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圣卡罗的回忆
尼加拉瓜
1999年5月下旬,我千里迢迢从台湾飞往中美洲,历经17个小时的飞行到达巴拿马,再飞两个半小时到尼加拉瓜。
这趟旅行对我个人意义相当特别,1974—1976年间我曾在尼加拉瓜担任农业技术团技师。由于工作的关系以及我爱探险的个性,我的足迹几乎踏遍尼加拉瓜各个角落,结交了许许多多朋友,从名门贵族到船夫猎户,从部长到游击队员,我曾将这些青春少壮的经历记录在我的探险集《月落蛮荒》中。在我离开后的23年间,尼加拉瓜历经了多年的内战、飓风水患……
我不知道我的朋友们是否无恙?我深爱的蛮荒丛林是否依然?而我年已半百,两鬓渐现霜白,体力能否如少壮足以深入蛮荒?我身上对丛林黄热病的抗体许久以前就消失了。这次和我前来的是太鲁阁自然保护区解说课课长游登良,我想,这趟进入蛮荒雨林的经验必能对他从事自然保护的工作大有帮助。
难兄难弟异乡重聚
飞机在夕阳斜晖中开始降低高度,我从机窗望见了苍茫中的尼加拉瓜大湖,我开始变得有些忐忑不安。这个约台湾四分之一大的淡水湖,湖中的许多小岛以及沿湖的许多小村,曾留下很多我年轻时的足迹……
转眸之间,我瞥见了马沙雅火山喷出的白烟柱在暮色中热情地跟我招手。是的,尼加拉瓜首都马那瓜到了!我回来了。
入境时,我开始担心要如何让海关了解我们所携带的摄影器材、录音器材以及近两百卷的底片,完全是为了采访用而非商业。我正发愁时,瞧见了同班同学邱倚星已在入境关口内接我。
小邱是我在屏东农专的同班同学,也是当时的室友,后来我们又在驻尼加拉瓜农技团并肩工作。工作结束后我回台湾,他留在尼加拉瓜经营大农场,因逢战乱而改做贸易。现在他的贸易公司在中南美八个国家都设有分公司,总公司在台湾,但他大半时间留在尼加拉瓜及美国。
23年前小邱和我在尼加拉瓜分手后,走上不同的途径,现在他已是富甲一方,往来多是权贵、资本家及企业家,出入尼国总统府有如走“灶下”。而我,也是富甲一方,内心富足,往来尽是野生动物植物,出入山野林莽有如“回家”。
记得1974年,同样是5月底黄昏,我初抵尼加拉瓜,小邱和一群农技团的同事来接我,现在隔了二十几年重回尼加拉瓜,来接我的仍是小邱。我们是这辈子的难兄难弟!
别样的旅程
我们背着沉重的摄影与录音器材,穿过拥挤闷热又有汗臭味的马那瓜国内机场候机楼,准备搭乘小飞机到尼加拉瓜湖对岸的圣卡罗去,那里是我们此趟圣幻河热带雨林之旅的起点与终点。
登机前,乘客都要带着随身行李过磅,以计算飞机能否负荷。听一位来自圣卡罗的旅客说,那是因为小飞机太老旧了。我看见几位乘客脸现忧愁,而且有一些犹豫,但我毫不考虑就站上磅秤。如果我也像他们这样忧东忧西,就不会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了。
小飞机真的够老旧,刚刚滑行就杂音四起。当滑过几架庞大的俄制战斗直升机时,我突然有点担心起来。我担心的是这架小飞机会不会是俄制的?会不会像那些直升机一样,因为缺少零件而飞不起来?或者零件是用坏飞机上拆下来的替代品硬拼上去的?
正胡思乱想着,小飞机竟在几番摇摇摆摆中脱地飞起。机上坐满了11位客人,而且大多是肥胖的生意人,难怪搭机前要过磅了。
记得23年前我在尼加拉瓜工作时,每次要到圣卡罗去,都得搭火轮从格兰纳达夜航,航行十几个小时横渡大湖,现在乘坐飞机一个小时就开始下降了。
还记得我们这群小孩吗
小飞机在碎石子跑道的尽头煞住,扬起一阵灰尘,有乘客互相击掌欢庆平安,有的则画着十字感谢上帝,好像这样的平顺下降不是常有的情况。我回头看看飞机跑道,只看到前面一段,远方的一段因为路面倾斜,以致看不到了,不禁抽了一口凉气。我还来不及庆幸,接我们的人已经到了,一位颇年轻时髦的男士迎了上来,还夹着一股古龙水的味道。
同伴小邱立刻上前去打招呼,并侧身要为我介绍,但这位男士却向前一跨步抓住我的手,笑着说:“师父,还记得我们这群圣卡罗的小孩吗?”
