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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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番外:护妖道亲射贵朝官(九)履冰梦(1)

这日中午小鸳如约亲自做了开花白菜——这是个隆重奢糜的菜,最后众人却在一向廉洁的包公庙的香客房里吃上了这道菜——小鸳又着意按着兆凌素日的喜好,做了其它十个菜配着,维田和张老及他的徒儿等加上车把式小志凑了一大桌子人,大家吃罢了午饭,阿凌兴致不减,他觉得自己老是愁眉不展,弄得自己身边亲友也日日为他悬心。那一片愁云惨雾,于事无补!阿凌想着,惜花哥要我开心,我也不能负了他!还是想开点!不管不顾,活得潇洒率意,也是一世!哪怕只有弹指一霎,也算值!

这般想着,饭后,兆凌便带了鸳儿去那佛渡桥边赏花。四月天正是春夏之交,牡丹方开。他俩初来时,花期未到,谁也没留意,原来咫尺之距,那包公庙旁白龙庙前,姹紫嫣红早已开遍!牡丹是惜花最爱,如今阿凌见之伤情!阿鸳只在眸光相触的瞬间,就明白了他的心事,道:“夫君,不是为妻说你,惜花姐夫至今没有确切的下落,你怎么就先伤心起来了?难道,你不相信他?以前,他可是天天要你相信他的!你如今信了李荫那些言语,就不信惜花哥了?我却信他,我信姐夫一定没有事。”

“没事儿。小鸳,我信你的话。我知道伤心和担心一样,都没一点儿用。可人的心绪,不是能由人自控的。阿鸳!同样是看牡丹,有人感时花溅泪,有人看花满眼泪,还有人赏花归来马蹄疾,还有人一日看遍长安花…花是一样,心境各异而已。阿鸳……”阿凌爱怜地唤了她一声,那手不禁触上她眉间,替她拨正了一片歪了的玫色花钿,只看一眼,阿凌就明白,鸳儿是无心理妆,她那眼角眉梢露出的憔悴,深藏的忧色,一瞬尽收眼中,再难遮瞒。这些,都是为了他呀!阿凌又瞧了瞧碧鸳,眼中的温柔无以复加,仿佛小鸳是一片又脆又薄的珍宝琉璃,只怕是一个稍生硬些的眼神,也能把他娘子生生的给看坏了:“娘子!我怎么想的,你都明白。我这个人,到死也不伤心!我只是遗憾!我得了你,得了姐姐姐夫,得了流光忠义维田等等好朋友,我是已经享尽了人间的福!我品了这些好滋味,一朝挥手去了,早已知足,没什么好伤心的…只是……你啊……我是真遗憾,我…心里怕的要命!阿鸳,你做的白菜牡丹,开得比我的美多了,那汤底也是绝的,一尝就是一辈子忘不了!我想人间的凡夫,有几人能像我一样,有这样的福份?阿鸳…我舍不得你…舍不得……”

“你又不曾沾酒,别说醉话!这可不好!谁要你舍下我了?哪一天你丢下我,心里装了别人,那我就真的白费了这份心。阿凌…过去的事儿不提了,眼前这些坎儿,我也陪你捱过去!那件大事儿…咱们也不要提了……”小鸳携起了他的手道:“你给正宫题的名字,虽蒙了几层红绸子,可我还是看见了。阿凌,你的字练得很好,那宫名我也喜欢。你的愿望,为妻可以答应你。我盼着有一天呢…同你一起住进去。若不住那儿也没事儿,咱们住清思殿里也成,咱们回家也成……阿凌,我是没主意的小女子,方的圆的由你摆弄,只要咱俩在一起…哪里都可以……”

他夫妻二人正在苦中作乐,张喜公公快步上前,在阿凌耳边报了一件大事:原来阿凌准备先礼后兵,派乔舜安大人为使臣,出使桑日,去与对方无仁国主淡判,索回千福公主等四十余位人质,谁知无仁人如其名,果然凶狠无情,非但不肯放人,反而将乔舜安扣在迎宾馆囚禁。不仅如此,半夜里,那无仁贼子还派人刺杀了乔大人!幸亏何忠义十分英勇,百计周旋,最后堂堂大将军装成扫地的杂役,混进迎宾馆,救出了乔舜安。但乔大人已受重伤,忠义只好留下部下大部分精锐交给流光带领,自己轻装简从,化装平民,带着乔大人和徐总管先回了。这些事是徐总管的徒弟冒死回来报告的,何将军和乔大人徐总管等人之后在路上的行踪尚未探明,但可以确定,他们至今未回到腾龙国境。而报告上还说,卫流光一人率兵苦打银霜宫城,至今尚未攻破,敌我互有伤亡。据我探马报,我军已损了五百多个士兵。敌军也阵亡甚多,他们折了千余人。且我军干粮已带足,防守甚严,各项供给还夠两个月之用。

