悄悄运往半山腰。铁匠们伐来山中硬木,在山岩避风处垒起一座前所未有的巨大熔炉。炉膛深邃,宛如巨兽张开的咽喉,渴望吞噬。

火焰升腾起来了!不是寻常铁匠铺里温和的橘红,而是近乎白炽的、刺目的光焰,如同愤怒的太阳被囚禁于此。滚滚黑烟直冲云霄,将金山寺上方的天空都染上一道狰狞的伤疤。巨大的风箱由四名精壮汉子合力拉扯,发出沉闷如巨兽咆哮的“呼——呼——”声,震得人脚底发麻。铁匠们赤裸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如雨下,瞬间又被炉火的高温蒸腾成白气,肌肉虬结的臂膀在灼热的光线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抡动巨锤,每一次锤击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从丹田深处迸发的闷吼,重重砸在那块在熔炉中逐渐烧融、聚合的巨铁之上。

“嘿——哟!”“嘿——哟!”

汗水砸在滚烫的铁砧上,发出“滋啦”一声轻响,瞬间化为白烟。号子声、锤击声、火焰的咆哮声,交织成一首原始而悲壮的复仇战歌,在山崖间回荡,连金山寺的晨钟暮鼓也为之黯然失色。

张老相公日夜守在这熔炉地狱之畔。热浪灼烤着他的面颊,火星溅落在他衣袍上,烧出点点焦痕。他沉默地站立着,如同一尊石像,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始终燃烧着两簇不熄的火焰,死死盯住炉中那块逐渐变得炽亮、仿佛地狱核心般的铁块。那光芒,映亮了他眼底深处翻腾的血色江涛,映亮了妻子最后惊惶的眼神,映亮了女儿嫁衣上那朵被江水浸染得模糊的缠枝莲。

时间在烈焰与汗水中煎熬。终于,那块凝聚了无数凡铁、无数血泪、无数愤怒的巨铁,在熔炉中达到了极致——它不再是凡物,而是一块炽白、刺目、仿佛随时会融化流淌的太阳碎片!灼热的气流扭曲了周围的景象,靠近它的人连呼吸都感到肺腑灼痛。

“就是现在!”李铁臂嘶声吼道,声音因激动和灼热而劈裂。巨大的铁钳牢牢夹住那团白炽的毁灭之源,几个铁匠合力,将它从地狱熔炉中拖拽而出!烧红的铁块暴露在空气中,发出刺耳的“嘶嘶”声,仿佛凶兽的咆哮。滚烫的金属洪流在铁块内部奔涌,表面浮动着令人心悸的液态光泽。

张老相公猛地抽出随身匕首,在周围人惊愕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在自己左掌划开一道深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滚烫粘稠。他一步上前,将淋漓的鲜血狠狠抹在那块炽热得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白铁之上!

“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灼烧声响起,一股浓烈刺鼻、混合着血腥与铁腥的青烟骤然腾起!鲜血在接触白铁的瞬间就被蒸发、焦化,留下暗红发黑的印记,深深烙入铁体。这以血为引的仪式,带着献祭般的疯狂与决绝。张老相公脸色因剧痛和失血而煞白,但眼神却亮得骇人,仿佛灵魂也随着血液一同注入了这块复仇之铁。

“快!抬起来!去断矶!”他嘶哑地命令道,声音因剧痛而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四名早已选定的、金山镇最强壮的汉子,赤裸上身,肌肉如钢铁般贲张。他们脸上涂抹着朱砂与锅灰混合的驱邪油彩,神情肃穆如赴祭坛。特制的粗大铁杠穿过特制的、内衬厚厚湿泥防火层的巨大木箱底部。四人齐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肩扛铁杠,腰腿骤然发力,将那盛放着灼热凶器、沉重无比的木箱猛地抬起!

脚步踏在岩石上,沉重如擂鼓。木箱缝隙中透出暗红色的、令人不敢逼视的光芒,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逼得抬箱的汉子们面目狰狞,汗水刚渗出皮肤就被烤干。沉重的脚步沿着陡峭的山道,一步一个烙印,朝着断矶的方向,坚定地迈进。

断矶,江水在此处被巨大的黑色礁石撕裂,形成一片回旋汹涌的险恶水域。浪涛拍击礁石,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溅起浑浊的水沫。此处水流湍急,深不可测,正是那鼋怪最常盘踞的巢穴。江风呜咽,带着浓重的、挥之不去的河底淤泥的腥腐气味。

木箱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最靠近深潭的一块巨大、平坦的礁石上。张老相公站在木箱旁,江风卷动他染血的衣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翻滚着死亡气息的深潭,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然后,他猛地一挥手,声音穿透了浪涛的咆哮:

“开箱——投!”

四名壮汉同时发力,撬开沉重的箱盖!刹那间,那块被鲜血浸染、白炽如坠地烈日的巨铁,暴露在昏沉的天地之间!刺目的光芒如同正午的太阳在江心爆炸,将断矶上的每一张脸孔、每一块岩石都映照得惨白一片!灼热的气浪轰然扩散,逼得人连连后退,连汹涌的江水似乎都为之短暂地一窒!

