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回光返照
剧烈的颠簸如同钝锤,一次次敲打着萧景琰周身撕裂般的痛楚。他蜷缩在皇子车驾铺着厚厚软垫的座位上,宽大的素白孝服下,每一寸肌肤都在无声地尖叫。后背被“非攻”巨门无形力场扫中的地方,闷痛如同淤积的岩浆;手掌和膝盖在粗糙石阶上的擦伤火辣辣地灼烧;最要命的是脏腑间翻江倒海的震荡,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喉头那股腥甜的铁锈味始终挥之不去。冷汗早已浸透内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
他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而微微颤抖。这副模样,落在寸步不离守候在旁的老太监高无庸眼里,便是哀恸过度、心力交瘁到了极致的证明。
“殿下…殿下您再撑一撑,就快回宫了…太医已在候着了…”高无庸的声音带着哭腔,用温热的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萧景琰额角的冷汗,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濒临破碎的稀世珍宝。他看着小主子惨淡的面色,感受着他身体细微的、抑制不住的颤抖,心中那份自责和疼惜几乎要将他淹没。早知如此,拼着被责罚也该寸步不离地守着,不该让殿下独自在陵前哀思…
车驾终于驶入宫门,沉重的朱红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阴沉的天色和窥探的目光。漱玉轩内,早已是灯火通明,弥漫着浓重的药草气息。太医院院正孙思邈带着两位资深太医,连同数名手脚麻利的药童,早已屏息凝神地候着。
当高无庸和内侍小心翼翼地将几乎“昏迷”的萧景琰从车驾上抱下来,送入寝殿温暖的锦榻时,那惨白的脸色、破损染尘的孝服、以及孝服下摆几处刺目的暗红(那是他强行咽下又因颠簸而渗出嘴角的血迹),让见惯风浪的孙院正也心头一凛。
“快!轻些!”孙思邈疾步上前,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他枯瘦的手指第一时间搭上萧景琰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
寝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高无庸紧张地搓着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孙院正凝重的面容。
脉象入手,孙思邈的眉头便深深锁起。指下的脉搏混乱而微弱,如同被狂风撕扯的蛛丝,时断时续。气血翻腾逆乱,脏腑受震,更有一股阴寒凝滞之气盘踞在经络之间,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这绝非仅仅是哀恸过度所能导致!
他不动声色,眼神锐利地扫过萧景琰紧闭的眼睑下微微颤动的睫毛,又瞥了一眼那身沾着可疑暗红和尘土的孝服,以及裸露手腕上几道新鲜的、边缘还渗着血丝的擦伤。外伤虽不致命,但结合这诡异凶险的内伤…孙院正心中疑窦丛生。皇陵重地,守卫森严,七殿下怎会受此等伤势?摔伤?撞伤?绝不可能如此严重!
“如何?孙院正?殿下他…”高无庸忍不住颤声问道。
孙思邈收回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声道:“取老夫的金针来。高公公,烦请替殿下更衣,动作务必轻柔,小心擦伤处。取些温热清水来。”
高无庸和内侍们连忙依言行事。当褪下那身宽大的孝服,露出萧景琰单薄的上身时,寝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只见那白皙稚嫩的皮肤上,后背肩胛骨下方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痕,边缘高高肿起,形状诡异,显然是被巨力撞击所致!手臂、手肘、膝盖处布满了渗血的擦伤和青肿,有些地方还嵌着细小的砂砾。
这景象,让孙思邈的眼神更加凝重。他屏退左右,只留下高无庸和两名最信任的助手。他亲自用浸了药酒的棉团,极其小心地清理着萧景琰身上的伤口。药酒刺激伤口的剧痛让萧景琰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细若蚊呐的痛哼,额头上瞬间又布满了冷汗。他依旧紧闭着眼,牙关紧咬,下唇几乎被咬出血来。
“殿下…忍一忍…”孙院正低声道,动作更加轻柔。他心中那份疑惑和不安越来越重。这淤痕的形状、深度,绝非寻常摔打能造成,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巨力生生震伤!这深宫之中,皇陵之内,哪来的这等凶险?