“哥儿!急也急不来!目前这件事也只有这些消息。传信的吴大人没见你面就急着回去了,说是急着回去弹压劝说上回捐了斜封官,讨实际官职的人呢。哥儿……”张老慈和的望着兆凌:“不急!您说了养病,就要养病。叶大人领着一大帮大臣,帮您把朝里各项事儿都管得好好的,那斜封官的事儿料它也出不了娄子。再说了,我看呢,何、卫二位将军联手,不会出差错的。没有确切消息,不就是好消息嘛。”

阿凌闻言蹙起了眉峰,眼中含了一汪水,一霎神情落寞,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半日他轻叹了一口气,问道:“前阵子活捉了吕宏材的那位张将军,他叫什么名字?”

“老奴知晓,这位将军年龄已长,资质也不浅。他叫张骁,是书君七年跟明丞相打过伏虎国的。因为他上书多次,参过席丞相、郁高等人,先帝说他武将涉朝,心有异志,一直不停的打压他。后来他被划为廉国舅的同谋,九死一生。他后来是卫将军提拔上来的。玉版山前的队伍里就有他。”

“那…他如今……”

张老道:“他自然是跟着卫将军去了桑日,留守的是程得胜将军的副将,也就是这位张骁将军的二儿子张栖。这人是新上来的,卫流光将军说过,此人的水平只能带带新兵。”

“那…那就是说,除了6千多人外,我们不能再增兵了?可是…朝廷用了许多真金白银,临战时不可能只有六千人能用啊……”

张老把掌中拂尘一摆,拂尘拦在阿凌的胸口,右手递上了一个奏本,柔声劝道:“哥儿…这是吴大人转递的叶大人的本子,吴擎大人说了,您瞧了,就全明白了。哥儿,老奴死罪,已经瞧过这折子,叶大人知道您的性子,他写了好多,最后就一句话,咱不能再派人去了。哥儿……”

阿凌仔细看罢了老师写的奏章,上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句话,万万不可再增兵深入敌国!阿凌的思绪已乱,他却极力克制,将奏本好好交还在张老手中,说道:“爷爷…罢了…说好了丢给老师,那我就铁了心不管了。今儿是初三,离我生辰还差五天。咱们啊…留在庙里好好玩儿这五天,阿光…他呀…我心里头是想他,可是…我却帮不了他一点儿……张爷爷…您莫怪我语无伦次…这灵峰山中牡丹虽好,我…我心却乱透了…我看似什么都可以干,却又什么都干不了……”

“阿凌…你什么也不用干…你保着自己,稳住后方不乱,然后你就等着……”碧鸳右手下意识扶住了他的背,“这是林姐姐依卦象算出来的,阿凌,早在茶会那天人家就告诉我了。她说,你信她的话,她敬你为兄,你若不信她的话,那就把穿宫牌奉还。阿凌,林姐姐的话,你总是信的,对吧?”

兆凌又叹了一声,他已不禁的泪流满面,刚刚侧过脸去抬手擦掉泪迹,转瞬间又是泪眼迷离。阿凌举目望向稍远处,绿草娇花,尽是一片五彩缤纷的模糊。阿凌知道,他自个儿心底里是不信的。可他努力地又擦了一遍眼泪,轻轻弱弱的道:“我知道,你们全是为了我,阿光还有将士们,还有先回来忠义和乔大人,全都是为了我。什么公的、私的我都不管了,这些天…我全听你们的…你们想让我好起来,那我就好好振作…我振作了,才能等到流光,才能等到我姐回来,才能等到惜花哥…除了等…我什么也干不了……我在庙里为惜花哥抄经祈福,我天天悬着心,盼着我姐和师母回来,我数着日子,等着阿光回来,可是呢……这些有什么用…我还可以做什么呢?我可以……帮我所在乎的人,还有…我所爱之人,做什么呢?”

小鸳本来不想劝他,知夫莫若妻!她也知道,他心事太多,劝不好的!但是只默默在他身侧站了一瞬,小鸳和阿凌眼神相触的时候,她心软了,想出了一个主意。小鸳想到,只有让他分心,才能让他好起来!她于是抬起那双丹凤妙目瞧定了夫郎,缓言劝慰道:“我有法子。阿凌,你若为我好,就随维田贤弟出去逛香花街。贤弟今儿早晨来寻你,说过今儿名角满堂静在街上的大戏园登场,你也好好去点几出戏,听到太阳下山再回来。阿凌…我昨儿着了些凉,这回不随你去。张爷爷有年岁了,您也留下来。我没个人说话,也挺闷的!但阿凌你也记着,回来的时候,替我买些紫云英蜜,要静云斋的,还要买些枇杷露,还有蔗浆,这两样,一个在银匠铺旁边的大梨树药坊,一个在往前右拐第二家的甜水铺子里。买好了,再去旁边的市集。要五两臊子肉末,一大把芹菜,回来大伙吃云吞。还要一些豆腐和盐卤汁,晚上我好给你做豆腐吃。还有一件顶重要的事情!夫君,你去甜水铺子左边有一家卖绣品的梅隐绣庄。年初我在家等你回朝的时候,闲来绣了一树梅花,并别的三四件东西一起放在那店里寄卖呢,你帮我问问店主蒋六娘,看看可卖出去了没有。这些你可记全了?”