巨铁被铁钳夹起,在箱口边缘稍作停顿。张老相公双目血红,死死盯着那片墨绿色的深渊,仿佛要将目光化为利剑,刺穿那污浊的水层,直抵那食人凶物的所在。

“去——!”

随着他一声裂帛般的嘶吼,铁匠们猛地推动铁钳!

那块承载着无尽血泪与焚天怒火的炽白巨铁,带着令人心悸的呼啸,如同天神投下的雷霆之矛,划破空气,撕裂水幕,挟裹着毁灭一切的高温与万钧之力,朝着断矶下那最幽深、最黑暗的漩涡核心,轰然坠落!

“轰隆——!!!”

巨铁入水的刹那,仿佛天崩地裂!整个断矶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一个无法想象的巨大水柱,如同被囚禁万年的水龙破渊而出,裹挟着灼热的白汽、沸腾的江水和河底千年淤积的黑泥,直冲云霄!水柱冲起数十丈高,顶端炸开成一片遮天蔽日的浑浊水幕,如同末日降临!滚烫的水珠如同暴雨般砸落下来,带着刺鼻的硫磺与铁腥混合的恶臭。

江水如同被投入滚烫巨石的油锅,彻底狂暴了!滔天的巨浪疯狂地涌起、炸裂、互相撕扯碰撞!浑浊的江面瞬间被搅动成一片沸腾的泥浆地狱!巨大的漩涡疯狂旋转,仿佛水下有无数巨兽在垂死挣扎、翻腾打滚!断裂的树木、翻白的鱼虾被巨大的力量抛上半空,又狠狠砸落。

岸上所有人都被这毁天灭地的景象震慑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身边的岩石,在狂暴的“雨水”和地动山摇中瑟瑟发抖,连惊呼都被堵在喉咙里。

这疯狂的沸腾与咆哮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突然,那冲天水柱猛地一滞,轰然垮塌下来。紧接着,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翻江倒海的巨浪在极短的时间内,以一种近乎诡异的速度平息下去。浑浊的江面渐渐停止旋转,巨大的漩涡缓缓弥合。

死寂。

只有江水拍打礁石的声音恢复了单调的呜咽,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景象只是一场噩梦。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锁住那片渐渐沉淀、却依旧浑浊的深水区域。张老相公站在最前沿的礁石上,衣袍湿透,紧握的双拳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伤口,鲜血混着冰冷的江水,沿着指缝无声滴落。他死死盯着水面,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后的、近乎虚空的火焰。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如同钝刀割肉。就在绝望的阴云开始笼罩众人心头时——

“咕噜噜……咕噜噜……”

断矶边缘那片最为深邃的水域,开始冒出大量密集的气泡,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仿佛水下有巨物在痛苦地痉挛、吐息。

紧接着,一片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墨绿色的阴影,缓缓地、无可阻挡地从浑浊的江底浮升上来!如同水底升起了一座移动的小岛。那覆盖着厚重淤泥、水草纠缠的狰狞背甲,带着亘古的蛮荒与死亡气息,首先刺破了水面。背甲之上,一个焦黑、巨大、深可见骨的恐怖创口赫然在目!创口边缘的甲壳被极致的高温彻底熔毁、扭曲,呈现出一种琉璃状的、诡异的暗红色泽,缕缕诡异的青烟还在从创口深处袅袅升起,散发着浓烈的焦糊与血腥味。创口周围的甲壳上,布满了蛛网般密集、令人头皮发麻的放射状裂纹,昭示着内部毁灭性的爆炸力量。

这就是那吞舟食人的鼋怪!它庞大的身躯随着水波微微起伏,侧翻着,露出了相对柔软的、布满褶皱和疣突的惨白色腹甲。那腹甲此刻也并非完好,几道深长的、翻卷着焦黑皮肉的裂口清晰可见,暗沉发黑的血污正从裂口中汩汩涌出,在浑浊的江水中迅速晕染开大片不祥的墨色。

它死了。

庞大而丑陋的尸体,静静地漂浮在断矶之下,像一座刚刚从地狱深处打捞上来的、属于邪神的沉没祭坛。那焦黑的创口,如同地狱睁开的独眼,无声地嘲笑着过往的凶威。

岸上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片刻。

突然,一个抬箱的壮汉猛地扔掉了手中的铁杠,“噗通”一声跪倒在湿滑的礁石上,额头重重磕下,发出沉闷的声响,紧接着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爹!娘!妹子!你们看到了吗?那畜生……那畜生它死了!它死了啊——!”这哭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人紧绷的神经。岸上、礁石上,男人们捶胸顿足,嚎啕痛哭,女人们掩面而泣,哭声与江风呜咽交织在一起,是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恐惧与悲痛的彻底宣泄。李铁臂丢开铁钳,仰天发出野兽般的长啸,啸声中充满了大仇得报的狂野与悲怆。

