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探访莎翁故里
英国的三月,依然是充满寒冷与幽寂的,这里的草木与人语,在异样天色的控制下,预示着春意的犹疑。在一个朦胧的清晨,我在一如既往的阴暗天色与叠荡风影的伴随下,从布莱顿市中心出发,前往莎翁故里斯特拉福德(Stratford-upon-Avon)小镇。
那天的天气,在我清晰的记忆角落中,一直遗留着难以磨灭的沉寂与萧索。英格兰田园中的植被与动物所秉承的隽永诗意,在阴霾的隐隐飞舞中,凝结着纷然欲碎的呼唤:青草随风跳跃的姿影斑驳疏离,麦田的金润色泽与孤寂的独木相互映照着,回旋在旅人匆促黯然的目光深处;成群的绵羊,像被人遗弃般地散落在深浅不一的草色中,毫无鲜活的动态,恰似恒久地凝立在荒野中的孤儿。
我似乎感觉到,在我的呼吸中都回荡着寒冷所带来的怯懦气息。不知不觉,长途汽车缓缓停歇在了斯特拉福德小镇的停车场中,凛冽且孤傲的风声不断地肆虐着,将人类的微小与无力衬托得更为明显,肌肤在瞬间变得如同失去知觉一般,与外界空气的零星接触,都变得有种残酷的色彩。此刻,在我心目中的几许残存的温暖,想必,仅是存留在对莎士比亚故居的好奇与敬仰的心境里吧。
这座小镇的气氛,与英国其他城镇颇有相似之处,并未因莎翁的名望而变得过于矫饰与张扬,虽然,这里有许多远道而来的游客和莎翁主题的纪念品商店,但无商业包装所带来的令人嫌厌的疲倦感。小镇上有几间于16世纪建立的老酒馆,出售香醇的私家啤酒,透过酒馆的窗棂,可以看见欢乐的家庭聚会在其中不时地上演。还有许多售卖各式土产的商铺,商品都玲珑可爱,色泽鲜活。然而,这里的节奏与环境依然是温馨恬静的,没有失去英式乡镇的本色,人语的喧闹顺从于宁静,如果不是由于逆袭的春寒,想必镇上还会呈现出另一番情景。
黑色、褐色木纹与白色墙壁相间的都铎式房屋,是这里主要的建筑样式,其中以哈佛之屋(Harvard House)最为精致,它们映衬着古镇的往昔。时空中雨露的侵袭与疾风的浮动,浸润在它们的门楣、窗口与质朴的木结构之间,刻画着不知形影的曾经,见证着无声与有声的生命的飘逝与栖居,好似印证了莎式比亚剧作中的交缠恩怨和人情往事。不知莎翁所创作的喜剧与悲剧中的情节,是否能够从这些古旧的房屋中寻觅到些许影踪?
莎翁位于亨利街的旧居,外观并无特别之处,灰黄的墙面似乎蕴含有时间的轻尘和絮语,原本应有的缤纷花海,已经不见了踪影,唯有惊慌掠过的乌雀嘶鸣声,于此地稍作停歇。房屋内部的陈设,在经历了几个世纪之后,依旧安然温婉。起居室、厨房、餐厅的装饰与形式,均透露着质朴的温存,其中似乎还留存着曾经的主人的指纹印痕。狭窄倾斜的楼梯,连同传递出阵阵起伏声响的地板,一起反射出有些令人不安的回声。房间中的事物所凝固的空气,来自不同的年月,让人有一种迷离混沌的错觉。莎士比亚幼年时用过的婴儿床,俨然是最吸引人们目光的事物,它同周围的一切,似乎在刹那间融合成了一体,促使人们不自觉地生发出一种静默的怀念,甚至都忘却了方才阴冷的天气。
荷尔宅院(Hall's Croft)、纳什之屋与新坊(Nash's House/New Place),均是同莎士比亚的亲属——孙女伊丽莎白、大女儿苏珊娜、女婿约翰·荷尔等人的生活有联系的寓所。在纳什之屋的窗口,还能望见莎士比亚曾经学习古老语法的场所——建于1269年的礼拜堂(Guild Chapel)。莎士比亚曾在与纳什之屋相邻近的新坊度过了最后的人生时光,尽管新坊现在早已破败——它在18世纪时就不幸由于种种原因而倒塌了。荷尔宅院周围则设有精巧的花园,这里有许多出现在莎翁剧作中的花卉植被,还有曾作为医生的约翰·荷尔种植的草药。此外,这几栋建筑内部还展示着许多16、17世纪英国的物品,好似一切从它们诞生之时就没有被改变过,每一件家具与摆设,宛若叙说着莎士比亚家族的细密往事。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扣动门扉,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些许不安,感到在叨扰古人安闲生活的心情,现在依然清晰。也许,这是因为我当时感到这些房屋有一种过于私密的气息吧,因此才会生发出那样的想象,然而,当管理员为我开启木门之时,我又似乎感觉到他为我开启的是另一个时空。

莎翁幼年时使用过的婴儿床
埃文河(River Avon)蜿蜒游过斯特拉福德,由于天寒,周围罕有人迹,唯留无形的阴风随着欲言又止的乌云,不断地冲击着游人心底恍惚的温暖。风的影踪好似隐含着莎翁的14行诗一般,在沉匿的树林中飘摇,牵动着人们的心绪。我遥望着莎翁的塑像,并凝视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瞬逝的怅惘,风声与时而掠过的鸟群,一同幽怨地吟诵着诗歌中起伏的字句,字句的韵脚与节律已然变幻叠荡,它们相互分离的灵性,潜藏于阴郁的天色中,一切都转变得既突然又静默,在那个时刻,我好似感觉到14行诗中碎片一般的絮语,正在埃文河的溪流中漂浮着。
不远处圣三一教堂中莎翁的灵魂安谧冷寂,笼罩着英式墓园一贯的迷离与隔世之感,于凄惶中暗暗投射出温润的微光。就在我徘徊于那里时,忽然,四周狂风骤起,雨雪任性地纷繁降临,急促地打落在我与众人的身体之上。无奈中,猝不及防的我们只得快速奔往皇家莎士比亚剧院躲避,大家仓皇的行迹,与承载着莎翁文学精髓的精致场所不期而遇,不知此情此景若是被莎翁知晓,又会在他的描摹之中,变化成何种无奈且又荒唐的对比与隐喻。
经过一番在纷扬的风雪中的游荡,便临近集合的时间了,大家有些匆忙地返回了汽车站。“你们真勇敢,大家都得以幸存了!”英国向导这样风趣地说。的确,我们真的是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中,成功地逃脱了出来。
继而,汽车驶入归途,沿途的科兹沃尔德乡村风景,流逝在我的眼睑之中,与我脑海中莎翁的世界重合在一起。汽车在一处村落旁短暂地停留了10分钟,这里象征着英国人甜美的家园,拥有着来自遥远岁月的怀旧色调,是一种仿佛嵌刻在秋天的日暮之中的色彩。不论风雨如何迅疾,这种色彩依然没有消解的迹象,花丛的芳泽浸染在一座座安寂的民居周围,似是与其共眠;它们盈盈飘摇,将固态的房屋逐渐掩映,使得这些房屋好像要从静谧的止息中逐步地浮动起来。我忽然感觉到,我正置身在散发英国乡村诗意的本源之地,嬉游的野鸭在鸣唱着清澈的歌,村中大小不一的石块堆叠出各样的形态,像是堆叠着的莎翁笔下的情境,瞬间内,将我同现实缓慢地分离开来。
201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