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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走茶凉

此后的几天,艾里克里公司笼罩在一片高压之下。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谁都知道危机将至。只有销售部上上下下一片忙碌,每个人动用各种关系处理存货,尽全力回收货款。几家原材料供应商得知了艾里克里公司大势将去的消息,纷纷上门索要欠下的原料款,让丁雯等人疲于应对。几天下来,回收的货款大概有两百万,相对于五千万的贷款,可谓是杯水车薪,再加上付掉的原料款,于是杯水车薪就演变为九牛一毛。渐渐地,有沉不住气的员工开始出去找工作,堂而皇之地旷工,在办公室就彼此找工作的情况交头接耳。丁雯警告他们注意公司制度,却有人不屑一顾,甚至出言顶撞。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待艾里克里公司的命运似乎已成定局。

所有人的目光,明里暗里都聚集在宇文胜身上。然而如今的宇文胜也再无招架之力,似乎是命运给他安排好了这次滑铁卢,由于没能按时偿还贷款,几天后,中海市法院对艾里克里公司进行了查封,值钱的设备和办公设施都将拍卖,用于抵账,中海市知名电子商务公司艾里克里公司正式宣告破产。

偌大的办公室,乍一看一片狼藉,细一看空空如也。近在眼前的全都是琐碎杂物,但凡稍微值钱的大件,要么已经被拖走抵账,要么已被闻讯而来的邻里公司友好瓜分。宇文胜站在一片废墟当中,和仅存的几个昔日部下们进行最后道别。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是这个结果,有些出人意料。”宇文胜尽力表现得潇洒无所谓,他耸了耸肩,努力地笑了笑,笑容里透着凄惨,形容可怖。

“本来吧,想给各位一些遣散费、安置费,可没想到赔得这么干净,除了把工资结了,多的也拿不出来了。大家多担待,改日等我有钱了,再补偿各位。”

“胜总,其实我舍不得离开公司,等你东山再起那天,一定要叫我回来……”丁雯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哪里有什么东山再起,我就这么一吹,你还当真。”宇文胜自嘲地笑笑,“丁秘书,谢谢你这几年的付出。其实吧,你的腿不弯,穿短裙也挺漂亮,之前是我眼神儿不好,跟你道个歉。”

“朱经理,我之前因为你不爱说话,冲你吼过好几次,可后来我知道,你话不多,可是做得多,是我的不是。”

“叶总,从公司一成立,你就在这儿了,咱俩一路打拼过来,可以说是一起成长。我以前总说你办事太娘们,其实我知道,你那是谨慎。你比我大,也别和我计较,多担待。”

宇文胜一一和前下属们说着体己话,这幅场景温情脉脉,不少人都在偷偷抹泪。

“好了各位!”宇文胜潇洒地挥挥手,“都走吧,这几年缘分尽了,咱们后会有期。中海市不算大,等各位都安顿好了,还可以一起约着吃饭喝酒。走吧!都走吧!”

宇文胜背过身去,望向窗外。电商园里仍是一片热闹忙碌。他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接着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夹杂着轻声的告别,偶尔还有小声的啜泣。走了,都走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头不光空落落的,竟然还有些难过。宇文胜轻轻抹了一下眼角,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准备继续收拾面前的残局。转过身的那一刻他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不由得一愣。

“小苑?你怎么还没走?”

小苑看了看宇文胜,摇摇头,又低下头,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你是东西太多,拎不动,要我送你?”宇文胜难得好脾气地问,“也行,虽然宝马没了,可好歹还有个奥拓,走吧!”

小苑仍旧摇摇头,倔强地说:“不,我不走。”

宇文胜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不禁漾起了一片温情,“走吧,公司现在破产了,大家都另谋出路了,跟着我,没前途,你也得去找份工作。”

“我不走,不管有没有前途,我也想跟着你。”小苑固执地道。

“哎,我说你……”宇文胜急了,决定回归之前的风格,“公司倒闭了,倒闭了,你知道吗?就剩了一堆桌椅板凳,还都是快报废的。得亏这办公室不是买的,是租的,要不然咱们也早被轰出去了。现在我的银行卡里一分钱都没了,晚饭吃什么都是个问题。我就问你,你留下干吗?咱俩一起要饭吗?”

