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辍学的引信与家庭的战场
07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一些。寒风像刀子,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悲鸣。教室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玻璃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讲台上,数学老师正在讲解复杂的几何证明,粉笔在黑板上吱呀作响。李小沐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艰难地透过霜花,在他摊开的课本上投下模糊的光斑。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那些冰冷的公式上,而是越过了霜花,投向了窗外萧瑟的操场。
他的心,比窗外的寒冬更冷,更乱。
辍学的念头,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在李小沐心中疯狂滋长,早已不是一时冲动。它源于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和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越收越紧。
**导火索,是身边伙伴的陆续离去。**
先是同村的狗蛋,开学不到两个月,就因为家里供不起,跟着他爹去山西下煤窑了。临走前,狗蛋红着眼圈对他说:“小沐,好好念,替哥们争口气!”那眼神里的羡慕和不甘,像针一样扎在李小沐心上。
接着是坐在他后排的“愣头青”刘强,因为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干脆跟着他表哥去南方“闯世界”了。临走时,他拍着李小沐的肩膀,带着一种畸形的自豪:“念书顶个球用!哥出去挣大钱,回来请你们下馆子!”
最后是跟他一起打游戏、抽烟的“大个子”王海。他爹在工地摔断了腿,家里彻底没了收入来源。王海沉默地收拾了书包,临走前只对李小沐说了一句:“扛不住了,我得去顶我爹的班。”他佝偻着背离开教室的背影,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李小沐心头。
伙伴们的离去,像一面镜子,残酷地映照着他可能、甚至必然的未来。他们离开时或羡慕、或愤懑、或麻木的眼神,不断在他脑海里回放。龙虽然还在身边,但他家境稍好,父母在镇上开了个小店,他的未来似乎还有更多选择。而自己呢?父亲佝偻的背影,母亲愁苦的叹息,哥哥讲述的工地遭遇,“农民工”那三个字的沉重……像冰冷的锁链,牢牢锁住了他想象的翅膀。
**“知识改变命运?”**李老师的话言犹在耳,但看着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的成绩(沉迷网吧的后遗症开始显现),看着伙伴们一个个被现实拖走,李小沐心中的信念在一点点崩塌。他觉得自己像陷在泥沼里,越挣扎,陷得越深。继续留在这里,也只是徒劳地消耗着父母用血汗换来的学费,最终的结果,不过是晚几年去重复父兄的老路。
**更深的刺,是那次在丫头家。**
冬日午后,他骑着那辆崭新的电动车(用打工积蓄买的,为了弥补生日当天的缺席),带着给丫头的毛绒熊,怀着忐忑和一丝卑微的期待,踏进了她家那窗明几净、温暖如春的小楼。丰盛的菜肴摆了满满一桌,却因为他的迟到而凉了又热。丫头妈妈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失望和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他洗得发白却依然显得土气的衣服。席间,丫头父母谈论着丫头的未来规划——“卫校”、“护士”、“稳定”、“体面”……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他心上。而他,连买这辆电动车,都需要在寒风中反复比较、犹豫挣扎好久。
丫头爸爸是县城医院的医生,言谈举止间带着一种李小沐无法企及的从容和权威。丫头妈妈是家庭主妇,却能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谈论起时事和女儿的未来也头头是道。他们家的气氛,和他家那总是弥漫着焦虑和生计压力的破败小院,完全是两个世界。那一刻,李小沐无比清晰地看到了那道名为“阶层”的巨大鸿沟。他拼命想抓住的丫头,仿佛站在鸿沟的另一边,那么近,又那么遥不可及。
丫头偶尔流露出的对家庭矛盾(母亲与奶奶无休止的争吵)的疲惫和“想逃”的念头,让他心疼,却也更加绝望。他能给她什么?一个逃离的港湾?还是一个更大的、充满不确定和艰辛的泥潭?
