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再见
苏离对深不见底的湖海有着与生俱来的惧怕感,四年多来,时不时做着重复的梦,梦中只有无边无垠深蓝色的海水,以及不断下沉的她,周围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苏舆只说她四年多前在日本失足溺水,心因性失忆,再多的事她记得不甚清楚了,持续的心理治疗效果寥寥。
深夜的应城只余稀稀落落的几家灯火,苏离灌下大半杯水,抱腿盯着落地窗外愣愣出神,客厅的灯一盏不落地亮着。
初秋夜凉,抬眼看时针已指向凌晨三点十分,她抿了口水,捧着水杯起身回房,却不想绊到了桌角,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疼得四肢发麻,玻璃杯也摔得粉碎。房中的苏舆一惊,也醒了,看到底下的门缝透进的灯光,一边低低骂了声,一边冲出房门,也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说苏离。
彼时,苏离已自个儿爬了起来,坐在地板上撩起袖子查看自己的胳膊肘。
她怔怔地看着苏舆把她抱到沙发上,熟门熟路地撩起她的裤腿,倒了药酒给她揉膝盖。苏舆一声不吭抬都不抬头看她一眼,她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这厮又生气了。
她笑嘻嘻地赔笑脸:“对不住啊,又吵醒你了,我自个儿就行,你去睡吧,去吧。”边说还边把脚从他手里抽回来。
苏舆怒了,把她的脚扯回来,疼得她龇牙咧嘴:“你再动一下试试。”
于是在苏舆揉完她的手脚之前,苏离温顺得一动不动,听他一如既往地叨叨:“苏离我说了多少遍我房门没锁房门没锁!梦魇了就去叫醒我,你说说你在这摔第几次了,听不懂话是吗?”
苏离趴在沙发背上小声嘟囔,拖着长音应道,“知道了知道了——”
苏舆把她抱回房里,揉乱她的头发,眉头依旧紧锁,“行了,睡吧。”
苏离知道她要是不睡着他也就不会走,她看他熟门熟路地窝在懒人沙发里,她闷声说:“哥,给我倒杯水吧,我吃颗褪黑素好睡觉。”
房间只开了一盏夜灯,苏舆从昏黄的灯光中抬眼看她,轻轻叹气,走出去倒水。
半小时后,苏离的呼吸声逐渐均匀,他揉了揉太阳穴,给她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出去。
苏舆仔细地收拾客厅的玻璃残渣,尔后面带懊恼地瘫坐在地上,重重地揉着太阳穴。
苏离的每一次夜半惊醒,都在提醒他四年多前发生的事,当初他逃离似的带她回国,却只口不提真相。
生怕失去,一瞒再瞒。
早上醒来的时候苏离的头不出意外地隐隐作痛,抬起手一阵阵地发麻,她翻转手臂看着手肘一小片淤红,龇牙咧嘴地趿着拖鞋走到厅里,瞥见饭桌的保温盒后,将一盒牛奶丢在热水里加热后转身去洗漱。
苏舆和苏离有个好习惯,但凡谁起得早,都会给对方做好简易的早餐,显而易见的是,苏舆起早的次数,比苏离多得多。苏舆每每吐槽她的时候,她总调侃他级别比她高,担负的事情自然比她多,去公司的时间自然要比她早,不然怎么对得起赚得比她多得多的钱?。
她今天是掐着点进的公司,Demond集团是当地最负盛名的传媒公司,每日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人中不乏精英名流和演艺名人,前台仍是一眼就捕捉到小心翼翼穿过旋转门的苏离,倒不是她长得有多美艳,而是她怀里的大盒子实在太过瞩目,前台看着她绕过行色匆匆的人慢慢走近,右侧的长发利落地别在耳后,发尾带着慵懒的微卷,长风衣随着她的步伐摆动,带着几分飒气。
前台起身,轻轻点头道:“苏小姐。”
“您好。”苏离把盒子放在前台,礼貌地笑着。
还没等她开口,前台已经从桌下抽出箱子,笑道:“您的快件,刚到没多久,还热乎呢。”
苏离道了谢,等电梯的间隙刚好遇到团队的小妹妹,像见到救星似的放在她怀里:“这是冯墨和秦率发布会的衣服,辛苦你拿到12楼给许经纪,请两位试穿看需不需要调整,我先去一趟李总办公室,帮我跟许经纪说一声我一会就过去。”
小妹妹是个热情上进的毕业生,满口答应下来,苏离笑得眉眼弯弯,道了谢后走向最靠近办公室的电梯口。
