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第七口冰柜的苏醒者
冷。
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冷。
江临的意识像沉船残骸,从一片混沌粘稠的虚无深渊中,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行打捞上来。每一次“上浮”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不是来自肉体,更像是灵魂被强行塞进了一个过于狭小、且早已腐朽的容器里。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里没有光,只有浓得化不开、冰冷刺骨的黑暗。绝对的黑暗,吞噬了方向感,也吞噬了时间感。他像是漂浮在宇宙的奇点,万物未生,唯有死寂与严寒相伴。
“嗬……”
一声干涩、嘶哑的抽气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仿佛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伴随着这声抽气,剧烈的疼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从四肢百骸、从每一个细胞深处汹涌爆发。那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沉重的、碾压性的钝痛,仿佛全身的骨骼都被敲碎,肌肉被反复撕裂,又被冻成僵硬的冰块。
他想蜷缩,想抱住自己汲取一丝暖意,但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根本不听使唤。只有眼珠在黑暗中徒劳地转动。
这是哪里?
记忆像被打碎的万花筒,混乱不堪地旋转着。刺鼻的消毒水味、仪器单调冰冷的嘀嗒声、模糊晃动的白大褂人影、还有……还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他最后的印象,似乎是在一片黑暗中下沉,越来越快,越来越深,然后……就是现在了。
“植物人状态……不可逆脑损伤……家属签了放弃……”
“……维持生命体征……但希望渺茫……”
“……很遗憾……”
破碎的词语和冰冷的宣告在脑海中闪回,像冰冷的针扎进意识深处。
植物人……放弃……他……死了?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炸开!随之而来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荒谬绝伦的错愕。死了?那他现在是什么?这刺骨的寒冷,这撕裂的疼痛,这无法动弹的僵硬……难道是地狱的前厅?或者某个专门惩罚植物人的特殊冷冻层?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活动手指。一下,两下……僵硬麻木的感觉如同铅块。终于,右手食指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碰到了冰冷的、光滑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表面。
冰柜?!
一个清晰的名词瞬间击中了他。殡仪馆的停尸冰柜!只有那里才会有这种绝对零度般的寒冷和金属内壁!
他被装进了冰柜?在他还……还有意识的时候?!
一股混合着愤怒、恐惧和求生欲的洪流猛地冲垮了麻木的堤坝。不!不能就这样结束!他不能就这样被冻死在一个铁盒子里!
“呃啊——!”
他用尽肺里所有的空气,发出了一声不成调的嘶吼。声音在狭小的金属空间里回荡、碰撞,显得异常微弱,却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力气。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无数冰针,刺得五脏六腑都在痉挛。
他强迫自己冷静。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混乱的思绪。必须出去!必须立刻出去!
他开始尝试挪动身体。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关节仿佛生锈齿轮摩擦般的“咯咯”声和肌肉撕裂般的剧痛。他像一条搁浅濒死的鱼,在冰柜底部绝望地扭动、摩擦。冰冷的金属无情地吸走他身体里仅存的热量,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刺骨的灼痛。
一点一点,用肩膀和手肘顶着光滑的内壁,他终于将自己从平躺的状态,艰难地翻成了侧卧。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昏厥过去。
就在他喘息着积蓄力量,准备用头顶撞那厚重的柜门时——
喀哒。
一声轻微的金属解锁声,在绝对的死寂中清晰得如同惊雷。
紧接着,头顶的方向——他判断那是柜门的位置——传来一阵沉重金属铰链转动的摩擦声。
嘎吱——
一道狭窄的光缝骤然出现,刺破了冰柜内浓稠的黑暗。那光线惨白、冰冷,带着一种非自然的荧光质感,如同医院太平间里无影灯的余晖,毫无温度地投射进来,照亮了冰柜内弥漫的、因温差形成的稀薄白雾。
江临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门开了?是谁?