小苑的眼里涌出了眼泪,仍旧执拗地说:“我不想走……我就想留在这儿……跟你在一块儿,要饭也行……”

宇文胜只觉心里最柔软的一块被击中了。眼前的这个女孩,个子不高,其貌不扬,在公司的一群莺莺燕燕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她是什么时候来的艾里克里,平日里喜欢穿什么,和谁玩得最好,他统统没有关注过,除了工作上偶尔和她说几句话,其余的交流可谓少之又少。宇文胜仔细看了看小苑,发现她肩上的包是艾里克里去年出的一款女包。尤琳琳是从不背自己公司出产的女包的,她嫌牌子太Low。她的包最差也是LV,目标是把LV都换成爱马仕。丁雯也很少用自己公司出产的包,她的工资不足以支撑她买LV,但也都是诸如COACH这种国外品牌。放眼四周,只有小苑天天背着自己公司出产的背包,而他竟然从未注意过。

宇文胜觉得眼窝发酸,他吸了吸鼻子,再也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气氛陷入了沉默,宇文胜长叹一口气,正要酝酿几句说辞,忽然听见有敲门声,一个快递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你好,我是必达快递,请问宇文胜在吗?”

“在,什么东西这是?”宇文胜问,“我这儿太乱,没剪子,你帮我拆开看看。”

快递员点点头,掏出一把美工刀,划开纸箱,打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装纸,纸箱里的宝贝露出真身,竟是一尊玲珑有致的水晶奖杯,上面写着:“中海市杰出电商人——宇文胜”。

宇文胜想起来了,这是上次那个酒会的奖杯,据说酒会当天没能赶制出来,稍后会快递过来,果然说话算话。

奖杯上的几个鎏金大字,在顶灯的映衬下闪闪发光,看上去就像个笑话。宇文胜点点头,说:“行了,放边儿上吧。”

快递员巡视了一下,满地狼藉,用脚拨出一小块空地,把奖杯放下,起身站在原地,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还不走?这不都签收完了吗?”宇文胜问。

“这是到付件,同城,运费十四。”快递员答道。

“就这玩意还到付?那我能拒收吗?”宇文胜没好气地问。

“不,不拒收。我们收下了。”小苑赶紧从包里掏出零钱,塞给快递员,“谢谢,辛苦了。”

快递员拿了钱,走了。

“你说你留这么个垃圾干吗用?”宇文胜责备道。

“我留着,做个纪念。”小苑小心翼翼地拿起奖杯,塞进背包,恳求说,“这不是垃圾,是咱们荣誉的见证,不能丢。”

宇文胜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嗤笑道:“还荣誉,还见证。现在能见证咱们的只有这堆破文件破桌椅,拉去卖废品还能卖个好价钱。”

小苑点点头,忽然莞尔一笑,说:“胜总,我觉得现在的你,比以前好。以前你动不动就发脾气,就吼叫,现在可温柔多了。”

“我?温柔?”宇文胜挑挑眉毛,“是,等我要饭的时候,更温柔。”

“要饭之前,咱们先把废品卖了吧。”小苑说道,“我知道电商园北门有个收废品的,我去叫他上来。”

“哎,其实我就是那么一说……”宇文胜话音未落,小苑早已飞奔而去。

陈南坐在办公桌前,扯着满头的黄毛,回想着刚刚得知的消息,心潮翻滚。面前的超大屏显示器上,是眼花缭乱的游戏界面,几个队友正在骂他不出招,拖后腿,当心死全家,他却置若罔闻。

“宇文胜的公司倒闭了?”陈南打电话给崔北望,“不就让他丢了一车货吗?至于整个公司都破产了?他又不是开了个作坊,怎么能这么脆弱?”