苏离的团队接了新电影《孤鸿》的服装造型设计工作,合作方是今年业内崭露头角的制作方,沉舟工作室。约好的面谈时间本是下午,两天前工作室负责人周梓乔却临时问是否能改到中午,因为负责面谈的人改签了从大阪回国的时间,希望能顺道一起吃个便饭。她晚上约了苏舆和钟句闻去拍卖会,腾不出时间,对方千里迢迢回来,她拒绝反倒显得失礼没诚意,就应承了下来。她抬手看了眼腕表,心里想着几件未处理的急事,脚下的步伐走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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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循生到N市的时候,天蓝得像被洗过,秋季的凉意抵挡了几分正午的日头,他到包厢时苏离恰好堵在路上,她抱歉地在电话里和他解释,他眼下带着隐隐的乌青色,站在窗边回她,只说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他双手撑在窗台上,看着来往的车流,心跳如鼓。
苏离交代好工作,掐好时间出发,没意料到公司附近会塞得一动不动,所幸后半段并不塞车,她进餐厅的时候,刚好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
服务生敲门时张循生还站在窗边,树茂枝长,挡住了大半的日光,他回头看见苏离跟在后头,柔和的灯光打在她脸上,映得双眼发亮,她化了精致的淡妆,右边耳垂坠着一枚不规则耳环,她对上他的眼淡淡笑着,主动伸手道:“张先生你好,有点塞车,抱歉让你久等了,我是苏离。”
张循生定定看着她,有些怔愣。
但凡她有一点好转,也不至于完全认不出他,他下意识伸手想抱抱她,苏离反射性往后微仰,面上带着一丝尴尬,道:“张先生。”
张循生往后退了半步,笑着呼了口气说:“抱歉,唐突了。”他伸出手,十指干净修长,“苏离,我是张循生。”
苏离虽是笑着客气地回握他,眼神却只望向二人交握的手,张循生看着她略微闪烁的瞳孔忍不住低声发笑,尔后用轻咳掩盖过去,替她拉开椅子,道:“请坐。”
苏离道谢入座,他坐在她对面嘴角不自主地上扬。她在人群中总是扎眼的,倒不是有多沉鱼落雁,而是她缄默不语时浑然天成的清冽气质总让人难以忽视。俗语有言,一白遮百丑,苏离给人最为深刻的第一印象,除了最占分的气质,估计就是肤白了。只是,明明是个长得清清冷冷的姑娘,偏生活得有些脱线,天生一对弯弯的笑眼,往往在熟人跟前一开口就把那股清洌气质削去大半。当然,眼下她还是笑得十分端庄得体的。
一旁的服务生见两人坐定,礼貌询问是否要现在上餐,张循生点点头:“都推进来吧。”
他擅自做了决定,却不知她的口味是否还和旧时一样,把一旁的菜单递给她:“我预先订了餐,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你看看再加点什么。”
她轻轻摇头:“不用了,我都可以,按你点的就好。”苏离示意服务生上菜,“张先生费心了,倒是我,抱歉没尽到地主之谊,日后有机会我好好弥补。”
“是我要道歉才是。”伴着服务生出去的关门声,包间里静得只能听见窗外轻微的风声,张循生将一个素色绫缎盒子轻轻推到她的右手边,道,“今天因为我个人的原因让你临时调整时间,确实抱歉,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收下。”
苏离微微蹙眉,没有接,顿了一下才说:“听周小姐说张先生刚从日本回来,特意麻烦你跑一趟,是我感到抱歉才是。”
他扬眉,径直把盒子打开,推到她面前,尔后十指交叉轻轻搭在桌上,语带笑意:“工作的事我们可以一会再谈,并不是贵重的东西,就当是我为刚才冒昧的行为向你道歉。”
苏离垂眸,盒子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两个大罐富士山空气罐头和一个红绳小铜铃,怔了怔,又松了一口气,抬头看他,双眼亮亮的:“谢谢。”
她摇着铜铃笑得眉眼弯弯,张循生眼底的笑意更浓:“喜欢就好。”
苏离记得,她在T市的房间里,装饰架上摆放着一个空瓶空气罐头和一个已经变了色的铜铃,苏舆说那是她大三那年暑假去富士山旅行时买的,一起带回来的还有一只玻璃风铃,铜铃已声色沙哑,风铃依旧清脆,都被珍之重之地摆在房里,哪怕她至今也没记起来去过富士山这件事。她只是觉着,能被她整整齐齐收着的玩意儿,定是十分有价值的,只是失忆后,从T市搬到N市时,她并没有一并带过来。
服务生适时敲门进来,她把盒子收好放在一旁,偏头看服务生把开胃菜、汤品和甜点一起摆在她手边,直到服务生把两份牛小骨摆在中央,她回头看向神色如常的张循生,连喝了几口水,按捺住内心的疑问。
服务生微微侧头,问道:“牛小骨需要现在剔骨吗?”