阿凌一下明白了小鸳用意,顺着她点了点头道:“好。我都记下了!也罢,既然空想无用,那我也不想了…我这就去寻辛贤弟,我们去逛香花街,看戏,然后,给娘子带东西。”

兆凌口里虽是这样答应,心里仍有满腹心事。他自己褪了外头的雪狐宝裘,只穿了件浅绿的薄布袍子,配了自家娘子给绣的秋香色窄条软带,髻上插一支碧玉细簪,手中是一把岳母给带的湘竹骨洒金扇子。雍雅的公子装束,更显得阿凌脸上病色楚楚:脸色苍白,一如浮云遮皓月,唇色黯淡,好似薄樱染春雪。态度依旧藏春暖,秀目仍然锁余情。

他是故作无事约了维田,上前执起他手,淡淡笑了一下,道:“走吧,贤弟,咱们下山,去香花街走走。你嫂子说了,让咱们给她捎带几样东西,晚上一起吃云吞和卤水豆腐。”

二人上得街来,先到静云斋买了一罐蜂蜜,大梨树药坊买了枇杷露,又到甜水铺子买了蔗浆,用瓷罐盛了一小罐抱着。他二人也顺势要了几盏,当场买了把大方壶盛了,也交由维田带上。顺路来到梅隐绣庄,问起小鸳昔日里绣的绣品,那店主蒋六娘笑道:“公子!您来晚了!这位鸳姑娘其他作品都已卖出高价,你既是她夫君,我可以现在结给你总价的一半,即八百两,只是鸳姑娘那幅梅花,不防给漭王府的从人买去,说是献给太妃,等过几日制成屏风由掌朝太皇太妃亲自献给皇上当寿礼。这东西出自鸳姑娘的手笔,既是我店收的,我肯定得认,只是这个价值……”

阿凌接过了银包,转手交给维田,正色道:“此图刺绣不易,要把一根寻常丝线凭她的一双眼分成六十余股,这样吧,您是行家,梅花图价值几何,全由您定吧。”

“赏格没下来,王府从人是万两纹银收的,那六娘我分你五千。这已是最公平的价钱,你可愿意?”

“使得。”

蒋六娘伸了纤手,修长的手指蓄着艳红色指甲,她轻轻捏住一张文书,笑吟吟地说道:“签下这纸回执,押了你的名字,便可结账。公子,这是流程,半点马虎不得。”

阿凌收了银包,付与辛公子收了,转面拱了拱手道:“使得。六娘爽快!多谢你上心,我俩告辞了。”

二人一路走着,辛维田道:“我见过嫂子的绣工,不想竟这么金贵!好哥哥,你当真好福气……咱们如今不急着去市集,先到大戏园,点上一出小戏,咱俩把这方壶里的蔗浆喝了。”

“也好。就依贤弟。”

两人走到香花街正中大戏园的所在,见演出排单的洒金红纸上写的是今日满堂静唱《杨家将之托兆碰碑》,看戏的人极多,门口热闹非常,维田却拉着阿凌挤到一边,说道:“哥哥,今日咱俩没来着。满堂静老板唱的是个花脸戏。勾上那一笔虎的脸谱,咱们连他长相也认不出的。且这是个鬼戏,又是大悲剧,况且也不是静老板常演的。我听我师弟阿端说,这个静老板本名是叫筱敬堂,他擅唱小生、青衣,扮男扮女随意变幻,扮相均是一绝!最擅的是一出《伯虎题诗》,前演秋香,后唱伯虎,见者无不动容。可这回,他却唱这不现真容的花脸,唉,咱没来着!还不如去左街的书场听书好呢。”

阿凌笑了一笑,拉了维田一把,摆手说道:“不成…不成!整个腾龙都知道,我是个不务正业的懒人,最爱器乐。这戏嘛,和音乐可不分家!咱来了一趟,点不成戏挺遗憾的。若连满堂静老板是高是矮都没瞧见,将来回府里头都不好在阿端他们跟前吹嘘。咱们赶紧买票去,兴许这场还有好座位。听上一听,见上一见,这可是天下第一名伶呐,咱们看见了,怎么都不亏!”