“是,您知道了?就这两天的事儿,他公司破产了。”电话那头,八通快递站点老板崔北望一边指挥快递员搬货,一边说,“和咱们关系不大,我听说是因为抄袭的事,被起诉了,估计是罚了一大笔,支撑不住,然后就倒闭了。”

“哦,我说呢。”陈南若有所思,“我知道了。那个,老崔,这次的事干得不错,赔偿款我已经派人打到了你账上,你查收一下。”

“哎哟,哪儿的话,承蒙陈总您看得起我。”崔北望拿着手机,对着空气点头哈腰,放低了声音说,“那一车的包,您看我是卖了还是……”

“你看着办。等风声过了,能卖了就卖了,价钱你定。到时候把我出的钱给我拿回来一半就行,多出来的都算你的。”

“谢谢陈总,陈总大气!”崔北望笑得见牙不见眼,腰杆子快弯到了地上,“就乐意和陈总一起干事,陈……”

等不及崔北望的马屁拍完,陈南就已经挂断了电话。笑容已经迫不及待地在他脸上绽放开来,尽管电脑上队友对他的咒骂不断升级,却丝毫无法阻拦此刻他内心的雀跃。他早就看不上宇文胜的嚣张跋扈,更想不通为什么尤琳琳会放弃自己,而和宇文胜双宿双飞。原本他只是想给宇文胜一个教训,买通了电商园的八通快递代理商崔北望,故意弄丢了宇文胜一车货而已。他只是想出出气,可谁知他宇文胜屋漏偏逢连夜雨,直接被干倒闭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陈南悠悠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真是可悲、可叹、可惜,可是我心里还是好爽啊!”

宇文胜开着奥拓,行驶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宝马和牧马人都被开走了,幸好他的房子写的是父母的名字,让他保留了住处。这台奥拓先前是公司用来跑业务用的公车,多年来被各个业务员轮番糟践,早已破破烂烂,一直停在角落里无人问津。也正因如此,它侥幸没有被拖走抵账,而成了宇文胜的新一代座驾。启动之后,车身激动地乱颤,四个轮胎亦吱吱作响,随时游走在报废的边缘。宇文胜等红灯的时候,有创业者举着印有二维码的大牌子,在车流中挨个敲开车窗,恳求人们扫码加关注。唯独走到宇文胜的车旁,打量了他这台岌岌可危的老奥拓,许是担心敲玻璃会把车窗敲碎,便径直走开了。

宇文胜望着街边闪烁的灯光,心里百感交集。这几年来,他目睹了中海市日新月异的发展,这座新兴的商业城市如今愈发向一线城市靠齐,流光溢彩,又冷酷无情。曾经他自认也被公认为是中海市的弄潮儿,众人眼里的成功人士,可是这得来不易的成功竟像肥皂泡一样,瞬间即灭。回想这几年经历的浮浮沉沉,只觉得恍如隔世,依稀又觉得仿佛是昨日。他刚刚把小苑送回了家,看着她一脸的期待,许诺着过不了几天,就会通知她来上班。可自己到底还能做些什么?他曾踌躇满志地认为中海市处处是希望、遍地是机遇,然而真到了一无所有的时候,该如何东山再起,简直是道无解的难题。

手机响了。宇文胜点开微信,是小苑给他发来的一条消息:“胜总,加油!我是你永远的粉丝!”

粉丝?这个名称倒挺别致。宇文胜按掉手机,把手机屏幕当作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会心一笑。“看来长得太帅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可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啊……”他自言自语道,“不过我已经心有所属,也是无可奈何。”于是他想到了尤琳琳。半个月前,他终于忍不住主动示好,并奉上了最新款的口红套盒,终于获得了她的谅解。只是最近这几日风云突变,焦头烂额的宇文胜着实顾不上她,每日里只是通过微信视频以解相思,细细想来,两人已有一周没见面了。眼下自己终于有空了,再不约她出来,怕是又要后院起火了。

“亲爱的,出来吃个饭啊?”宇文胜拨通了尤琳琳的电话。

“哪位呀?是不是打错啦?”电话那端,尤琳琳甜度极高的声音传出来,让人血糖飙升。

“是我呀。”宇文胜好脾气地配合着她的表演,“最近太忙了,刚有了空,就赶紧约我的女神出来一聚。赏个脸吧!”

