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决裂
“给你点了美式,不介意陪我吃完早餐吧?”张循生的吃相很好,细致地将食物切成适合入口的大小,嘴角没有一点油渍。上班时间咖啡厅人不是很多,苏舆听着刀叉碗碟相碰的声音,并不应答,也不催他。
苏舆轻轻靠着椅背,双手肘搭在扶手上,目光落在张循生脸上,室内柔和的灯光衬得他的眉目更加深邃凛冽,渐渐和记忆力里瞋目切齿的他重叠起来。
苏舆第一次见到苏离,是在他高二那年,他和苏离成了重组家庭的孩子,母亲介绍说她是他的妹妹,他的名字也从林舆,变成了苏舆。
那年苏离初三,带着少女被宠坏的叛逆,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怎么搭理他。苏离的母亲是因病亡故,而他的父亲私下却家暴成瘾,初三那年母亲被打致肋骨骨折,他亲手将自己的父亲送进了监狱。不和睦的家庭关系让他更早学会察言观色,他只花了两周就摸透苏离外冷内热的性子,花了一年获得她完全的信任,甚至让她跟随他选择了日本的大学。
他承认他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可他最初的本意,仅仅只是想保护来之不易的新家庭,珍惜来之不易的亲人。
张循生确实是小他一届的学弟,相识在同一个社团,身在异乡让两个国人给予了对方更多的信任感。后来苏离考上了同市的服装学院,和他所在的大学只有5公里不到的车程,虽然轨道交通有近一小时的路程,但对他们而言却是算不上远。张循生时常和他一起去找苏离,甚至在他毕业回国的两年里,比他做得更加无微不至。
张循生毕业那年,三人一起去攀了富士山,作为他的毕业游。苏离毕业是在三月底,正是日本最佳赏樱期,三人避开人流,目的地选择了最有艺术感的濑户内海。
三人出行一直选择的套房,第二晚的住所是一间几乎完全架在海上的民宿,他喝得上头,和苏离在阳台一侧的栈道聊天,似是风吹得他更抓不住理智。苏离的声音他已是听不清,他偏头看苏离一启一合的唇瓣,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似有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大脑,他快速扯过她的手臂,一只手搭在她的脖后侧,就着唇瓣吻了下去,只是头脑确实不甚清晰,堪堪亲在唇畔,一顿,意犹未尽地就要再次吻下去。
苏离惊慌失措,手里的酒瓶滑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她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眉,只愣了一瞬,下意识推搡他,推搡间被玻璃划破了脚的外侧,顾不上疼,一个劲地往后退。
她眼角瞥见刚洗漱完的张循生向这个方向冲来,不知道哪里生出的蛮力,竟也生生将苏舆推得一踉跄,他退了两步,跌撞在墙上,苏离却是忘了栈道只有一道虚虚的低矮护栏,一个倒翻,栽进了海里。
猝不及防的落水使海水迅速充斥她的鼻腔,咽部呛了水,睁眼只看见海面似有微弱的光透进黑暗的海里,四肢无力地张开着。
落水处离岸边有一小段距离,张循生将苏离救上岸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夜里的海岸只有远处稀稀落落的三两个游客,张循生已经没力气大声吸引他们的注意,他深深喘了几口气,检查她口鼻腔是否有异物,开放气道,跑到最近的民宿求助。
四月初的日本仍是十分寒冷,好心的老板给他拿了几条厚毯子,替他站在路边等待救护车,他快速回到岸边,不间断地给她做人工呼吸。
苏舆目睹苏离落海的刹那,爬起来就想往海里跳,以苏舆眼下的状态真跳下去就是寻死,张循生决计救不上来,他气极,手上铆足了劲,一拳狠狠打在苏舆脸上,愣是将他打成了半昏。
苏舆是被冻醒的,醒来时酒劲也去了不少,头依旧疼,但至少恢复了大部分意识,他靠在墙根处,右半边脸疼得他皱紧眉头,一幕一幕碎片似的片段忽在他脑中闪现,恢复思绪时才发现惊出了一身冷汗。
救护车来的时候惊动了附近的一片民众,景区有人溺水的事第一时间在民宿老板的小圈子里传播起来,苏舆很快就打听到患者被送去哪家医院。张循生身上没有带手机,苏离心跳平稳后已经被转移进了ICU,更重要的还要防止后期的脑损害和肺部感染,她的身上插着各种设备仪器,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
医院是不允许陪房的,他穿着湿冷的衣服固执地守在走廊里,护士看不过去,向男医生借给他一套备用的私服,上衣是一件薄毛衣,所幸医院有暖气,并不冷。
苏舆找到他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凉意,他的右脸已经明显肿起,张循生像是被钉在原地,盯着他从走廊一头走过来。
“她……”
不等苏舆说完,张循生揪着他的领子,将他扯到一边,后背狠狠撞在墙上。路过的小护士吓了一大跳,大着胆子凑近去拉张循生,一边急切地说:“你这样会吵到病人。”
张循生咬着牙,松开苏舆,跟护士说了声抱歉。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太阳窝突突的跳着,他瞪着苏舆,直截了当地质问他。
苏舆无话可说,是酒精激发了他内心的yu望,摧毁了他的理性,也摧毁了她对他的信任。
深夜的医院只有寥寥几个人,两人坐在外厅隔排的座椅上,互相没有说话。
苏离是在第三天醒来的,没多久再次昏睡过去,医生并没有允许两人进去探望。苏离患了失忆症,一部分是因为脑部损伤,一部分是心因性的拒绝回忆,导致她丧失了部分记忆。
苏舆听到医生的话,甚至因为这狗血的结果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张循生。”他声色沙哑:“我知道我现在说的都是屁话,你要代她怎么惩罚我我都认了,但她是我妹妹,之……”
“你不配!”张循生用尽全力遏制自己想要打他的冲动:“收起你的龌龊心思,你不配!”