“唉!那戏园子里浊气大,我是怕呀……”维田秀气的单眼皮亮目中一霎忧色弥漫,“我真不该劝你来这儿……”

阿凌自后狠拍了维田的后背一下,眼里不觉带了晶莹的光,露齿笑道:“行了,没事儿。反正我是一天不如一天,开心一天赚一天。难得我今天什么糟心事都不想,阿弟,快点儿,咱赶紧买票!这段戏只有三刻钟,咱听完去上市集,就正是时候。走吧……我这人心底里爱热闹,最爱这样的地方,好阿弟,你就当陪我了,成吗?”

“唉…行吧……”

维田最终带阿凌坐在前排座儿,那兆凌抬眸细看,却见台上是净行扮杨七郎,先唱的是托兆一折。果然如维田所说,看不清那名伶的真容。不想这呆子竟又听得泪流满面,道:“这静老板当真有本事。最后这一句‘父在阳来子在阴’,当真是听者落泪,闻者伤心。我知道杨七郎少年英雄,却给奸臣乱箭射杀害死,固然死得不甘、伤心,可这静老板唱得如此伤心,缘由恐怕不一定都在杨七郎身上呢。”

维田拿起戏园的茶水盅子,倒了一小杯蔗浆递了过去,见阿凌拈杯喝了,他自己才倒上小抿了一口,放下杯想了一想,柔声细语道:“要我说呀,七郎的伤心在于他万事难舍,而死得又最不值!他与其说是给朝里的奸贼射死的,不如说是被他爹老令公连累死的。他爹明明知道七郎在擂台打死了奸臣潘仁美的儿子,怎么能派他去向潘贼搬救兵呢?至于这静老板嘛,你也猜错了。人人都知道,静老板出门脚不沾地,私下里过的无比阔绰,堪称豪奢,日子过得这般好,他又怎么会真的伤心呢?那自是他演技过人,骗你深信了他!”

“他脸上上了极繁复的一笔虎脸谱,面目也瞧不真切。可那眼里的东西,根本就骗不了人。阿田……”阿凌出声叹了一声,“你信不信,我看这位筱老板,定有极重的心事。贤弟,你不信,就帮我个忙。你去趟后台,找班主说话,就说叶孤鹤大人的公子爱听‘满堂静’的戏,要向班主‘借’他三天。让他明儿就上包公庙来。”

维田点了点头,那态度极是温和谦逊,眼里那和顺温柔,明白透露,看得兆凌心头一热。友情如同那杯蔗浆,饮之甜到心头,阿凌忽然想到,这样的朋友,却不能长久相处,怎不叫人伤心含恨!他愣了愣神,听到维田弱弱答应道:“那也行。你先在这坐会儿,我去找班主。”

阿凌的嘴角又勾成了新月,道:“我给疏忽了!这绣庄给的钱,我要是花了,怕娘子生气。要不用这钱呢,咱们现在又囊中羞涩,连个约人的定金都付不出来,贸然找班主,我也怕筱先生不高兴!今儿算了,阿田,待一会散了场,你直接去见筱先生,把我的扇子交给他。我先写几句话约他。等明儿,咱多带银子再来找班主。”

维田皱起细长眉毛:“可这儿也没有笔墨,怎么写字啊。”

“我有啊。我老师教我说呀,是个人总会犯错误的,且一个人初出茅庐,也免不得多有疏漏。这时候需要添改、补记的东西,那一定极多!所以啊,随身带着笔墨是要的。我嫌带着小墨盒不便,便只随身带了你嫂子一支短眉笔,仔细削尖了,十分顶用呢!”阿凌说着,便自那素绸面的靴子里面,掏了一只银色的脂粉盒子出来,开了盒,里头果然是一支寻常黛青色的眉笔,兆凌仔仔细细在泥金扇子背面写了,又吩咐维田道:“阿田,你见了筱先生就和他说,若他答应明日相见,明日务必带上这扇子,当面还我,若他不答应,也把扇子还我。不是我小气,这扇子是我的老朋友李开方大官人送的,我不好转赠给他。若不用这扇子,又没个取信于人的凭证。我却也不好面对面去会他,是怕戏园人多,万一给老师知道了,他要怨我在外头声色犬马,不称他的心!贤弟,你对他只说我叫叶隽逸,是叶孤鹤大人的独子,就行了。叶隽逸大公子是军营里的将军,年纪正和我同年。他常年镇守边关,鲜少在家。我也就当年他没入朝的时候,在牡丹宫我姐家见过他一回。算起来,朝里的将军中只有程得胜和他相熟,现在得胜被我派在雪戟国,朝里便没几个人认得叶将军。那一般人就更不认识了,冒用他身份是最好,有老师在,被人拆穿了也没事儿!你只管去吧,说定了,咱们便上市集去。日落之前回去,免得耽误饭点儿,娘子恼了。”

辛维田却若有所思地瞧了瞧他,口中啧了几下,含着笑套他话道:“你啊……阿凌,你这人绕弯子去找筱敬堂老板,恐怕不是为了听戏吧…阿凌呐,据你所说,你在你姐家时,你惜花哥这般宠着你,你又爱好音乐,想必也多多见过名伶吧?”