“念在你态度诚恳的份儿上,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尤琳琳咯咯咯地笑了,笑声如小女孩一般,清脆、娇憨,宇文胜每每听见她的笑声,就会无端高兴起来。

“去哪儿吃?我去接你。”宇文胜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座驾,心有点虚。

“就来我这儿吧,我家楼下新开了一家法餐,你到了给我打电话。”

“好,我马上到!”宇文胜一脚踩下油门,奥拓剧烈地颤抖着向前驶去。

尤琳琳是中海市人,家中独女,父母均为市皮革厂的职工,家住老城区的皮革厂家属楼。她不乐意与父母同住,而是花高价租住在了市中心的这幢高级公寓。与老城区相比,新近崛起的市中心俨然是中海市的网红打卡地,尤其是到了夜晚,灯光亮起,流光溢彩,煞是好看。各路潮人云集的地方,消费自然也是不菲。宇文胜到达这家法式餐厅的时候,尤琳琳已经到了,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正对着小镜子摆弄自己刚嫁接的睫毛。见到宇文胜,她立刻眯起眼睛,嘟着嘴说:“亲爱的!最近你总是冷落我,老实交代,你在外面是不是有情况?”

尤琳琳的发问让宇文胜不由得暗自心惊。他定了定神,看着尤琳琳一脸的娇嗔,明白她只是在进行日常撒娇而已,于是冲她挤挤眼,戏谑道:“有情况,你就是那个最大的情况。”

尤琳琳露出了得意的笑,但显然她对宇文胜的回答并不满意,继续嘟着嘴问道:“花言巧语,你说你是不是该罚?”

“该罚,该罚。”宇文胜连连点头。他知道,准是哪个大牌又要出新款了。虽然尤琳琳来来回回就这么两三招,每回的伎俩都出奇的一致,但配上她这张好看的脸,仍然让他觉得很受用。

得了手的尤琳琳很是快活,胃口大开地点了最贵的套餐,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直到服务员上了头盘菜,尤琳琳终于安静下来,像虔诚的信徒一般进行着餐前例行工序——先给菜拍照,再自拍,然后美图滤镜修饰一番,凑个九宫格,发朋友圈。看她忙得不亦乐乎,宇文胜替她累得慌。他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把自己破产的事告诉她,虽然他知道,就算瞒也瞒不了多久,但当他看着她那张精致的脸,一想到她快乐的神采和闪闪发光的眼睛会因为自己破产的消息而瞬间消失,到嘴边的话就说不出来。

“对了,我听小美说,你的公司出了问题,不会吧?”餐前仪式进行完毕,刚把手机放下,尤琳琳忽然发问。

“哪……哪有的事。”宇文胜故作镇定,“别听她们胡说,捕风捉影。”

“我当然不信她们!”尤琳琳道,“那个小美就是嫉妒!她本来就嫉妒我的直播间人气高,加上她上个月刚被那个小开男友甩了,现在是空窗期,更看我不顺眼,就开始造谣。”

“对,嫉妒。”宇文胜肯定地看了看尤琳琳,“嫉妒让人造谣。嫉妒使人疯狂。”

“那她要是看到我们结婚,会不会气死了?”尤琳琳笑道,“我跟你说啊,我是想在游艇上举行婚礼的。游艇上铺满鲜花,然后我们坐着热气球出场,降落到游艇上,踩着鲜花缓缓走过……那场面,光我自己想想,就激动得不得了呢!你说她会不会气死了呀!”

“会,会气死。”宇文胜不小心被罗宋汤呛了一口,咳嗽了半天,“为了防止她被气死,游艇和热气球的组合最好再议。再说,万一降落偏了,落到海里了,出场就不美了。”

尤琳琳认真地思考了半天,郑重地点点头,说:“那到底怎么出场?我再考虑考虑。但是婚戒我可选好了,一定要卡地亚的那款哦。钻不在大,精致就好,你说呢,老公?”