张循生摇头:“放那吧,我来就可以了。”
“二位慢用,有任何需要请按桌上的按钮。”
张循生点头致谢,服务生离开后,包间重新归于沉寂,不一会儿响起刀叉和磁盘相碰的清脆声响。
牛小骨素来是苏离喜欢的菜式,她不动声色地看张循生轻轻动着手腕剔骨、切块。他的手线条分明且修长,手腕扬起好看的弧度,垂首的样子十分认真,苏离打趣道:“张先生平时也喜欢吃牛小骨?”
苏离用的是“也”字,还好,她的喜好并没有变,张循生把目光转到她脸上,“嗯。”顿了顿后放下刀叉,用他手边的勺子把酥皮压进汤里递到苏离手边,将苏离那份和他的对调后,重新执起刀叉,“你先喝点汤。”
苏离喜欢吃牛小骨多过整块的牛排,甚至连空气罐头他都知道,她相信巧合,但当几件巧合凑在一起,就显得不正常了,只是对方并不主动提及。她蹙眉,愣愣地戳着汤里的酥皮,他笑,问:“怎么?”
“噢,没事,谢谢。”苏离一只手搭在桌沿,拿起勺子,道,“张先生的口味倒是和我挺相近。”
张循生顿了顿,才道:“苏离,我这个人,直接惯了,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这部电影我会一直跟进到结束,既然要长期见面,你不妨考虑先改改‘张先生’这个称呼?‘张先生’、‘张循生’,三个字念起来怎么说都比两个字费些功夫。”
“也好,直接的人,工作上沟通起来比较方便。”苏离轻轻搅动汤里的酥皮,眼底带着笑意,并不扭捏。
张循生弯了弯嘴角:“我看了Demond杂志对你的那篇采访,你也是个直接人。”
“谢谢,暂且当是夸奖吧。”
苏离倒是一如既往地不客气,失忆了性子还是一模一样,张循生笑意更深:“访谈里提到你是T市人?”
“嗯,搬来N市四年多了。”对方还在替她切牛小骨,她倒不好意思先吃,只手握着汤勺,“你是从日本出差回来?”
张循生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双手维持着正在剔骨的动作,抬头盯着她的眼,良久,才垂眸继续原本的动作应道:“我母亲是日本人,我十岁移居日本,期间回过几次国,今天算是正式回国定居,接手梓乔的部分工作。”
苏离有些意外,沉舟工作室在京城,心下以为他只是去出差后回国,原本只是客套问一句,倒没想到会有这番回答。算是抽离人脉根基回国,勇气可嘉。
“日本是个好地方。”苏离不想自己的失忆症被当做话题,没有再多说。
张循生把苏离手里的汤放到她手侧,把切好的牛小骨摆在她面前,“这家是梓乔帮忙在网上看的推介,听说味道不错,尝尝。”
牛小骨的分量并不大,剔出的骨头摆在一旁,肉被切成容易吞咽的大小,她笑,“谢谢。”
牛肉入口肉汁饱满,调制的酱料也合她的意,她一本满足,“我在N市这么些年,倒是错过了个好地方。”
“那我倒是有幸跟你发现了个好地方。”张循生不太爱吃酥皮,他将酥皮掀起放到一边,若无其事地问,“你在T市长大,怎么突然想搬到N市?”