“师父”,二十几年前许多尼加拉瓜的少年都是这样称呼我的。他这一声呼唤,让我一下子跌入当年在圣卡罗旅行时的情景──在教堂前的广场上,一群少年与儿童跟着我学“功夫”、玩游戏。
现在眼前的这位男士,正是当年跟着我在圣卡罗街道上闲逛的顽童之一。很高兴他仍然认得我,表示我的相貌或身材并没有很大的改变。不过这位顽童的改变就多了,不但长得英俊,并且贵为圣卡罗的县长,他的名字叫西尔比欧。
乘坐县长的吉普车走在起伏的街道上,我发现圣卡罗的房舍、街景、老教堂都是老样子,只是居民及建筑物的数目比以前多了,几条主要街道也都铺上了水泥砖。
其实,圣卡罗在近几百年以来始终都没有多大的改变,因为它位于尼加拉瓜湖与圣幻河、冷河的交会口,湖水流入加勒比海的唯一出口即是圣幻河,所以圣卡罗从西班牙殖民时代开始就是军事要冲,岸边高地筑有要塞炮台,藉以防备在加勒比海肆虐的海盗船溯圣幻河进入湖区劫掠。
来到县长的办公室,我和西尔比欧聊起圣卡罗的变化以及我认识的几个老朋友,才知道他们大多在战乱中或死或失踪。像跛子罗兰多以及大嘴米盖,我们曾一起去魔鬼山探险。西尔比欧说,罗兰多在战争中不知去了哪里,没有人再见过他;而米盖则加入了游击队,在进攻省城时阵亡了……
我的脑海突然闪过当时在这小镇认识的小姑娘──鲁思玛琳娜,我就问起她的下落。县长的秘书说,圣卡罗有好多鲁思玛琳娜,除非知道她的姓氏。但我只见过她两次,一次在圣卡罗,一次在格兰纳达的码头,根本不知道她姓什么。
“除非有更详细一点的资料!否则只有把镇上所有名叫鲁思玛琳娜的人都集合起来,让你来认了。”秘书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她现在大概近四十岁了,”我想了一下说,“后来去格兰纳达念高中!”
西尔比欧突然站起来说:“跟我来,我大概知道哪一个了!能去格兰纳达念高中的女孩子不多。”
我们又坐上了吉普车,车子在一条靠近湖边的街道上停下。西尔比欧下车后径自推开一道木门进入街边的一户人家,随即听见他说:“还记得中国人──徐吗?”
“记得啊!”一个妇人的声音回答道,“他不是死了吗?”
“啊!他会中国功夫,要死还不太容易呢!”西尔比欧一面笑着一面大声说,随即从门里走出来,我同时也下了车。
一位中年妇人随着西尔比欧从门内走了出来,她抬眼看了我一会说:“哇!真的是你,Silencio,我以为你死了!”
23年不见,又音信全无,在一个战乱的国家通常总会被认为“死了”。对此,我毫不以为意,对于人世沧桑与生死无常,我已有看穿其表相的一点智慧。我为她仍然无恙感到庆幸,虽然岁月在她脸上诉说着光阴的旅程,也在她的言谈举止间展露了智慧与风度。鲁思玛琳娜──我记忆中镶有金齿的小姑娘,现在已经徐娘半老,而且是三个孩子的妈妈。
外孙女都可以嫁人了
重逢总是令人悲欢交加,当年一起照相留影的人泰半已不知所终,而照片上的笑容,却仍然如此依稀……抵达圣卡罗的前几日,我重访玛达加尔巴省的山中小村圣拉蒙(位于尼加拉瓜中部高地)。当年我曾在那山谷中工作了几个月,常常在黄昏时和当地的男女青年一起在教堂广场上弹吉他、唱歌、跳舞。每个周末的舞会、周日下午的排球比赛,我们中没有人会缺席。村中有一个巴拉朽家族是我最熟的,他的儿女常邀请我去山中的牧场度假。我要离开的那一天,他们全家请我吃晚饭为我饯行,餐后,巴拉朽妈妈当众开玩笑地说:“Silencio你快去快回,回来的时候,你可以在我的三个女儿当中挑一个……我的女儿可都是远近有名的美女哟!”
后来,当我离开跨出大门时,突然门边闪出了她那十五岁的二女儿。在我耳边说:“记住,你一定要挑我!”
如今我再度出现在巴拉朽妈妈眼前时,她叫了我的名字,泪水就跟着涌出来了。我抱着她,在她耳边说:“我践约来挑你的女儿……”
“你现在才来!”她含着泪却笑了起来说:“我女儿的女儿都可以嫁人了!”