宇文胜点点头,苦笑道:“你说得对,这款钻戒最能衬托你的美。”卡地亚的那款钻戒他见过,钻确实不大,可价钱却实打实地高,品牌溢价之严重令人心惊,但尤琳琳这样的忠粉又怎会在意这些?她见愿望即将达成,心花怒放,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宇文胜面前,给了他一个响亮的亲吻,说:“老公,你最好了!”全然不顾周遭食客的目光。

这顿精致的法餐,吃了将近三个小时才接近尾声。时间已近十点,再逛街已太晚,去看电影太累,唯有去尤琳琳香闺畅谈人生比较现实。宇文胜把信用卡递给服务员结账,尤琳琳起身,刷着朋友圈的各式评论,笑得灿若桃花。不料服务员拿着POS机走过来,俯身轻声说:“先生,您的信用卡刷不了,要不要现金结一下?”

宇文胜神色陡变,说:“现金?我哪里有……”他猛地打住了,从钱包里翻出另一张信用卡,说:“刷这个吧。”

服务员再次刷卡,说:“这个还是不行,提示被银行冻结了。”说这话时,这位年轻的服务员脸上出现了意味深长的笑,许是这种情况他早已见怪不怪,戏谑地望着宇文胜,等着看笑话。

进退两难的宇文胜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的信用卡大概全部被冻结了。原因不消说,和他公司破产脱不了干系。他先前只以为把他名下的财产抵账算了,没想到银行还放了这样一个大招。气氛顿时陷入了凝滞,正在低头刷朋友圈的尤琳琳觉察到异样,抬头问道:“老公,怎么了?”

“您先生的信用卡被银行冻结了,”服务员秉持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快言快语,“结不了账。”

“被冻结了?”尤琳琳狐疑地望向宇文胜,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尖声道:“她们说的不会是真的吧?你公司是不是出问题了?”

宇文胜点点头,说:“是出了些问题,但没那么严重。你听我解释……”

宇文胜不说这句“你听我解释”还好,许是偶像剧看多了,一听到这句“你听我解释”,尤琳琳便顷刻意识到大事不好,条件反射一般喊道:“我不听!你刚刚还和我说买钻戒,原来都是在骗我!你这个骗子!”

刚刚目睹了两人恩爱亲昵的食客们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宇文胜只觉得脸上无光,他艰难地说:“你能不能平静一下,让我好好和你说?”

“做梦!”受到众人目光洗礼的尤琳琳恼羞成怒,瞬间把责问的高度上升到全人类,“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说着,她顺手抄起桌上的一碗浓汤,照着宇文胜的头顶浇下,动作完美,流畅,一气呵成。紧接着尤琳琳拎着小包,仿佛受到了巨大的羞辱一般,痛哭着跑了出去。

意外接受洗礼的宇文胜如五雷轰顶。他不明白,明明是自己受到了羞辱,为什么尤琳琳却表现得像个受害者。看得出来,这碗奶油蘑菇汤做得用心,料足,浓稠的汤汁洒在他的头上,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然而,闭着眼睛的宇文胜还是感到了眼前有闪光灯一明一灭,他费力地甩了甩脸上的汤,勉强睁眼一看,一个人正拿着手机饶有趣味地对着他拍照。宇文胜吼道:“别拍了!拍什么拍!你谁啊你!”

“你管我是谁。”听声音是个女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坚持不懈地按着快门,“你是胜总吧?咱又在这儿见面了。你怎么还没去第六人民医院呢?”

原来是她。宇文胜擦擦脸,竭力维持着体面,压低声音道:“简律师,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觉得你最好把手机放下。哎,你够了!怎么还拍!”

“我这叫记录生活,”简薇终于恋恋不舍地收手,拿着手机冲宇文胜摆了摆,“没别的意思。放心,照片我不外传,我留着自己欣赏。”

说罢,她转身欲走,看热闹的服务生如梦方醒,赶忙拉住她,“哎,这位小姐,既然你和这位先生认识,那要不帮他把账结了?”