“家人接受了Demond的橄榄枝,我当时身体不太好需要调养,这边条件更好一些,就一起过来了。”苏离并不愿多说细节,“后来我一起入职了Demond,这边文化底蕴深,制作服装找绣娘也更方便些,就定居下来了。”
张循生一窒:“是全家移居?”
她摇了摇头:“就我哥,父母在T市生活惯了,也不愿意过来。”
张循生握住刀叉的双手不自觉地越来越紧,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打转,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知道怎么开口才显得不动声色,好一会儿才道:“你哥结婚了?”他清了清嗓子,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我没别的意思,家里催婚,我正苦恼,不知道别的父母是不是也这样。”
“理解,我家倒是开明,不会催婚,这几年有他看着我,长辈更放心些。我倒是想过尽早从他那搬出来,让他多花点时间找女朋友,免得我在那影响他带女朋友回家。”苏离笑,“你要是跟家人一起住,自然忍不住唠叨你。”
苏离话毕,张循生的心情稍稍平复下来,轻轻放下刀叉,像在叮嘱什么:“自己住更自在一些。”
“确实。”她似想到什么,“对了,你刚回国,找到住处了?”
“嗯,已经安排好了,离Demond不算远。”梓乔考虑得面面俱到,甚至替他安排好了代步车,托人送到机场给他。
“方便你随时监工?”苏离笑道。
Demond集团影视传媒这条线的每个团队,就算单拎出来,在业界的名号也是十分响亮的,张循生看她,也轻轻笑出声:“你们团队的能力业界有目共睹,我可担不起这句话。不过我这段时间会留在N市负责具体事项,确实是为了方便我。这也是我头一回跟进,工作室那边会安排多一位更熟悉情况的负责人过来协助,明天下午会到,如果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多担待。”
“请你多指教才是。”苏离擦了擦嘴,“电影是架空题材,前期我们也和电影制作团队做了大量沟通,会参照魏晋服饰来做,Demond的项目负责人已经带着团队在准备了,这次主要负责人是邢微姐,你们可以放心。”
张循生记得,苏离的访谈里提到过邢微,也是带她带着苏离入行,他道:“这是自然,周期比较紧,有什么问题及时沟通。”
“嗯,合同之前给法务审核过了,一会我直接带回去就行,确认没问题会由专人走流程签章后寄给沉舟。”苏离对上张循生的眼,“我们已经走在流程前面了,设计师目前还在根据人物的身份特征拟稿,哪天方便的时候你也可以去看看进度。”
张循生知道她晚些时候有另外的行程安排,开玩笑道:“择日不如撞日?”
“你赶的早班机,下午不妨先休息?”苏离道,“明天沉舟会再来一位项目负责人,到时也可以一起看看。”
张循生扬眉:“好。”
张循生承认,他来这的私心太大了,但他的克制力也是毋庸置疑的,他尽量去用最不唐突、最循序渐进的方式进入她的生活,用她能接受的方式让她重新他,四年多他都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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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拍卖会的时长比苏离预计的长了许多,台上正在拍卖一幅行乐图轴,她低头回复信息,许经纪将她这次挑选给冯墨和张循生的衣服天花乱坠地夸了一遍,同时邀请她明晚活动结束后一起聚餐,她一一回复信息后,再次翻看拍品册里列出的拍品信息,兴致缺缺。拍到心仪拍品的人陆陆续续离场,她拍了拍苏舆肩膀,道:“还要一会儿,你盯着,我去走走。”
钟句闻见她要起身,道:“我陪你。”
苏舆隔着苏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钟句闻想下手的宝石类拍品都被排在最后压轴,他的思绪一早就不在这了,正想透透气,苏离没有拒绝。
张循生是被周梓乔安排来拍卖会的,拍品是一枚帕拉伊巴碧玺主石配36颗镶嵌钻石的吊坠,是她打算送给妈妈的生日礼物。张循生没料到这场拍品会拍品数量会那么多,他坐在倒数靠近东侧门走道的位置,来来往往的人从他身侧经过,兴致缺缺地翻动拍品资料。甫一抬眼,看到西侧走道上的人影,苏离微微低着头,长发挡住了大半边脸颊,她身边的男子正侧头和她说着什么,两人前后脚从侧门出去。
苏离万万没想到刚出拍卖会场她就被堵住了,对方从大堂等待区走近,戴着金丝镜,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身后跟着助理,正站在五米开外的地方等着他。她的目光在对方和钟句闻脸上打了一圈,钟句闻对上她疑惑的眼神,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认识。