**“我能给她什么?”**李老师办公室里的质问,像魔咒一样再次回响。答案清晰而残酷——他什么也给不了。甚至连一个像样的承诺都显得苍白无力。
**决心,在寒冬里凝结成冰。**
当李小沐终于鼓起勇气,在晚饭桌上,对着埋头扒饭的父母,说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时,家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爸,妈…我不想念书了。我想…出去打工。”
“啪嗒!”父亲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他猛地抬起头,黝黑、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惊愕,随即是火山爆发般的震怒!那双常年和砖石水泥打交道、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着。
“你说啥?!!”父亲的声音像炸雷,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母亲手里的碗也差点没端住,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小沐…你…你胡说什么!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还是…”
“没人欺负我!”李小沐梗着脖子,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倔强,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就是不想念了!念不下去!也…念不起!狗蛋、刘强、王海他们都走了!我留在这里有什么用?迟早也是去工地!早去还能早挣几年钱!”
“放你娘的屁!”父亲猛地一拍桌子,碗碟跳起老高!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眼睛赤红,“你跟他们比?!他们是什么东西?烂泥扶不上墙!老子累死累活供你读书,就指望你能出息!你倒好!跟他们学?!你对得起老子流得那些汗,对得起你妈省吃俭用抠出来的钱吗?!”父亲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猛地站起身,解下了腰间那条油光发亮的旧皮带!
皮带带着风声,狠狠地抽在李小沐的背上!
“啊!”火辣辣的剧痛让他忍不住惨叫出声!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躲,也没有求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我让你不念!我让你不争气!老子打死你个没出息的东西!”父亲的咆哮和皮带抽打在棉袄上的闷响,在狭小的堂屋里回荡。母亲哭喊着扑上来阻拦,被父亲一把推开,跌坐在地上。
“他爹!别打了!孩子不懂事啊!”母亲哭嚎着,爬过来抱住父亲的腿。
李小沐硬生生挨了几下,后背疼得麻木。他看着父亲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母亲涕泪横流的绝望,看着这个家徒四壁、充满了苦难和挣扎的家,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决绝涌上心头。他猛地抬起头,迎着父亲喷火的目光,嘶吼道:
“打!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家里还能少张嘴吃饭!打死我,你们就不用再为我这个‘吸血’的废物操心了!打死我,我就解脱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暴怒的父亲头上。他高举皮带的手僵在了半空,赤红的眼睛里,愤怒迅速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痛苦取代——那是被至亲话语刺伤的痛,是希望破灭的绝望,是面对残酷现实的无力。他死死地盯着李小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条象征着父权和愤怒的皮带,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
空气死寂。只有母亲压抑的啜泣声,像细针一样扎在心上。
父亲颓然地坐回板凳上,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佝偻着背,双手抱住了头,那曾经能扛起百斤水泥的宽阔肩膀,此刻却显得那么瘦小、那么脆弱。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又像个被命运彻底击败的老人,发出了一声沉闷而悠长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
母亲坐在地上,泪流满面,看着儿子倔强而痛苦的脸,看着丈夫瞬间苍老的背影。过了很久,她才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种认命的妥协:
“小沐…你先…把这个学期念完。还有三个月就过年了。现在出去,天寒地冻的,也没地方要人…如果…如果过了年,你还是…还是这个想法,爹妈…不拦你。”她的话里,充满了无尽的无奈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李小沐看着父母瞬间苍老颓败的模样,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低下了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微弱的音节:
“嗯。”
辍学的风暴暂时平息,但裂痕已深。李小沐回到冰冷的房间,后背的鞭痕火辣辣地疼。他摊开作业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寒风呜咽。他拿出藏在枕头下的、丫头送他的廉价塑料钥匙扣(上面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沐”字),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最后的温暖。**“丫头…我该拿什么…去抓住你?”**这个无解的难题,像冰冷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悄然滋生:“离开…是不是唯一的出路?至少…挣到钱,是不是就能离她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