“嗯,阿田!你也晓得,我姐夫惜花哥是一个绝代的画家,但他认为画人物反而是他相对的什么‘弱项’。所以啊,每到府里过节,他都会请人来府上唱小戏。他坐在台下,只为画台上人飘逸灵动的美态,我和我姐呢,也就经常跟着听戏。我这人只爱恬静文雅的小戏,最喜昆笛清脆甜润的声音。我却不爱聒噪的武戏,所以《杨家将》我也不怎么爱。”

“对啊。我所以说呀,你见他,不是为了听戏。好哥哥,你到底为何要约他呀?难道…你也和那些别的贵公子一样,想赎他的终身死契……”维田注目了阿凌一瞬:“收他为私宠,这等事我坚信阿凌是不会做的。可…不为听戏,也不为这个,你又为什么约他呢?”

“唉!贤弟,我想帮他一把。他眼中的伤心,不管是为什么,我都想替他抹了。他若真的订了什么死契,我也定要帮他买下。阿田,说来你不一定信,我不为别的,就因为…他那双眼睛…真的很像我惜花哥……唉!阿田,我只看一眼,虽画着脸谱,我却也看出来了…阿弟…为兄没有法子……”阿凌坦然无隐地瞧定了维田:“阿弟,不管他答不答应明天见我,我想,我是一定要帮他的!”

“我知道。哥哥你在松云寺救了我,而叶驸马当年也救了你,还护了你这么多年,其实啊,这两件事差不多,我也理解你!可是那满堂静,仅仅是一双眼睛与你惜花哥相像……”维田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我什么都帮着你,只要你听我的话,好生解毒医好身子,那旧病也要听话上心才好!”

“行了。阿弟,我知道你对我真心!我…只能…只能尽量不辜负你吧…你快去吧。办好了,咱们去市集。”

四月的天气宜人,风景为一年最佳。暮春未尽,绿意正浓,初夏的暑热却也不曾到来。牡丹初放,百花渐醒,也是一派鸟语花香,堪比阳春的风光。然而,此刻在香花街集上的阿凌,虽然挽着维田,念着碧鸳,极力的作出放松的样子,可心里却堵着好些沉重的心事,脚下如同灌了铅,几股乱思相缠,不觉愁锁眉尖,就他那双眼睛,明澈晶亮,却没那么容易藏住心事。与他同路的辛维田,自然是一眼就明白了,除了买好阿鸳交待的东西外,又变着法子领他逛了许久,方才回到灵峰山——阿凌养病的包公庙。

这一顿清淡的晚餐,阿凌也没有吃多少。因为,在这儿的每一天,他都记得林清月道长的话,他来这儿是为了惜花哥——不管地藏王本愿经有没有用,他一定要在生辰之前抄好百遍。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每当一个不慎抄错了一个字,他必定又会从头抄起。佛前的烛花掉在经卷上,他也会重新再抄。从他来得那日,直到今天,他从来没有间断过抄经。自他出生起,如果说哪件事是他极痴迷地极力要去做成的,那一定就是这一件!

在兆凌不长的一生中,他痛失了许多亲人的温情。每一次他都努力去挽留这些情份,然而这些人、这些情,都没有留得住。惜花哥,是最疼他的一个人——他们的关系可说是如兄如友,如师如父,便是舍了命,也舍不得他呀!

可怜的阿凌,人到这个份上,不知该用什么词来说清他的凄惨!他受着剧毒的折磨,那一剑贯胸的旧病也没饶过他半分。好好一个清俊不凡的公子哥儿,竟被这看不见的刀子折磨得憔悴支离,不成人样了。然而病痛并不足以让阿凌在这区区几个时辰内变成现在这样——此刻恐怕是涂端或是秋辰,哪怕是刚离开他不久的叶文,乍一见之下,一定都不敢贸然认他:他瘦得颧骨高高隆起,眼睛却深深入扣进去,脸色灰中偏白,整个人像是用白墙灰全部涂染了一遍,那气色衰败已极,简直已经不能再差了。

比身上的病痛更深沉的痛苦,就是心病!抄经积功德,到底能不能帮我寻回惜花哥?这法子我原是不信的,现在不过是没有他法,侥幸一试,有没有用?我心里毫无半分底气!姐姐她流落异邦,至今毫无音讯,但她的处境,是显而易见的艰难!姐夫呢,生死存亡,也是一无所知!忠义带乔大人回国,迟迟未归,路上怎样,谁能尽知?还有阿光!想不到桑日局势竟如此微妙,对方每一步动作都深深牵制着我方的行动!阿光虽然武艺过人,可是成败,有时并非由武艺决定的!老师不让我往战场添人,是避免落人彀中,是不让我军子弟再度陷入危局。那么…我的兄弟在局中,还能有什么法子吗?