钟句闻站在苏离落后半步的位置,对方看了他一眼,才道:“苏小姐,我是中恒K市分公司的总裁刘启,不知道苏小姐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苏离不知来人目的,中恒主营业务是房地产,她近期跟他们并无往来,她勉强扯了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不等她出口,钟句闻轻笑着说:“就在这说吧。”
刘启窒了片刻,见苏离没有再搭话,只能继续说:“初次见面,听闻苏小姐偏爱研究古香古色的玩意儿,我今日恰好拍了一副水墨画,就当送给苏小姐当见面礼。”他回头示意助理把手里的礼盒递过来,“还有这套茶具,也是我精心挑选的,还望笑纳。”
苏离回忆今晚被拍下的水墨画,成交价不算太高,却不失为佳作,但也不是她的心头所好,她微不可查地皱眉,怎么今天刚认识的人一个两个排着队非要送礼给她,她没有伸手去接,语气不是很好:“刘先生,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只是对方此时此刻有些缺心眼,她听他继续说:“苏小姐客气了,不论你以哪个身份,都配得起这幅画。”
苏离几乎要笑出声,看在他的年龄算得上半个长辈的份上,忍着气推拒道:“刘先生,我是喜欢研究没有错,但是我并没有收藏字画的习惯,谢谢您的好意,失陪了。”
说完抬脚便要离开。
“诶——苏小姐。”刘启再一次拦住她:“苏小姐,恕我直言,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等苏离开口,他自顾自道,“我女儿上月进了Demond演艺部,听说苏小姐和钟少相熟,我想劳烦苏小姐,替我女儿搭个线,多给她点学习露脸机会。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苏小姐赏脸收下。”
苏离瞥了钟句闻一眼,觉得好笑,钟句闻哂笑,这人分明是拍马屁拍错了地方。Demond的太子爷就站在她旁边他却不认识,反倒来拍苏离的马屁,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嘴碎的人嘴里知道她和钟少相熟,就眼巴巴地找过来。
“刘先生,我不认识钟少,也不负责Demond娱乐传媒方面的工作,没有办法干涉,您找我实在不够妥当,抱歉,先失陪了。”她没了心情,跟钟句闻道,“我们回去吧。”
不等对方开口,钟句闻已经揽着苏离抬脚离开,刘启下意识想拦住她,被钟句闻不动声色地挡开,冷冷地看了刘启一眼。刘启知道,苏离说不认识钟少,是摆明了诓他,看苏离身侧的人的装扮,怕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和助理对视一眼,识相地闭了嘴,心底盘算着换一个人切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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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舆正漫不经心地盯着台上,感觉到旁边有人坐下,一边转头一边道:“不好意思,这个位置有……”
苏舆的目光落在对方脸上的时候,他的嗓子像被突然堵住,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停了几拍。
“怎么,这么几年不见,就不认识我了?”
张循生本想要追着苏离出去,走到西侧门时,偏头却看见另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控制不住双脚走近确认,直接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苏舆知道总有一天会在见到张循生,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样突兀且突然的情境里,一时无从开口。
“苏舆——”张循生咬牙切齿,“你知道我有多想毁了你吗。”
“张循生。”苏舆闭了闭眼,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承认,是我自私,是我冲动。但是你也知道,苏离失忆了,她现在也过得很好,我承认是我的错,我也一直在反省,之前的事,我请求你烂在肚子里,我是她的亲人,不想她再受伤害,你肯定也不愿意。”
张循生气极反笑:“亲人?你扪心自问,你配当她哥吗?啊?你配吗!”张循生恨极他道貌岸然的样子,堵在胸口憋了近五年的气像在一瞬间爆发,气得发颤,“一个害她失忆毫无血缘关系的假面鬼,你到底哪来的脸说这句话?”
