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联邦:城邦的出路
希腊化世界的三大王国局势,在二七二年终于稳定下来。在这种格局下,除非如海军强国的罗德岛,没有城邦可以在人力及物质资源上,能和王国匹敌。以雅典为例。在希腊化时代初期,马其顿卡山德任命一位亚里士多德学派学者法勒隆的德米特里(Demetrius of Phalerum)来治理雅典。若在古代世界有所谓柏拉图的“哲学家国王”(Philosopher-King),那大概是他。德米特里以财产资格来限定公民权,而这正是马其顿王朝所偏好的政体;他让人民富足,生活无忧,但也降低人民政治上的参与,引起如鹰派及狭隘民族主义者德谟斯特尼斯外甥德谟卡瑞斯(Demochares,约三六〇至二七五年)的不满,而这成为其他有意于马其顿王位或是欲制造麻烦的其他君王可以切入之点。在三〇七年“攻城者”德米特里入侵雅典后,法勒隆的德米特里被迫流亡埃及,在亚历山大协助成立图书馆及博物馆,勤力著述。
“攻城者”德米特里失败后,托勒密王朝的势力介入希腊,模仿波斯战争,鼓吹一场由雅典及斯巴达联手反抗马其顿“新野蛮人”的“克里孟尼迪斯战争”,但在逐渐失利后,立即抽腿,让雅典再度沦陷。斯巴达的“克里奥米尼斯战争”亦是如此;城邦在此不过是三大王国可以牺牲掉的筹码。从马其顿角度来看,直接介入城邦事务,徒增困扰,所以安提柯王朝以控制“希腊枷锁”来控制希腊。至于雅典,在“克里孟尼迪斯战争”之后逐渐成为大学城,而且因为过去的荣耀及学术成就,备受国王及权贵的偏好及礼遇,留下不少当时捐献的建筑物。但史家波里比阿对雅典无意加入亚该亚联邦一事,始终不能谅解,所以似乎刻意藐视雅典过去的成就及运作相当成功的政体,认为雅典不过是一群极会阿谀奉承,自以为是的人聚集之处,充满民主政治的种种缺点。
若个别城邦无法在希腊化世界的政治舞台扮演突出的角色,那么将多个城邦重组为一联邦,则是新选项。一方面它可以聚集多个城邦的人力及物力资源,方便在一个王国并立的时代竞争,但另一方面会员城邦却仍享有高度的自主自治。所以联邦组织似乎是城邦体制的出路。联邦其实在希腊世界其来有自,多是基于地域、族群(ethnos)或是宗教的理由而存在。这希腊化时代最重要的两个联邦分别是位居科林斯湾北岸及南岸的伊托利亚联邦(Aetolian League)及亚该亚联邦(Achaean League)。希腊化时代的联邦不同于古典时期著名的“霸权式”(hegemonic)联盟,如由雅典主宰的提洛联盟以及斯巴达的伯罗奔尼撒联盟,而是更为平等、更重视个别加入城邦之自主性的组织。另外,希腊化时代这两个最成功的联邦都发生在古典时期城邦体制较不成熟、文化较落后的地带,所以当地的社区似乎比较没有传统包袱,较能自行调整来面对新局。
伊托里亚联邦位居科林斯湾北岸,在四世纪时已经组成联邦国家,取代之前伊托里亚人较原始的部落组织。它在组织上有全体男性公民所组成之大会、代表议会、常设议会及年度选出的联邦将军。特蒙(Thermon)是伊托里亚人古老的宗教祭祀中心,也成为联邦行政中心及聚会地点。在二七九年伊托里亚联邦与其他希腊人联手击败入侵到特尔斐神殿附近的高卢人,成为这希腊祭祀中心的拯救者,名声大为提高,也使伊托里亚人进而控制管理特尔斐神殿的安费克提安尼联盟(Amphictyony),进而开始往中希腊扩张,甚至控制温泉关这南北陆路交通要塞。但尽管是神殿之拯救者,伊托里亚联邦却允许其国人进行类似强盗或海盗的行为(称为syla,“掠夺”),迫使受害国家为求保全,而与伊托里亚联邦签订有关asylia的条约,承认联邦,行径如同古代世界的流氓国家。
因为地缘政治之故,伊托里亚联邦始终与马其顿王国为敌,彼此竞争控制色萨利一地。所以当马其顿投机地与汉尼拔合作时,伊托利亚立即成为罗马最先拉拢的对象,在第一次(二一五至二〇五年)及第二次马其顿战争(二〇〇至一九七年)中扮演重要角色。但伊托里亚联邦始终不满与罗马合作收获有限,所以在一九二年邀请叙利亚王国安条克三世来“解放希腊”,但在失败后遭受罗马严厉的惩罚,成为臣属盟邦,在希腊政治的重要性逐渐消失。因为伊托里亚联邦和亚该亚联邦的竞争关系,所以身为亚该亚联邦国民的波里比阿特别不喜欢伊托利亚人,在作品中常有诋毁之词。