清理完外伤,孙院正凝神静气,取过细如牛毛的金针。他指尖灌注精纯温和的内力,认穴极准,手法如行云流水。一根根金针带着细微的嗡鸣,精准地刺入萧景琰周身几处大穴——膻中、气海、关元…以及后背督脉几处要穴。针尖入体,一股暖流随之缓缓注入,如同涓涓细流,温和地梳理着萧景琰体内翻腾逆乱、濒临崩溃的气血,试图将那盘踞的阴寒震伤之气一点点驱散、抚平。
金针渡穴,耗费的是施针者极大的心力。孙思邈全神贯注,额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随着金针的震颤,萧景琰紊乱的呼吸似乎稍稍平顺了一些,紧锁的眉头也略微舒展,但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仿佛生命力正从这小小的躯体里飞快流逝。
“孙院正,殿下他…”高无庸看着金针下小主子脆弱的样子,声音哽咽。
孙思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暂时停下施针,神色凝重无比:“殿下外伤虽多,尚可调养。然…其内腑受震,气血逆乱,更有一股阴寒劲力盘踞,伤及根本…此乃极凶险之内伤!万幸殿下年幼,生机旺盛,且似乎…有某种外力曾短暂护住其心脉一线,否则…”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不言而喻。
“外力?护住心脉?”高无庸愕然。
孙院正没有解释,只是沉声道:“当务之急,需以猛药固本培元,稳住心脉,化去那股阴寒劲力!再辅以金针渡穴,徐徐导引归正。然此过程凶险异常,殿下年幼体弱,恐难承受药石猛烈之性…”
他迅速口述药方,皆是名贵珍稀、药性峻猛之品:百年老参吊命,雪山灵芝固本,深海龙涎化淤,辅以数味君臣佐使调和烈性的辅药。药童飞奔着去太医院取药煎熬。
寝殿内再次陷入紧张的等待。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弥漫开来,混合着血腥和汗水的味道,压抑得令人窒息。金针在烛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萧景琰小小的身体在锦被下几乎看不出起伏。
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于,一碗墨汁般浓稠、散发着刺鼻苦味的汤药被小心翼翼地端了上来。孙院正亲自试了温度,示意高无庸扶起萧景琰。
“殿下,醒醒,该用药了。”高无庸的声音带着哭腔,轻轻拍着萧景琰的脸颊。
萧景琰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眼神涣散无光,充满了茫然和极度的疲惫,如同风中残烛。
“药…苦…”他微弱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殿下乖,良药苦口,喝了药才能好起来…”高无庸心如刀绞,几乎要落下泪来。
孙院正捏着萧景琰的下颌,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将药碗凑到他唇边。浓稠苦涩的药汁灌入口中,萧景琰本能地抗拒,身体微弱地挣扎着,呛咳起来,药汁顺着嘴角溢出,染黑了锦被一角。
“按住!”孙院正低喝。高无庸和内侍连忙轻轻按住萧景琰挣扎的肩臂。
一碗药,灌得异常艰难。当最后一滴药汁被勉强喂下,萧景琰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彻底瘫软下去,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诡异的灰败,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殿下!”高无庸魂飞魄散。
孙院正脸色也变了变,但眼神依旧沉稳。他迅速将金针再次刺入萧景琰几处激发潜能的要穴,手指翻飞,内力源源不断地渡入,刺激着药力化开,与那股阴寒劲力对抗!
寝殿内的空气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榻上那具小小的身体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一刻钟…两刻钟…
就在孙院正额头汗水滚滚而下,内力消耗巨大,连高无庸都绝望地以为七皇子挺不过这一关时——
萧景琰灰败的脸色,极其突兀地泛起一阵极不正常的潮红!如同回光返照!
“噗——!”
一大口浓黑、散发着腥臭气息的淤血,猛地从萧景琰口中喷了出来!溅落在明黄的锦被上,触目惊心!
“殿下!”高无庸肝胆俱裂,扑到榻前。
孙院正却长长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他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好了!这口淤血吐出,郁结的阴寒劲力便已化开大半!快!取参片!含于殿下舌下!”
药童连忙将切得薄如蝉翼的百年老参片放入萧景琰口中。
说来也奇,这口淤血喷出后,萧景琰那阵诡异的潮红迅速褪去,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眉宇间那股死灰般的晦暗之气却消散了许多。紊乱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平稳,虽然微弱,却不再像之前那般随时可能断绝。他沉沉地睡了过去,眉头不再紧锁,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孙院正…这…”高无庸看着锦被上那滩黑血,又看看呼吸平稳下来的小主子,惊疑不定。
“无妨了。”孙院正收回金针,疲惫地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松缓,“凶险已过。淤血吐出,药力化开,心脉已稳。接下来只需静养,按时服药,辅以温和药浴推宫过血,旬月之间,当可痊愈。”
高无庸闻言,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老泪纵横:“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多谢孙院正救命之恩!”他对着孙思邈就要叩拜。
孙院正连忙扶住:“高公公折煞老夫了,此乃本分。只是…”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目光锐利地扫过寝殿四周,确保无人窥听,“殿下此伤,非同小可。那后背淤痕,其形状力道,绝非寻常跌打。内腑所受之震伤,更似…似被某种极其霸道的无形罡气所伤!此事…蹊跷!”