还有小鸳!我是那般痴心眷恋于她,如今她重回我身侧,我却只能违心和她若即若离,那无奈的逃避躲闪,好比暗刀软剑,可是刀刀见骨,剑剑刺心,明明已经伤得我心血淋漓,却隐痛难言…小鸳,我真有一天舍下你,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你却还是这么依恋着我,真到那时,你怎么办呢?

还有老师、文哥儿、开方、维田、秋辰、阿端…还有林贤妹…我一定要再撑着呀…不知这第二份解药要怎么得来,第一份解药也不知效用如何…旷大人还没回来……张老、徐老…我答应要给你俩养老,可是……欠下这些恩情,若我转身甩下走了,那我又能对得起谁……

一个人坐在隔壁白龙庙的经堂里,拈着一管细毛笔,孤零零地抄着《地藏本愿经》,暗夜窗外风催雨猛,白日里的四月艳阳天,想不到晚来浸入了这无边的雨雾中。雨打湿了阿凌的心,他口中涌出了鲜血,隔着绫帕,如胭脂红雨般洒上了米黄色的经卷上,覆上了阿凌抄的金墨《本愿经》,他软软地搁下手中的金墨笔——

浑浑噩噩,凄凄迷迷,如幻如真,若隐若现,他的身子好像极轻,几乎是飘着来到了一处草地,又不由自主地跟着一个白衣人走着,沿小径穿过草地,便一直在登一座高台。

最后,那瞧不出面目的人对阿凌道:“别再执迷了!你想留的人,被你亲手送走了。你前世久有仙缘,是你抄了这么多经感动了地藏王,发下了升阶谕。你那位仙鬼惜花,已经当上了地仙。地仙只是一个级别,当上了,就不能再轻易见凡人…你对面和他说话,他也不能再应你……”

阿凌泪眼迷离,十分慌乱地努力瞧上旁边这个人的脸,却发现怎么也看不清楚。他语音低了下去,喃喃道:“不…不……您是何人,这是在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我惜花哥…他在哪儿?”

白衣人的声音飘忽,虽带着森森冷意,却还透着些温和:“此处乃忘乡台,吾乃白无常谢必安。你一生行事善多恶少,自该是我来接你。三天前,你还在我神像前抄经,如今就不认得我了?”

兆凌泣下如雨,低低弱弱求告道:“这么说,我阳寿已尽,已死三朝,如今身在望乡台?那…无常神君…我还能见惜花哥吗…就看他一眼…好不好?”

“见之无用,呼之不答…你能见他,他却不能见你…到这份上,你还要见他?”

“要!神君,我求你……”

“见不着的…求也罢、拜也罢,你一介凡夫,魂散为鬼,怎么能妄想得见仙颜呢?而那叶惜花…唉!”谢必安出声叹了一声:“人家得知修炼有成,位列仙班,寿与天齐,都是欢天喜地,只有他千推万阻,万般不愿,口口声声念着他的娘子,想着他的妻弟…唉,地藏王慈悲,渡尽地狱众生,却是错把那仙籍,送给了一个六根不净的无心之人呐!”白无常叹道:“这都怨你抄了经书,过分执迷,适得其反!”

听得此言,阿凌心底所流的血泪,白无常又怎么能明白呢?阿凌却不顾他的言语,向着眼前的虚空里看过去,见惜花穿了牙白轻袍,俊逸如仙,披散凌乱的乌发,难掩他绝世的容光,他不复往昔齐整雅洁的样子,那双深隧绝美的眸中也没有了光亮,呆木木的如被人夺了魂一般!叶驸马极美的脸上带着干了的泪痕,然而惜花极美的眼睛却从未望向阿凌哪怕一瞬——亲他爱他护着他的惜花哥,近在眼前,却看得见摸不着!阿凌像疯迷了似的,朝着惜花的所在,伸出手去,虚握了几下,却发现怎么也握不住他——

叶惜花,只剩一个幻影罢了!