亚该亚联邦则原来是由伯罗奔尼撒半岛北边、科林斯湾南岸的亚该亚族群城邦国家所组成,在五世纪曾活跃于半岛,但旋即没落,直到二八〇年再度重组,后来甚至包括非亚该亚族群的国家,如西息温(Sicyon)、科林斯及阿哥斯等多利安(Dorian)族群的城邦,使原来是地区及族群性的组织,一跃为半岛里最重要的政治组织。它与科林斯湾北岸的伊托里亚联邦齐名,但立场时常相左。联邦事务由每年选出两位将军来主持(但二五五年后只有一位),另设有联邦官员、议会以及全员大会。联邦有固定或特别召开之会议,作出重大决议。将军不得年年连任。阿拉特斯(二七一至二一三年)首先在二五一年引进自己的城邦西息温进入联邦,并在三世纪中领导联邦,在希腊政治扮演一席之地;他在二四三年突袭攻占科林斯后,公开反对马其顿王国干预南部希腊。反马其顿是亚该亚联邦的主要政策,所以在此时与伊托里亚联邦常有合作的关系。
但在莱狄亚迪斯(Lydiades)自愿放弃僭主位置,带领迈加洛波利斯加入联邦后,联邦政策面临变化;这是因为迈加洛波利斯在四世纪之所以建立,是为了围堵斯巴达,而为达此目的,常依赖半岛外势力(如最初的底比斯及后来的马其顿)协助。所以迈加洛波利斯加入联邦让亚该亚联邦的政策开始发生分裂。当斯巴达于二二〇年代在克里奥米尼斯三世领导下,经历革命,再度崛起为强权,让亚该亚联邦倍感压力。阿拉托斯决定改弦易辙,以交出科林斯为代价,与马其顿联手,主动邀请马其顿势力深入希腊南部,一起对付斯巴达;马其顿及其盟友在二二二年于塞拉西亚将之击溃。这让马其顿势力再度深入希腊,完全违背联邦的初衷。在希腊的“同盟战争”(Social War,二二〇至二一七年)之中,阿拉托斯率领联邦加入马其顿,对付伊托里亚联邦,但是还是没办法阻挡年轻的菲利普五世直接染指伯罗奔尼撒,摧毁迈瑟纳(Messene)城。在二〇〇年后罗马人决定直接干预希腊事务,与马其顿为敌,亚该亚再度改变政策,背弃马其顿,转为与罗马合作。
阿拉托斯过世后,菲洛波义曼(Philopoemen of Megalopolis,约二五三至一八二年)成为联邦最重要的领导人。他与罗马人联手击败斯巴达国王的纳比斯(Nabis),并将斯巴达及迈瑟纳(Messene)并入亚该亚联邦之中,进入联邦最兴盛的时期;这些成就却几乎全拜罗马所赐。这期间亚该亚联盟已经感受到罗马是新的且如排山倒海的威胁,再也不得不正视这问题。他见到罗马人在面对希腊时,那越来越明显的高压政策,试图据理力争,认为这是原则问题;同时代之人亚历士泰纳斯(Aristaenus)则认为去忤逆罗马意图,绝非明智之举,甚至有时必须主动曲意迎合,以求自利自保,而这确实是罗马乐见的。这种辩论想必在当时许多希腊国家发生,但是任何希望维持独立的意图,越来越像是幻想。
马其顿王国在第三次马其顿战争(一七一至一六八年)后被解体,亚该亚联邦在战争期间对罗马有所保留的支持,被元老院质疑为不忠,因此有一千个亚该亚人在一六七年被送到罗马审判,开始漫长的羁留生涯;其中包括史学家波里比阿。马其顿被消灭后,亚该亚的地缘政治重要性消失,加上联邦一向寡头温和、亲罗马的政治结构,因为社经失序,被激进民主政治及反罗马分子取代,后来在一四九至一四六年因为史料没提及的原因,而与罗马发生冲突,结果科林斯被夷为平地,联邦解散。波里比阿所能做的似乎只是善后工作,让罗马的直接统治比较令人可以忍受。
亚该亚联邦或伊托利亚联邦在分量上都不及三大王国,但凭着微妙均势以及罗马势力的东渐,随时见风转舵。例如,伊托利亚联邦借罗马之力来对付菲利普五世的马其顿王国,借安条克三世的叙利亚王国来对付罗马,但最后国破人亡;亚该亚联邦则是借托勒密王朝以及罗马之力来对抗马其顿,借马其顿来对付克里奥米尼斯三世的斯巴达,但是当罗马认为联邦的利用价值不复存在,便狡兔死、走狗烹;在得到一些短期性利益后,最后还是免不了出卖自己的灵魂。但他们真的有其他选项吗?另外两个类似处境的国家分别是罗德岛(Rhodes)及帕加马王国,它们更擅长利用三大王国之间的矛盾以及引入崛起的罗马势力来从中取利,但最后还是面临类似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