光缝在扩大。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将江临完全笼罩。那身影穿着某种深色的、质地奇怪的制服,看不清面容,头上戴着一个造型诡异的面具。面具是光滑的黑色金属,没有任何五官的雕刻,只在眼睛的位置有两个椭圆形的、散发着幽绿色微光的观察孔,如同某种冷血爬行动物的竖瞳,正毫无感情地俯视着他。
管理员!一个称呼瞬间浮现在江临混乱的脑海中,仿佛某种被强行灌输的知识。
管理员似乎对他苏醒并试图移动的行为毫无意外。他(它?)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江临的瞳孔骤然收缩!
视线越过管理员高大的身躯,他终于看清了外面的景象。
这是一个巨大、空旷、冰冷的空间。惨白的灯光从极高的、布满管道和冷凝水的天花板垂落,照亮了下方一排排、一层层,如同巨大蜂巢般的金属柜子——和他身下的一模一样,是停尸冰柜。密密麻麻,数之不尽,整齐排列向黑暗的深处,构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金属森林。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福尔马林和……一种更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混合着臭氧的怪异气味。
而在管理员身后不远处,另一个冰柜的门也敞开着。
一个穿着病号服、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正像江临一样,刚刚挣扎着从冰柜里爬出来。他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脸上混杂着极致的恐惧与重获新生的狂喜,涕泪横流。他环顾着这片巨大的停尸间,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冰柜,看着眼前诡异的管理员,最后目光落在江临身上,仿佛看到了同类。
“我……我没死?我还活着?这……这是什么地方?放我出去!我要回家!!”男人嘶哑地哭喊着,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激起阵阵回音,充满了崩溃的边缘的癫狂。
他的哭喊声,在这片死寂的金属墓地里,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危险。
管理员动了。
他(它?)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僵硬,但异常精准。他无声地转身,面向那个哭喊的男人。面具上幽绿色的“眼睛”锁定目标。
管理员抬起一只手。那只手上戴着一副同样材质的黑色手套,指节处有细微的金属关节结构。他手中握着一把工具——不是枪,不是刀,而是一把巨大的、造型奇特的黑色金属剪刀。剪刀的刃口闪烁着不祥的寒光,剪柄处镶嵌着一块小小的、散发着微弱绿光的屏幕。
“禁止喧哗。”一个冰冷、毫无起伏、仿佛由无数电子杂音合成的机械音,从管理员的面具下传出。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男人的哭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则力量,直接灌入江临的耳膜,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规则一:肃静。”
哭泣的男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惊恐的抽噎。他瞪大眼睛,看着管理员和他手中那把巨大的剪刀,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管理员没有停顿。他迈着稳定而沉重的步伐,走向那个男人。
“不……不要!我闭嘴!我闭嘴了!”男人终于反应过来,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叫,手脚并用地向后爬,试图远离那个带来死亡气息的身影。
但他的挣扎是徒劳的。
管理员的速度骤然加快,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跨越了数米的距离,出现在男人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瘦弱的男人。
男人发出绝望的嘶吼,胡乱地挥舞着手臂。
管理员的动作简洁、高效,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仪式感。他左手精准地钳住了男人的下颌,巨大的力量让男人的头被迫高高仰起,暴露出脆弱的脖颈。右手那把巨大的黑色金属剪刀,如同死神的獠牙,在惨白灯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咔嚓!
一声清脆、短促、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响起。
不是割喉。
剪刀那异常锋利的刃口,精准地、冷酷地,从男人的**喉结下方**切入,向上猛地一剪!
男人的尖叫如同被按下了停止键,瞬间消失。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因为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而放大到极致。大股的鲜血并非喷溅,而是如同被打开了阀门,汹涌地、无声地从被剪断的气管和血管中涌出,瞬间染红了他破旧的病号服前襟,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迅速蔓延开一片暗红色的、粘稠的湖泊。
男人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双手徒劳地抓向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可怕的、漏气般的“嗬嗬”声,却再也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他的眼神迅速涣散,充满了对生命的眷恋和对这残酷规则的极端恐惧。
管理员松开了手。
男人的身体像一袋被丢弃的破布,软软地瘫倒在自己温热的血泊中,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那双空洞的眼睛,死不瞑目地望向天花板,也恰好……望向了冰柜里目睹了这一切的江临。
整个过程,从移动到行刑,只用了不到五秒钟。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冷酷得令人灵魂冻结。
管理员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他(它?)缓缓直起身,手中的黑色剪刀刃口滴落着粘稠的鲜血,在寂静中发出“嗒…嗒…”的轻响,如同死神的秒针。他转向江临所在的冰柜方向。
江临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遍全身,连骨髓都冻僵了。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才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他甚至屏住了呼吸,连胸腔的起伏都竭力压制到最小。
会死!发出声音就会像那个男人一样被剪断喉咙!