惜花哥!如果做了仙,你就不能回来,不能见姐姐,自然也不会见我!我做人做鬼,以后再也看不见你了!但是阿凌不习惯,阿凌永远也不会习惯!你明明对我剖肝沥胆,你明明是那么疼我…你怎么…做了仙家…就、就不理我了呢?你再也不会见我了…我再也见不着你了…惜花,惜花!怎么会是我…怎么我替你祈福,反而把你推向了那边儿…推得越来越远…我知道!你不在乎永生,你只在乎一个情字!我…我本是为了救你,我本是为了找你回来…我却亲手把你推向了那永生的死路啊……

兆凌哭得心智模糊,只听谢必安顿了一顿,道:“小子,莫再向前走了!你的心魂,此刻还在望乡台上!你且醒一醒神,理理心绪,极力远眺,向那前方白色迷雾深处看过去!”

阿凌还是抽泣不定,却依着他的话迷迷糊糊抬起泪眼极目瞧过去,见卫流光困在乱军之中。兆凌心中好像又明白了一些,似乎桑日的无仁国主和德仁皇弟,又暂时修好,合兵对付流光了!

桑日战场上发生的一切,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兆凌的眼前。他心里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不知怎么的离开了方才那片四月天的芳草地,也不在忘乡台上,而是就到了垓心,见到了阿光——身上中了许多箭矢的阿光!

流光的声音也不真实,他道:“凌哥哥,那无仁假意答应和乔大人和谈,半夜却派人在迎宾馆刺杀乔舜安,幸亏忠义保护着乔大人连夜逃离了迎宾馆。两人逃到桃花渡又遇到一波杀手,也是无仁国主派的!但那些人也被忠义挡下了。忠义领着受了伤的乔大人先回,我则带着人去打银霜宫城。战前,我接洽了德仁皇弟,他要我帮忙救出他被无仁控制的党羽,条件是战后,他退还我们这次行动的所有军费,并与我方二次修好。哪知我方牺牲了五百余人的性命,打开了银霜宫,救出的却都是德仁皇弟的人,可我方四十多名人质,包括千福公主和妫娘娘在内,通通不见踪影!我军正欲撤出,谁知敌方无仁突然与其弟德仁合兵,全力攻我,我们救出的德仁党羽,也尽数反戈攻我,我军是必败了,无论最后能活多少人,我作为主将是必须殉国的!阿凌…软猬宝甲,威力有限,又岂能挡得住这铺天盖地的羽箭呢?阿凌呐,阿凌!战场从来就是有风险的,孤军深入敌国腹地,又是险中之险呐!我就是再糊涂,对此也是心知肚明!阿凌,但是我没有办法!自打我认识你起,就没把你当外人…阿凌…我没当你是王爷,更没当你是皇帝…我什么都不为…就为了这是你想干的事儿…你想干什么…我帮你…就是心甘情愿……”

兆凌伸手握住了流光近心处的箭杆,又担心会加速流血,只折短了些,并没有拔出来!卫流光倒在他的臂弯,一点点失去了鲜活之气,阿凌用劲托住了阿光的头,痛心疾首地喃喃道:“可我不要!我不要!…要你和忠义带这一点儿人马去夺回我姐他们,简直就是愚蠢的决定…阿光…我断送了最心爱的兄弟,死一万次也难赎我的罪孽呀……可是我没出息,想不着别的好办法…这才害了你啊!阿光…你知道,我是那么怕寂寞…要赴黄泉,我也同你去,你别一个人走…别抛了我呀……”

“唉!万般皆是空,万般皆是命!你先抛了卫流光,早做了鬼,又怎么和他一起赴死呢?”白无常叹了一声,又道:“你只是望乡台上的孤魂,什么也做不了!就连被你残害的龙胎,你都见不到,他在天帝座前参了你一本,永生永世不再见你…而你身死之后,你那妻室她在那边,你自己看……”

阿凌的脑中似乎闪过这样的画面:李太皇太妃终于成了当朝太皇太后,由于当朝没有太后,所以新皇最尊崇的人仍然是太皇太后!而她的孙儿,潇王兆贤,也成了新皇——似乎是孤鹤组织了宗室大挑,最后朝中大臣也达成了共识,拥立了兆贤。然而,虽说新皇比较大度,太皇太后和刘太夫人也有生死之交,可阿鸳此后的命运,却还有出乎意料的坎坷!

首先呢,阿凌是完全没有预料到,当他生死,小鸳却没有子嗣,隐王妃宝印也没有留下来,而皇室内部,由于阿凌的父皇书君帝的冷漠,也没有把小鸳记入到皇室宝眷的名录中去。她之后的生计居然都没有着落!隐王爷俸禄已停,王府虽没有升格,但一家子开销甚大,阿鸳虽说持家有方,却仅限于内务,对理财节流,她却不怎么懂!但她心又善,把张老和徐老等旧人全部求到了自己身边,加上府上原有的从人,花销反而更大——光靠灵峰山前那点子田产,和家里原存的菲薄家底,很快就入不敷出,家道艰难了!

