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口述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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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西行逃难

1.告别老宅

作为一个企业主,祖父不太关心政治,但很关心市场。当然,从关心市场的角度,往往又不得不关心政治。他有一个书房,我们小孩子平常不允许进去。但是,在西安事变之后,他改变了态度,允许男孩子们到书房读报。

进去一看,大开眼界。祖父的书房,藏有各种书刊,还摆着一台很大的收音机。收音机当时是稀罕物件,在芜湖很少有人拥有。报纸有芜湖的《皖江日报》,有天津的《大公报》,有上海的《申报》《新闻报》等。从那以后,每天都有一次家庭时事讨论会。祖父和父亲根据报上所载,收音机所播,以及自己在军政两界听来的消息,展开认真讨论,以对时局做出判断,安排工厂的生产营销,并判断家中妇孺是否应该“跑反”。

1937年8月,日军大举进攻上海,形势日益紧张。11月底,芜湖开始遭到日军飞机轰炸,祖父和父亲必须做出重要决策。他们意识到,这次中日战争,肯定不是短期内能够结束的。上海已成交战区,不能像往常那样往上海“跑反”,只能随难民潮西行。父亲主张全家迁徙,但祖父却要求父亲带着妇孺西行,他自己留守芜湖。

一天晚上,父亲领上我们兄弟五人,来到祖父的卧房。祖父和祖母正襟危坐,神情严肃。父亲再次劝说祖父母一起西行,祖父依然拒绝。他还说:“我父亲创下的家业,因我能力有限,有中落趋势。我已对不起祖宗,不能离开祖业,保全自己性命。”他决心和祖母,还有家族里其他愿意留在芜湖的人留守到最后。

父亲很着急,带着我们兄弟,一起跪在祖父母面前,恳请他们一起走。祖父态度坚决,不为所动。我们只好以跪拜大礼,向祖父母告别。

那时,在战火的驱迫下,华东一带西逃的民众越来越多,汇成一股巨大的苦难潮流。为了安全起见,父亲决定分批出发。第一批是两个青年,一个是我曾祖父的小儿子(我们的小叔祖父,我们常叫他“小爷爷”)[1],一个是我大哥。他们两个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父亲决定让他们先走。由矿山的一个矿师带着他们,直接去了他的家乡贵州。父亲自己带第二批走,包括外祖母、母亲、我们姐弟五个,一共八人。

我们这一批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武汉。上船的时候很狼狈。难民很多,我们一行又有老有小,母亲还有身孕,行李又多。靠我们自己,行李是不可能搬上船的。多亏郑师傅,身上背满行李,一次又一次身手矫捷地翻越栏杆,从一楼一直攀到三楼,将全部行李安顿好。我们小孩没有订到房间,被安置在三楼的大餐间开地铺。那是头等舱吃饭的地方,倒也宽敞。

就这样,我们扶老携幼,离开了祖父母,离开了老宅,离开了芜湖,颠沛往西而去。


[1] 章师所云“小叔祖”,当系章兆森。据《荻溪章氏家乘》,章维藩有三子:兆奎、兆彬、兆森。兆森生于1917年,章师长兄开平生于1919年,年龄相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