“谁说我认识他?”简薇反问道,“我是拍客,知道吗?逮谁拍谁。你要是洒满头的汤,我也拍你。”

服务生讪讪地松了手,简薇大摇大摆地走了。宇文胜狼狈不堪地站在原处,只恨屋漏偏逢连夜雨,偌大的中海市,他竟然能在此偶遇简薇。扫把星,这女人真是个扫把星!宇文胜咬牙切齿地发誓,若是有朝一日再相见,一定要把今天丢掉的颜面夺回来。

那天,宇文胜不得已向曹小方求援,让他在微信上给自己转了两千块钱,好歹把饭钱结清了,才得以脱身。在他人生最疼的时候,又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虽然这一脚不会让已有的疼痛产生什么质变,但却足够让他心灰意冷。他开着奥拓行驶在回家的路上,竟然前所未有地流了眼泪。若不是这台奥拓颤抖得厉害,一颠,又一颠,让他的眼泪迅速干涸在了脸上,他几乎都要被自己感动了。什么职场失意,情场得意,这完全是个伪命题。实质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事业干砸了,女朋友就得跑,这才是人生真理。失魂落魄的宇文胜回到家,看到了小苑发过来的微信:“胜总,咱们明天要做些什么?”然而,他却连回复的心情都没有,一头栽在床上,只想永不醒来。

有人失意,就有人得意。这几日陈南可谓心情大好,宇文胜跌落得如此彻底,让他内心本来要熄灭的火苗再一次熊熊燃烧起来。当年明明是他先追的尤琳琳,在她的直播间里头,又是送火箭,又是送游艇,还时不时和其他出言不逊的男粉丝展开骂战,比直播间的管理员还尽心尽责,只为赢得美人芳心。孰料半路杀出个宇文胜,让他给抢了先机。心痛吗?当然。除了心痛,他更咽不下这口气。家里有个惺惺作态的陈北处处给他添堵就算了,感情上竟然又让这个有些“娘”的宇文胜出尽风头。好吧,现在是时候展现自己的博大胸襟了。“琳琳女神,我来了。只要你肯回头,我还是乐意张开双臂拥抱你,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爷们儿。”陈南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已经快被自己强大的男子气概折服了。

作为资深富二代,陈南把尤琳琳约出来,并非难事。陈南穿了一身新衣,因为一头黄发喷了太多啫喱的缘故,整颗头金光闪闪。迟到的尤琳琳在饭店门口一眼就看到了这颗金头,顺着光源找到了陈南。看得出来,她心情不大好,气色也有些憔悴。陈南明知故问:“琳琳主播,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作为你的粉丝,我很愿意倾听。”

按照陈南的设想,尤琳琳会被自己的贴心迅速俘虏,对他一通倾诉,弄不好哭得梨花带雨,然后自己便可以顺水推舟地拥佳人入怀。不料尤琳琳只是淡淡一笑,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最近压力大,没有休息好,不要紧。”

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陈南有些诧异,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听说了,好像你男朋友的公司出了些问题?需要帮忙的话,尽管说。”

“是有些问题。”尤琳琳点点头,“不过,帮忙就不用了,我相信他能克服。”

“现在这年头啊,创业的好时候过去了,一倒下就很难再起来。”陈南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我毕竟也在商界这么多年,对这里面的运作有些了解。一个公司,由小到大不难,难的是从无到有。要是破产了,想要咸鱼翻身,恐怕没这么容易。”

尤琳琳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说:“我知道这很难,但他不一样。他是从无到有,白手起家做起来的,他应该知道该怎么做。我会给他时间。”

陈南不高兴了。作为富二代,他很不乐意听见“白手起家”这四个字。这很容易让他理解为含沙射影,是在嘲讽他只会投胎,不会做事。让他不高兴的还有尤琳琳对宇文胜深厚的感情,这姑娘,哪儿都好,怎么偏偏就这么死心眼。