苏舆闭了闭眼:“是,是我的错。但是张循生,我一直很努力珍惜我现在的家庭,不管你承不承认,不管你原不原谅,她都是我妹妹。”他自顾自继续道:“我并不想失去她,不想破坏我来之不易的家庭。”
张循生简直被他这番话气笑:“你知道你有多自私吗?”
“是,人都是自私的,但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也不会再碰酒了。”
张循生不知道的是,自那天起,苏舆一直把他和苏离的证照带在身上。他悄悄瞒着苏舆办了转院手续,趁苏舆回民宿洗漱收拾时,顺利完成了转院。他能证明他和苏离在法律层面是兄妹,医院拒绝透露病人隐私,苏舆根本找不到她被转去了哪家医院,更不知道她已经在转院后的第三天就被带回国内。
张循生知道他们是T市人,不止一次回国找她,一次次无功而返。他托国内的家人替他打探消息,直至周梓乔将苏离受访的杂志内页扫描后邮件给他。收到邮件的那晚他坐在大阪办公室里,没忍住落了泪,心跳如鼓。
邮件内页除了文字只有一张她侧脸的抓拍,占了三分之一的版面,一袭水波纹的黑发干干净净地别到耳后,耳垂戴着极小的珍珠耳钉。他没有任何迟疑地递了辞呈,以最快的速度做好工作交接,借着周梓乔工作室的名义见她,在当天坐了最早的一班机回国。
张循生并不怕从头再来,怕的是连从头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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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五十分,张循生放下餐具,擦了擦嘴,示意服务员将餐盘收走。
张循生自然还想揍他泄恨,可四年多过去,谁都不是当初初入社会的小年轻了,拳头并不能解决他们之间的任何问题。大学挚友到现在的针锋相对,张循生是真的觉得现实讽刺。
“张循生,当前的事,无论如何我应该向你道歉。当然,你可能并不屑于接受我的道歉,但我今天确实不是来跟你吵架的。”苏舆坐起来,将手搭在桌上,十指轻轻交叉搭在一起,“我们迟早会再见,苏离进Demond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终有一天会找到她。”
“这四年多,我对你的失望,远远高过我对你恨。”张循生语气冷淡,“你明明伤害了她,却依旧打着为她好的旗号,甚至自作主张让我从她的生活里消失,害她的人是你,救她的人是我,这些年我无时不刻都想问你,你到底有什么资格替她做决定?”
“我们的父母将她交给我照顾。”苏舆无视张循生轻声的嗤笑,继续道,“这世上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一切,当时的我太怕她从你嘴里得知真相,我想瞒过她,下意识只想远离你。”苏舆望进他的眼里,道,“是我太偏执。”
张循生摇头:“你是自私,抱着自私的念头愚蠢地自作主张。”
苏舆轻轻叹气:“你怎么说都好,我知道你喜欢她,比我更希望她过得好。她潜意识里不想想起的一切,我请求你,不要逼她去想。”
“你不过是担心你母亲在你继父面前会为难吧。”张循生无奈一笑:“你对苏离好,一开始不就是为了你和你母亲能在苏家站住脚吗,你现在不逾矩,不也是怕打破了来之不易的父慈母爱吗?是,你可能是真心对苏离好,可我也是真的心疼她曾经被你利用,你明明比苏离更明白信任和安全感的重要性,你有想过,但凡她恢复一点记忆,她会有多难受吗。”
家庭缺失长大的孩子,总是活得比别人更加小心翼翼。在张循生眼里,苏舆无疑是典型的矛盾个体,他可以尝试站在苏舆的站位去理解他的做法,却打心底里不能接受。
“既然我之前做好了你会找到她的准备,也就做好了她恢复记忆的准备。是我亲手毁掉了你们的信任,再多的话我空口解释你也不会信,但是你大可放心,但凡我再有一点逾矩,你大可去我苏父面前揭穿一切。”苏舆微微前倾:“张循生,我已经三十岁,我说到这个地步,并不是我有多怕你揭穿真相,而是想向你证明我也是真心想要她好。如果她能恢复记忆,我愿意承担于此带来的一切后果。”
过去已经成为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一堵墙,花了一时之力建起这堵墙,却要花费毕生之力去拆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