高无庸脸色剧变,瞬间明白了孙院正的暗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中充满了惊骇和后怕。
孙院正看着高无庸惊惧的眼神,缓缓道:“殿下吉人天相,此乃天佑。然此事…你我心中有数即可。对外,只言殿下哀思成疾,悲伤过度,心力交瘁,引发旧疾便是。药方与诊治记录,老夫自会斟酌措辞。切记,勿要声张,以免…节外生枝。”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而沉重。
高无庸浑身一震,立刻明白了其中利害。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老奴…明白了。多谢院正提点!”他看向锦榻上沉睡的萧景琰,眼神复杂无比,有心疼,有后怕,更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第一次真正窥见这深宫狰狞面目的恐惧。
孙院正留下医嘱,又仔细叮嘱了如何照料伤处和喂药,便带着药童告退。寝殿内只剩下高无庸和几名绝对心腹的内侍。
烛火摇曳,光影在萧景琰沉睡的小脸上跳动。高无庸坐在榻边,用温热的湿帕子,无比轻柔地擦拭着他嘴角残留的血迹,动作小心翼翼,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他看着那张苍白却已恢复些许生气的稚嫩脸庞,心中翻江倒海。
皇陵…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竟敢对尊贵的七皇子下此毒手?!那霸道的无形罡气…难道是江湖高手?还是…宫闱之内…?
他不敢再想下去。孙院正的警告言犹在耳。这深宫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七殿下…小小年纪,便已置身于如此凶险的漩涡中心了吗?
“殿下…”高无庸低低地、充满忧虑地唤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寝殿里显得格外苍凉。他只能守在这里,守好这漱玉轩,尽己所能护住小主子周全。至于那隐藏在暗处的毒蛇…他无力去想,也不敢去想。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沉沉地笼罩着漱玉轩,也笼罩着这座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皇城。
萧景琰在药物的作用下,陷入了深沉的昏睡。然而,他的意识并未完全沉寂。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撕裂般的痛楚海洋中,一些光怪陆离的碎片不断闪现、碰撞:
母后苍白如纸的脸,那双星辰般明亮的眼眸里最后的不舍与嘱托…
太庙享殿顶上,那道狰狞刺目的鸱吻裂痕,如同苍天流下的血泪…
秦嵩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如毒蛇般的满意…
皇陵玄宫,浩瀚星穹般的穹顶下,那堆毫不起眼的“垃圾”在银色纹路中溶解、重组,化作一扇冰冷厚重、铭刻着“非攻”二字的巨门…
蒙面人那双不带丝毫感情的、鹰隼般冰冷的眼睛,带着浓烈杀意的利爪…
金错刀划破幽暗,深深刺入血肉模糊的眼眶,那声凄厉非人的惨嚎…
“非攻”巨门爆发的无形力场,如同洪荒巨兽的咆哮,将他狠狠抛飞…
这些画面混乱地交织、旋转,最终都沉入一片冰冷的黑暗。但在那黑暗的最深处,一点微弱却无比坚韧的银光始终亮着。那是“非攻”巨门上的符文流转的光芒,冰冷、神秘、古老,仿佛蕴含着足以开天辟地的力量,又带着一种守护的意味,固执地穿透层层梦魇,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力量…墨家的力量…
昏睡中的萧景琰,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身体,那只未受伤的手,在锦被下摸索着,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他的手指触碰到了贴身藏在里衣内袋里的那枚冰冷的黑色令牌。
令牌静静地贴着他的心口,传递着恒定的冰凉。在这片混乱与痛楚的混沌中,它像一块压舱石,带来了一丝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安定感。
黑暗中,那点银色的符文之光似乎更亮了一些。一个模糊的、仿佛来自远古的意念碎片,如同沉入深海的钟声,微弱却清晰地回荡在他的意识深处:
“…守…御…破…解…”
声音古老而晦涩,却带着一种洞悉万物、拆解万法的冰冷智慧。
萧景琰紧蹙的眉头,在昏睡中,似乎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