像是被戳中痛点,苏舆急切地低声喝道:“张循生!”他盯着张循生,胸口深深起伏。
苏舆下意识不想让他见到苏离,只想着先将他打发走:“我今天还有急事,改天,不,你住哪,明天我去找你,我们好好谈一谈。”
张循生不屑地笑:“你跟我还有什么好谈的?”
苏舆没料到苏离回来得这么快,张循生右侧着上身对着他,恰好背对走道,苏舆见她正一脸阴郁地走近,他压低声音,迅速把名片递给张循生:“苏离不能受刺激,请你先配合我,其它的我们晚点再谈,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张循生顺着苏舆的眼神回头,平行目光恰好落在钟句闻虚拦在苏离腰间的手上,目光上移对上钟句闻的眼,最后落在苏离面带讶色的脸上。
苏离万万没想到晚上还会在拍卖会场遇到张循生,更没想到他和苏舆认识,为了避免挡住后面人的视线,她顺着张循生坐在他旁边的空位,耳边是拍卖师激昂的喊声和拍卖槌落下的声响,她点头致意:“张先生。”她把目光投向苏舆,又看看张循生,“你们认识?”
苏舆怔愣住,半晌没应答,在他的认知里,苏离应该是不记得张循生的。他平素多沉稳冷静,现在反常的样子让钟句闻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苏舆避开苏离的目光,不等他回答,张循生低低笑了一声,接过话茬:“我们是大学校友,毕业后断了联系,没想到会在这遇到。”
她略一挑眉,一时不知道该由谁来介绍双方,钟句闻微微前倾,伸出手越过苏离,看向张循生,“你好。”
两人交握的手横亘在苏离跟前,她偏头向张循生道:“钟句闻,Demond演艺部的部门负责人。”末了转向钟句闻说明:“这位是代表沉舟工作室跟进《孤鸿》服装设计项目的负责人,张循生。”
张循生颔首,《孤鸿》的一个配角正是Demond旗下的艺人,他颔首致意:“幸会。”
苏离瞥见苏舆心神不定的样子,有些摸不清头脑,“哥?”
苏舆一惊,猛然对上她的眼,末了转向张循生:“噢,实在抱歉,刚刚收到信息,项目有个棘手的问题,一时想入神了。苏离是我妹妹,没想到你们会有合作,实在太巧,多多关照。”
“自然。”张循生笑得滴水不漏。
“多年没见,有空我们再单独叙一叙。”苏舆不想给苏离看出端倪,虽然是对着张循生说的,但也是故意说给苏离听的。
苏离把目光投向台上,拍卖师正在介绍拍品,“张先生消息倒是十分灵通,不知道是哪件拍品入了你的眼?平时对国内的拍卖会也有关注?”苏离翻动着拍品资料。
张循生摇头,指了指倒数第三件拍品,“只是来替梓乔代拍一件珠宝。”
苏离今日看中的是一匹昭和时代的西阵织,钟句闻则是为老爷子代拍一块漆金木雕挂屏,她开玩笑道:“巧了,我也看中了这枚坠子,怕是要自相残杀了。”
这枚坠子设计太过雍容贵气,并不适合苏离这个年龄层的女性,张循生看出她眼底的戏谑,并不戳穿:“你要是看得上,别说我,梓乔也会双手奉上。珠宝可以天天换,Demond可只有一个。”
钟句闻微微侧目,又像是专注在台上,嘴角带着意味深长地笑意。
西阵织不是多抢手的拍品,苏舆只报了两次价拍卖师便落了槌,漆金木雕挂屏和帕拉伊巴碧玺也顺利收入囊中,四人这个方位一下成交了三件拍品,免不了有人侧目,猜测四人来路,临近的后排也断断续续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碧玺在三件拍品中属于最后登场的一件,出于礼貌,苏舆三人并没有离场,此时也待不住了,张循生在车库与三人分别。今天为了方便三人同坐一辆车从Demond过来,算不上远,苏舆送两人回Demond取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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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舆出神地倚在厨房吧台边,室内充斥着沸水翻腾的声音,密码锁的输入提示声一声声冲进他的大脑。
厨房是开放式的,只开了吧台灯,苏离进门的时候水刚好煮开,发出滴滴的提示音,她将手提包和小物件随意丢在置物柜上,饭桌上是苏舆刚替她热好的牛奶,她踢着拖鞋凑近他,只到他下巴,微微抬头笑得眉眼弯弯,“还是哥哥好。”
她近在咫尺的眉眼让苏舆有一瞬间的晃神,记忆里苏离苍白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他一窒,不动声色地拉开她,“好了,小心洒了,喝完早点休息。”
苏离径直坐上吧椅,一条腿轻轻抵在地面,将牛奶抱在手心里暖手,眼神却是没离开苏舆,道:“不打算和我说道说道?”