“我也相信他。”陈南虚情假意地附和着,一面不动声色地招呼道,“像你这么重情重义的姑娘,少,太少了。来来来,吃菜吃菜。”此刻他的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小九九:我让你们情比金坚,让你不到黄河心不死,看来不让她知道宇文胜混得有多惨,她就不会死心。可见自己还得做点什么。

让陈南不知道的是,尤琳琳当然不是什么死心眼儿。出生在小市民家庭的她,打小就见多了大都市里有钱的好,也知晓了穷的可怕。生活教会了她趋利避害,而嫁个好人家无疑是提高生活水平的最快捷径。从买新衣,到化妆,再到整容,她的每一分投入都目的明确。直播间里那些对着她意淫的男粉丝,她甚至都不屑于用双眼皮夹一下他们。那不是她想要的,她门儿清。宇文胜这块宝,她押错了,退而求其次选择陈南,她乐得。尽管陈南从外表到性格,似乎都不是她喜欢的,但是看在钱的面子上,这些都不叫事儿。不过,她不能这么快就让他得了手。欲擒故纵的道理,她比谁都懂。

饭毕,陈南开车把尤琳琳送回家,在回来的路上,越想越气。如果说之前他对宇文胜还有些许同情,那么现在,这些同情尽数化为两个字儿:活该。“琳琳女神啊,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回心转意呢?”陈南一面开车,一面苦思冥想。正是梅雨季节,窗外下着淅沥沥的雨。带了伞的,走得优哉游哉;没带伞的,急急地跑着,有些尴尬。最为忙碌的则是两个送快递的,唯恐淋湿了车上的货,骑着三轮车东躲西藏,乱作一团。

陈南不由得眼前一亮,一抹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

“行啦,胜总啊,您就瞧好吧!”陈南自言自语道。

一早,简薇对着穿衣镜换衣服。不同于以往的一身黑色职业装,她穿了一条灰色工装裤,上身又套了一件灰色牛仔夹克,若不是她身姿清瘦,这身行头看起来简直像是要去工地上搬砖。

正忙着涂脂抹粉的室友姜凡,忙里偷闲望了简薇一眼,问道:“哎,你确定穿成这样去上班,你们领导不会说你?”

“不上班,我一会儿去流浪狗基地。”

姜凡看了看手机,确定今天是工作日,狐疑道:“工作时间你不上班?我的简大律师,你这是什么情况?”

“情况就是,我辞职了。”简薇转向姜凡,好脾气地说,“现在的我,往好听里说,是自由职业者。说难听了,就是无业游民。”

“辞职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姜凡大惊,“绍天律所可是咱们中海市第一大律所,说出去多荣耀,多光辉,多……那个什么呀,你怎么说辞就辞了?”

“昨天辞的。”简薇言简意赅,“我不想干了,我真受不了总是为虎作伥,昧着良心帮那些企业钻空子,就辞职了。”

“你说你都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理想主义。为虎作伥又怎么了?哪份工作不得有点身不由己啊?不过说回来,还是你洒脱。”姜凡不无艳羡地说,“你家在本地,自己有房有车,还有个超级富二代对你死心塌地,可以想辞职就辞职。我就不行了,就算我昨天还想手刃领导,扫射同事,今天还是得乖乖去上班。差距啊!”

姜凡哀号着去门口换鞋,准备出门挤地铁。简薇撇了撇嘴,走过去,搭住姜凡的肩膀,说:“行了,别悲伤了。这几天上班,我送你。反正我也不需要赶时间,先把你送到公司,我再去流浪狗基地,也来得及。”

“我不悲伤。有你这么个好朋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姜凡乐不可支地说,“你看你,让我免费住你的房子,现在又给我当免费司机,这么一想,我的运气也算不错。心理平衡多了!”

