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开沅口述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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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学生活

因父亲追求独立的关系,我在1932年随母亲、大哥、姐姐到了武汉。父母把我和姐姐送到胭脂山小学读书,我读一年级,姐姐读二年级。我年龄偏小,个子也偏小,在课余和孩子打架的时候,总是处于下风。我那时觉得自己整天受人欺负,连同桌的女同学都欺负我。两人共一个课桌,她总是“侵占”我的空间,我只有忍让。

武汉的老师很威严,都带着教鞭。教鞭是竹子做的,前端还用铁皮包裹起来。在讲台上一敲,“啪啪”直响,敲山震虎,令人生畏。不但敲桌子,还经常接触肢体。如果是冬天,冷手挨了重鞭,疼痛就要翻倍了。孩子们也有对付的办法,在挨鞭之前,双手用力搓一搓,使手心发热,以降低痛感。我很快就学会了这一招,但挨鞭子的记忆仍然深刻。经常打我的老师,是教语文的凤老师。我写大字的时候,总是写出格,并且经常会不小心把墨汁溅在本子上。凤老师恨铁不成钢,我便常常领略“竹笋炒肉”的滋味。

不久,父亲因涉讼入狱,澄清后便带领我们回了芜湖,我转入襄垣小学读书。

襄垣小学是利用孔庙办起来的。明伦堂已不供孔子,成为学校大礼堂,墙上有大幅孙中山画像,不过每逢孔子生日,还是要开展一些祭祀活动。

襄垣小学的艺术氛围比较浓厚,校长张学诗是艺专毕业,教导主任程先生则是学音乐出身,这对陶冶儿童的性灵很有好处。我们学校的总理遗像是张校长亲自画的。程主任很有创造性,曾经将京剧《失空斩》《借东风》《蒋干盗书》改编成一个现代音乐剧,让学生演出。不但在校内演,还对外公演,在芜湖轰动一时。我没有机会参加这一演出,个子小,胆子也小。后来也偶尔登过舞台,要么演一个小护士,要么演《河伯娶妇》中的巫婆。之所以会让我演巫婆,还是看中了我的个子小。《河伯娶妇》的最后,巫婆被丢进河里,同学们把我一抬,轻轻松松就扔出去了。因为有各种文艺活动,在襄垣小学上学感觉很愉快,不用整天担心手心被打肿。

每天上学、下学的路上也很愉快。我们家离学校比较远,要经过一条长长的石板路。家里孩子多,大家一起走,说说笑笑,很热闹。如果遇到大雾天气,祖父会让每个孩子都喝一口酒水,听说可以驱散雾气。那真的是酒水,在开水里加一点点酒而已。学校不供午餐,但我们也不用回家吃午饭,而是有专人送来。给我们送饭的是家里的一个工人。他有点像《水浒传》里的神行太保戴宗,走路飞快,平常家里送急信也靠他。他能做饭,也能烧菜。到了中午,他就挑个担子,一头装着饭,一头装着菜,还有汤。我们家和学校说好了,中午的时候,我们家的孩子可以在一个教室里吃饭。我们吃完了,“神行太保”就把碗筷带回去。

大概一年之后,张校长因为人事纠纷去职。我父亲很敬重他,请他到家中教我们兄弟姐妹,还有小姑、小叔等一大帮孩子。这样,我们有一段时间又离开了学校,就在自家的洋房子里跟着张先生学习。

我们家的洋房子是一栋单独的两层楼房,有地下室。当年曾祖父办面粉厂的时候,为排除地方守旧势力干扰,加强自我保护,特意在英国注册。这个洋房子,名义上就是为英国工程师而建。它曾经是公司的管理中心,后来废弃了。父亲把张先生请来之后,就让张先生在此居住、教学,安排专人为他做饭,我和三哥开诚奉命每天陪先生进午餐。

张先生在我们家的教学,已经与私塾有很大差别。他用的是新式教材,不再用传统启蒙读物,这是其一。他的教法新颖,针对不同年龄的孩子,开展复式教学,这是其二。他虽然住在我们家,但周末会回家,和家人一起度过星期天,这是其三。

张先生最欣赏的是开诚,很想让他成为女婿。开诚一表人才,又有活动能力,曾经组织读书会,芜湖城里的很多孩子都参加,活动地点就是我们家的洋房子。我也曾参加他们的读书会,不过只是旁听而已。

开诚很有文思,有一次作文,他突有神来之笔,说:“时间比欧文斯跑得还快。”欧文斯是20世纪30年代美国短跑名将,声誉遍及全球。张先生对开诚的作文非常欣赏,说他摆脱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之类的套语。我刻意模仿,此后作文,每逢有时间描写,都沿用“比欧文斯跑得还快”的比喻。张先生批评道:“外国有句话,第一个把女人比作月亮的是天才,第二个则是白痴。”我那时还不满10岁,跟着哥哥姐姐勉强读五年级课程,对这个批评感受颇深,开始知道模仿和抄袭都没出息,应该努力自己创造发明。

不久之后,张先生另有高就,被他的大学母校招去教美术。于是我又和家里别的孩子一道,每天沿着漫长的石板路进城,在襄垣小学读六年级。

这时,平津局势渐趋紧张,大批高校学生南下,或从事抗日救亡,或在南方转学就业,我们小学至少有三位这样的新老师。其中有位冉先生,北师大毕业,教我们语文课,很有水平。我曾经模仿梁实秋的《猫的故事》,写了一篇《马的故事》,冉老师大为欣赏,认为虽属模仿,但并非亦步亦趋,有所创造。他将这篇文章投到《皖江日报》,居然发表了。家里长辈们得知,非常高兴,好像章家出了个小作家似的。

冉老师关心现实,也善于引导孩子们关注现实问题,常以《致华北前线抗日将士书》《给绥远全体将士致敬书》等为题,让我们写作文。在老师的影响下,孩子们也很关注现实问题,爱国救亡的热浪澎湃于课堂内外。

大概是受了母亲和叔祖母“家庭革命”的影响,我曾经有一个比较特别的“现实关怀”,写了一篇题为《我的祖父》的作文。大意是说,我们家本来很和谐,但自从祖父娶了个姨太太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东院西院,显分彼此。冉先生对我的这篇作文也很欣赏,又准备拿到《皖江日报》上发表。大概是我回家向父母夸耀了自己的本事吧,父亲知道了此事。但他这回没有表现出高兴,而是非常紧张,唯恐见报之后,引起祖父震怒,家庭纠纷,赶忙跑到《皖江日报》馆,要求撤稿了。

说来有趣,等我年老的时候,我的外孙女上小学时也写了一篇深得老师欣赏的作文《我的爷爷》,其中有一段描写我晚上在家里看电视:“每天晚上,我的爷爷都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台都下班了,屏幕上已经只剩下雪花点点了,我的爷爷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啊,原来我的爷爷他已经睡着了。”我看了之后哭笑不得,开玩笑说:“这是我得到报应了吧。”

就在抗日战争爆发之际,我小学毕业了。毕业典礼上,程主任指挥全体师生高唱当时流行的电影《桃李劫》主题歌:“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大家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仿佛我们稚嫩的肩膀果真已担负起国家安危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