巴拉朽妈妈有六个子女,有的在内战时逃离,有的在革命阵线建立政权后远走他乡。巴拉朽家的牧场也被政府没收公允,如今竟然没有一个子女留在她身边。
她幽幽地回忆着说:“当年你们像一群小鸟一样在教堂广场上嬉戏,而内战,就仿佛一颗炸弹落在鸟群中,‘砰’的一声,死的死,逃的逃……”
由于这一次与巴拉朽妈妈的见面,知道圣卡罗曾经受过战争的洗礼,就可以理解为什么鲁思玛琳纳会以为我死了。由于我当天下午就要去圣幻河下游,没有多少时间和她叙旧,只能先约定在我回程经过圣卡罗时请她全家吃饭,随即我又跳上吉普车。西尔比欧安排了载我们去圣幻河的快艇,同时他还要带我们去看台湾援助圣卡罗的卫生计划,有净水厂、卫厕等。
下午三点钟,我们搭乘铝制的小快艇离开圣卡罗,顺着圣幻河飞驶东去。河上来往的船只比昔日多了,每天还行驶六个航次的客运长船,当年我来此旅行时,每天仅有一个航次的客货共享火轮。
河边大片的高大雨林消失了,现在是空荡荡的牧场,那五六十米高的立体大自然,以及里头栖息着的千万物种,现在全被毁灭了,变成平面、高不过一米的单调草场。只偶尔在紧靠河岸或小丘顶,能见到几株留下来让牛只遮阴的大树。它们高高地矗立着,那是这片热带雨林被埋葬的活墓碑。
有时,牧场上空会有一群秃鹰在上升的热气流中盘旋,这也是热带雨林消失后才会出现的景象。河边偶尔会有一个简单的木造码头,这是牧场的出入口。码头附近总会有几栋简陋的高脚屋。码头靠近岸边的树荫下,随时都有妇女浣衣,衣衫褴褛的孩子在树下玩耍,瘦小的村狗无意识地对着驶过的船只随意吠叫几声,它的吠声仿佛只是要证明自己依然活着,仍旧存在。
吃水不深的快艇以每小时五六十公里的高速前进,迎面的强风让我无法戴紧帽子,只得像阿拉伯人一般用头巾围束起来。快艇穿越绵绵的河浪,兴起频率甚高的震动,使皮肤有麻麻的感觉,特别是头皮与脸部。
离开圣卡罗愈远,牧场愈少,热带雨林也增加了。“开发”像是一颗炸弹,爆炸的中心成为都市,随着向外扩展,愈远的地方,爆炸的威力愈小,所以愈靠近圣卡罗的威力愈大,几至一树不留,而到了这距离圣卡罗约50公里的地方,威力变小,留下的树木比较多,大片雨林也逐渐地出现了。
鸟类也增加了,树上晾翅的鸬鹚群,好像乡间路旁冬日晒太阳的老太婆。被快艇惊起的大白鹭,挥动着大翅膀,口中“嘎嘎”地叫着,仿佛正骂着三字经。黑头斑翡翠从近船的树枝上匆匆振翅起飞,同时在身后投下一长串的白色粪弹。河流的上空有三三两两的绿色鹦鹉,它们急速地挥着短翅膀消失在雨林顶上,留下刺耳的嘈杂鸣声。
所有的恩怨都消失了
夕阳西下时,我们抵达了巴托罗河注入圣幻河的河口,那里有一处属于尼加拉瓜中美洲大学的雨林研究站,我们将在那里过夜。
雨林研究站的木造屋舍虽然相当简陋,却收拾得很干净,一座仿印第安人式的圆形大凉亭就是这里的活动中心,沿着亭缘的柱间张挂着吊床。
我躺坐在吊床上望着周遭的一切,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当年我来过这里,那时没有研究站,只有参天大树,当时我和跛子罗兰多、大嘴米盖就是从这里转入巴托罗河,溯河去魔鬼山探险。一转眼,23年过去了,我再临巴托罗河,当年同行的两个朋友已不在了……
圣幻河打研究站前流过,自西向东,离我不过三五十米,河面宽达400米左右,它是热带雨林的“高速公路”。近几百年来,独木舟、帆船、火轮、海盗船、战舰、快艇都驶过这里,但全部都是“船过水无痕”。这条河上发生过的所有恩怨,最后都消失了,就像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
我望着悠悠东去的圣幻河水,在日记本上写下了对它的感受:
宽广深沉
水流丰沛的圣幻河
无声地穿过高大茂密的热带雨林
如此寂静,令人难以置信
仿佛它没有流动
好像是冰川
又似梦里的江流
静谧得有如冬夜的银河
神秘,浩瀚
令人敬畏
只有偶尔浮在水面
漂向下游的凤眼莲
标示出水流的速度
这时我才警觉
圣幻河悄悄地赶着路
自然摄影

圣卡罗的回忆
自然摄影

圣幻河热带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