更惨的情景一幕幕出现,似一根根细针,针针扎心,丝丝见血!时间好像又过了些日子。阿凌好似化作了一个影子,站在自家的厅堂里,瞧见小鸳像给人抽了魂似的跌跪在他自个的灵台前——虽然已经除服了,可阿凌还是没见鸳儿穿他喜欢的那些好看颜色的衣裳,而是穿着一身绿不绿黄不黄的烂荷叶似的旧麻布衣裳,腰里还系着白布呢。

这时只见是老岳母领了一个媒婆模样的人进府来找阿鸳!想来这个媒婆能保一桩好姻缘吧?阿凌是心灰意冷,听身侧的神君提点他道:“傻小子,怪道认得你的人说你是呆子!你问她之后的姻缘啊,她嫁了一个平人,待她算得上好,他俩也和你俩一样,出双入对,十分幸福。就像这样,你能安心去了吗?”

阿凌仿佛又在他家厅堂里了,眼见得小鸳对那新夫婿仿佛也不错呀。他们仿佛也一起坐着,热情而快乐地吃着小鸳拿手的菜——那美丽的白菜牡丹,还是一样的开在了原来那张桌子上的原来那个汤锅里!那个新夫婿的脸只是一个影子,什么也看不清,他的声音却钻入了阿凌的耳中,“碧鸳呐,娘子!隐王爷已是走了,黄泉路上不回头,他走了这么些年,你幸亏是跟了我!这些年,细细碎碎多少事务,哪样不是为夫替你周全?你真正靠得上的人是我呀,我是你孩儿他爹!以后啊,别想过去的事儿,一心跟我过。为夫是亏不了你的,阿鸳!为夫才是爱你的!若哪天遇了事儿,我也决计不会要你打掉咱们孩儿!阿鸳,这是天意!幸亏王爷薨了,要不,哪轮得到我呀…阿鸳…你心里还装着王爷,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还得装着我们孩儿,你说,这也不公平,对吧?阿鸳呐…但我不亏!接下来老长老长的日子,你是跟我的,对吧?总有一天,你心里会全是我,一心半点也没那个王爷的份儿……”

梦里的一切都是糊涂又混乱的。阿凌已经不清楚自己死了多久了,也自然不清楚这个可恨的人到底是谁了,也不清楚自己此时到底是在家看着这一切呢,还是已站在望乡台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一切。反正当他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是又妒又恨,愧怨交织,真心想冲过去,和说话的人拼命!但他已无质无形,听得小鸳说:“你这小家子气的人!大孩儿都五岁了,王爷走了七年了,你还在说这些话!莫不是还疑我不成?”

那夫婿道:“要我不说也行!你便把书哥儿他们这些旧人都辞了,把这王府让给岳母娘来住,你跟我去我家大宅里住着,闲时你去督着,看我手下人在灵峰山前的田地里种桑养蚕。为夫把着八家丝绸行,还养不起你和咱们孩儿?”

“可是…阿凌他…王爷他生前嘱咐过我,要我照顾好小黯弟弟,看顾着书哥儿他们,守好夫家的产业的……”

“胡说!他是树倒猢狲散,他人都不在了,皇族里,现在哪个还念着他呀?你也快点别顾着他了!他不在了,他死了!咱这大活人,不能被死者拖死了!黯儿这孩子,连个王爵都没有,从古至今你见有哪个小弟弟一直跟着嫂子,由大嫂养活长大的?阿鸳呐…你为隐王爷守节两年,对他情深义重,你已经仁至义尽,对得起兆家了,你夠苦的了,是该为你自个儿想想了!”

“小子…诶!小子!你要是你娘子,听了后夫的话,你怎样选呢?”兆凌耳边又飘过白无常飘忽的声音,谢必安竟是在微笑,说道:“你以为这就是你娘子的后来结果?你错了!你心里想到这样的结局,是你一厢情愿,你还是怯懦,你不敢想!你家娘子那刚烈的性子,又怎能选上这条平坦的出路呢?你再想想,既使有了你临终时的嘱咐,以腾龙的‘旧规’,你娘子最后又会怎样呢?”

阿凌听了白无常的问话,脑中盘算道:

对啊!她以后可能会无依无靠,娘家是敌国帝师,且岳父早已不在,夫家…最是无情帝王家,姐姐遭劫,惜花哥也没法再照护她了,伏道长虽说是小黯的义父,可毕竟有年岁了,以后,我那唯一在世的小弟弟黯儿,以后还得靠着她呢!老岳母和蝶儿妹妹,她也要分神去照应,可是…真的竟找不到一个人是该照顾她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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