管理员那幽绿色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冰冷的、毫无生命的注视,仿佛在扫描一件物品,评估他是否违反了规则。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凝固了。
几秒钟后,管理员似乎确认了江临的“肃静”。他(它?)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缓缓转过身,迈着那种稳定而沉重的步伐,走向这片巨大停尸间的深处。那“嗒…嗒…”的剪刀滴血声,如同敲在江临心脏上的鼓点,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金属森林的阴影里。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江临才敢大口地、无声地喘息起来。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衣物(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只穿着一套粗糙的、类似麻布材质的白色衣裤),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更深的寒意。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上移开。那刺目的红和死不瞑目的眼神,是对这个世界残酷规则最赤裸裸的展示。这里不是地狱,但比地狱更可怕。这里有明确的规则,违反者,死!
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冰柜!管理员随时可能回来,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求生的欲望再次压倒了恐惧和身体的剧痛。他再次开始挣扎,用肩膀和手肘顶住冰柜内壁,双腿蹬踹,一点一点地向外挪动。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骼的呻吟和肌肉的抗议,但他不敢停歇。
终于,他大半个身体探出了冰柜。冰冷的空气包裹着他,但比冰柜内的绝对低温要好上一点点。他双手撑在冰柜边缘,试图将自己完全拖出来。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了冰柜外侧的金属表面。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嵌入柜体的电子显示屏。
屏幕是幽幽的绿色,正清晰地显示着一行跳动的数字:
168:00:00
数字是倒计时的格式,正在一秒一秒地减少。
167:59:59
167:59:58
167:59:57……
冰冷、精确、无情。
168小时。七天。
一股寒意,比停尸间的温度更加刺骨,瞬间从江临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刚刚经历了一次“死亡”和诡异的“苏醒”,目睹了一场残忍的处决,现在,一个冰冷的倒计时又悬在了他的头顶。
这是什么意思?七天后会发生什么?是像那个男人一样被处决?还是……再次死亡?
他猛地看向自己所在的冰柜编号。在柜门上方,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铭牌上,刻着一个数字:
7
第七口冰柜。
冰冷的数字“7”,如同烙印,刻在了他刚刚苏醒的、充满恐惧和困惑的生命里。
七天倒计时,第七号冰柜。这仅仅是巧合吗?
江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彻底拖出了冰柜,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冰冷的地面刺激着他的皮肤,也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点。
他挣扎着坐起身,背靠着冰冷的7号冰柜,剧烈地喘息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这片巨大、阴森、布满死亡陷阱的停尸间。惨白的灯光,冰冷的金属柜,远处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和血腥的混合气味,还有手腕内侧(他下意识地低头,发现自己右手小臂内侧的皮肤下,不知何时也浮现出一个同样的、散发着微弱绿光的倒计时数字:167:55:43)以及无处不在的倒计时……一切都充满了诡异、压抑和致命的危机。
他活过来了,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但迎接他的,却是一个名为“无相城”的、规则至上的残酷死亡游戏。
七天。
只有七天。
他要在这七天里,找到活下去的路。
江临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停尸间远处,一扇半开着的、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门上。门外,似乎有更加深邃的黑暗,以及……隐约传来的、如同老旧收音机信号不良时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沙沙声和模糊不清的人语。
那里,是离开这个冰柜墓地的唯一出口。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带着血腥味的空气,咬紧牙关,用颤抖的双臂支撑起身体,开始向那扇门的方向,艰难地、一步一挪地爬去。冰冷的数字在他手臂上无声地跳动着,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生命沙漏里落下的沙。
他的“游戏”,从第七口冰柜开始,已经开始了倒计时。而规则的第一条,已用鲜血刻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肃静,或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