他没看她,转身去倒水,平和地问:“什么?”
张循生送的空气罐头被她放在近门的置物柜上,她起身去拿,苏舆听见脚步身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打开盒子,放在吧台上,“中午和张循生吃饭,刚见面就送我空气罐头,又是你在日本的师弟,他也认识我,对吧?”
苏舆背对着苏离倒水,手一偏,手背被溅起来的热水烫了一下,没有接话,苏离灌了几口牛奶,继续道:“但是他不主动提,你见了他也不热络。”她作出总结,“你和张循生有过节。”用的是陈述句。
苏舆回到吧台,手背有一小点微红的印子,他语气平静:“我跟他能有什么过节,太久没联系疏远了也正常。他小我一届,大学时在同一个社团,私下活动见过几次,有一次户外活动,你一起去了,也见过。”
“去了富士山?”不然她想不明白张循生为什么会送她这些。
苏舆顿了顿,“嗯。”
他觉得头隐隐抽痛,轻轻揉着太阳穴。
他知道不可能躲张循生一辈子,只是他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建设。他不知道苏离会不会突然恢复记忆,不知道她会从他人嘴里知道多少,不知道能瞒多久,但是他可能,永远无法向她陈述事实。他理解张循生的愤怒,甚至连自己都觉得,这些年竭尽加倍对她好企图抵销内心愧疚感的他,真的懦弱又卑劣。
苏离的脑子一直在打转,食指不自觉轻轻敲着桌面,张循生认识她,甚至知道她和苏舆是兄妹,今天见面的时候却只字不提,如果不是有过节,她确实想不明白了。苏舆的手机永远是震动免铃模式,手机正好放在桌侧,突然的振动让苏离下意识瞥了一眼,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来电显示是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她起身,边喝完牛奶边走向洗水槽。
“喂。”
“是我。”
张循生看着苏离的背影,边答:“嗯。”
听他的语气,张循生问:“她在旁边?”
“嗯。”
“你们集团楼下应该有咖啡厅吧?”
“嗯。”
“明天上午十点?”
“行,地址一会发你。”
张循生自然知道苏舆不想被苏离发现是他的来电,他轻哂,挂了电话。
苏舆没有加张循生的微信,只编辑了短信发送给他。
谈话被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苏离也没了兴致,将手肘轻轻抵在吧台上,等苏舆忙完放下手机,才道:“明天下午张循生和沉舟的另外一位项目负责人会到公司看进度,到时我礼貌性带去你那坐坐?”
苏舆敛眉:“明天下午我有个视频会议要参加,恐怕没办法。”
苏舆是Demond的高级投资经理,多的是和外方的视频会议,苏离努了努嘴,会意地点头,边走向浴室:“成,不是什么大事,我就顺嘴那么一问,你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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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舆一整晚近乎失眠,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浅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头晕目眩,窗外飘着小雨,他坐在床沿缓了好一会,照旧给苏离准备好早餐才出门。
心神不定地熬到九点半,草草收拾了一下桌面,提早下了楼。
一进店苏舆就瞥见张循生坐在靠咖啡厅里侧的位置上,他快速抬腕看了眼时间,距离十点还有二十二分钟,张循生到得竟是比他还早。张循生坐在面对门的位置,透过玻璃看苏舆走进店门,他的面前摆着一份西式简餐,他自顾自吃着,等苏舆走到他对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