金山寺的钟声,破天荒地,在非晨非暮的时刻,沉重而缓慢地敲响了。钟声悠远,穿透江雾,回荡在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的大江之上,仿佛在为无数沉冤昭雪,也在为一个凡人弑神的壮举而鸣。

鼋怪的尸骸在断矶下漂浮了整整三日。那庞大的、散发着恶臭的墨绿色身躯,成了金山百姓宣泄积压多年恐惧与仇恨的祭品。起初无人敢靠近,只在远处指指点点,低声咒骂。渐渐地,有胆大的船夫驾着小舟,用长长的竹篙狠狠戳向那焦黑的创口,或者奋力抛掷石块,砸在那坚硬的背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引来岸上一片压抑的叫好。孩童们捡起江边的卵石,奋力掷向那漂浮的巨物,带着懵懂的恨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臭和一种奇异的焦糊味,那是巨怪尸体开始腐败的气息。

第四日清晨,那巨大的尸骸终于缓缓沉入了江心最幽暗的深渊,只留下大片油污和漂浮的残渣,以及一段血腥而诡异的传说。

金山镇连同山上的古寺,彻底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喜极而泣。压抑了不知多少代人的恐惧阴云,一朝散尽。无需任何人的组织,一场空前浩大的工程开始了。镇民、船工、山民,甚至金山寺的僧人,都自发地扛着工具,背着砖石木料,汇聚到半山腰一处可以俯瞰断矶、遥望大江的开阔平台上。那是张老相公当初熔铁铸恨的地方,如今成了他神迹的起点。

砖石一层层垒砌,梁柱一根根架起。一座朴素而庄重的祠庙,在无数双手的劳作下,以惊人的速度拔地而起。没有华丽的藻井,没有繁复的雕梁,青砖灰瓦,肃穆而坚实,如同张老相公本人那沉默的恨意与决绝的行动。祠庙落成之日,匾额高悬——“张老相公祠”。祠内,一尊泥塑的坐像已然成型。塑像的面容,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坚毅与深沉的悲悯,目光如炬,穿透祠门,永恒地凝视着下方那片曾吞噬了他至亲、也见证了他复仇的大江。

第一炷香,由一位须发皆白、在江上讨了一辈子生活、曾亲眼目睹孙儿被巨浪卷走的老渔夫点燃。他颤抖着布满老茧的手,将香高举过头顶,老泪纵横,口中喃喃,不知是诉说还是祈祷。青烟袅袅,缭绕着那尊新塑的神像。

此后,香火便再也没有断绝过。祠前小鼎里的香灰,很快便积得满满当当。船夫开航前,必要来此上香,祈求风平浪静;渔夫下网前,也来叩拜,希冀满载而归;家有远行亲人的,更是不忘来祈求平安。张老相公的名号,在船工号子中,在渔家晚唱里,在母亲哄睡孩童的低语间,被一遍遍传诵。他不再是那个悲痛的山西商人,他成了这千里江段新的守护神,一个以凡人之躯、行屠神之举的传奇。那尊泥塑,在缭绕的香火中,仿佛真的有了生命,沉静的目光中,凝固着对逝者的无尽追思,以及对生者平安的深沉护佑。

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金山寺那位曾惊恐万状的老僧,踏着湿滑的石阶,来到祠前。他没有像寻常香客那样焚香跪拜,只是长久地、沉默地伫立在祠门外。晨雾濡湿了他的僧袍。他望着祠内那尊在氤氲香火中若隐若现的塑像,目光复杂难明。最终,他对着祠门方向,深深地、深深地合十一礼。这一礼,比任何颂赞都更沉重。他缓缓转身,融入迷蒙的雾霭,背影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对天道轮回、因果报应的无尽喟叹。

江水依旧奔流,浪涛拍岸之声日夜不息,如同大地永恒的脉搏。张老相公祠矗立在半山腰,沉默地俯视着这条吞噬了无数生命、也承载了无数祈愿的大江。缭绕的香火日复一日,升腾,飘散,最终融入浩渺的江天之间。那香火的气息,混着江水的湿润与草木的清新,飘荡在金山上下,仿佛一种无声的告慰,也像一个永恒的烙印——铭记着那场凡铁与妖神、悲恸与怒火交织的惨烈搏杀,铭记着人间至痛如何淬炼出斩断魔障的锋芒。

祠内泥塑的目光,穿透时空,永恒地望向烟波浩渺的江心。那里,曾涌起过焚灭妖邪的滔天巨浪;那里,也永久地沉睡着至亲的骸骨,连同那件未曾穿上的嫁衣,一同融入了亘古流淌的江水深处。香火明灭,如同不熄的魂灵低语,在江风呜咽中,诉说着一个道理:纵使深渊如墨,人心炼就的铁与火,亦可焚尽妖氛,照彻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