两人相视大笑,搭着肩向车库走去。简薇大学毕业后,和姜凡是同事,当时她是见习律师,而姜凡是公司里的行政小妹。姜凡家在外地,一个人在中海市打拼,简薇见她过得辛苦,就把自己的房子免费给她住,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一住就是六年。姜凡热心唠叨,人也勤快居家,和整日里风风火火的简薇恰好互补。姜凡有个相恋多年的男友,俩人正在攒钱买房,一想到她即将嫁作他人妇,简薇心里还真是舍不得。

很快到了姜凡上班的公司,两人道别后,简薇驾车驶向郊区的流浪狗救助基地。这个基地成立有些年头了,简薇是这里的元老,光是她救助回来的狗就有几十条,几乎所有的狗她都叫得上名字。流浪狗救助工作相当烦琐,除了日常的清洁和饲喂,简薇每次来这里都要给狗洗澡拍照,把照片和资料放到网上,以求能有好心人领养。

“你这个老家伙,一会儿我再给你拍一回照片挂网上,这回要是还没人慧眼识珠,你就在这儿孤独终老吧!”简薇一边给一条年老的杂种犬洗澡,一边和它说着话。这条狗实在是丑得过分,从外形已经看不出它的祖上究竟有哪些品种,长着一身种族荟萃的杂毛,一口地包天的狗牙,时刻都是一副面目狰狞的尊荣,难怪没人领养它。

“你再怎么给它洗,也就那副德行啦。”旁边的志愿者小杰说道,“不会有人领养它的,上回有个人带着孩子来挑狗,人家小姑娘看见它,直接给吓哭了。”

简薇叹口气,说:“没办法,就算是爱心领养,也是要看颜值的。这就跟找对象一样,有几个不是外貌协会的?”她爱抚地扯了扯老狗脖子上松塌塌的皮,感叹道:“他们可永远不会知道,这家伙有多聪明,多贴心。错过了它,用行话说,那叫走宝。”

小杰嘿嘿一笑,紧跟着又叹气道:“不过,这老狗在这儿确实挺受气的。它年纪大了,吃东西慢,咱们基地这么多狗,人手有限,没办法实现单独喂养,它每天连饭都吃不饱,那些公狗还总咬它。薇姐,你身边要是有合适的人家,不嫌它丑的,还是领养了它吧。”

听了小杰的话,简薇不禁皱起了眉头。根据救助机构的原则,对于流浪狗领养,应该尽量向全社会开放,减少志愿者及亲朋好友领养。这样做,一是为了向社会推广普及“领养代替购买”的观念,二是为了减少志愿者自身的压力,让他们把精力放在救助更多的流浪狗身上。简薇从没领养过基地的狗,主要是因为她太忙,而姜凡又有洁癖。她先前并不知道这条老狗的处境这么艰难,眼下看着它瑟缩成一团,心里头生疼。她不忍心再将它放在基地混养,甚至不忍心再将它的照片挂在网上,任由人们指指点点,思来想去,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忙碌中一天很快过去,日落西山时,看到手机上的几个未接来电,简薇才想起今晚的邀约。她心怀歉意地回拨过去,刚想开口道歉,电话那端陈北的声音响起,温和低沉,不带丝毫责备:“我猜你一定是很忙,刚才打了两个电话,有没有打搅到你?”

简薇苦笑道:“不好意思,我给忘了时间了。我现在在郊区,恐怕去市中心不大方便。要不咱们改天再约?”

“那有什么关系,只是咱们两个人吃饭而已,晚些也不要紧。”陈北徐徐道,“其实应该我去找你才对,但我又很想带你来市中心这家新开的茶餐厅,所以你慢慢过来,不必着急,我等你。”

这让简薇再也不好推托,她只好答应下来。就在这时,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忍不住惊呼道:“对了,我身边有条狗,那茶餐厅让带狗吗?”

“这……”电话那头的陈北略显迟疑,“你来了再说吧,我想,他们应该有办法安置的。”

一个小时后,简薇牵着老狗,和陈北在市中心的一处大排档坐下。简薇的一身牛仔服和大排档的人声鼎沸浑然天成,而西装革履的陈北则显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对不起啊,”简薇示意老狗趴在脚边,充满歉意地对陈北说,“我早该想到茶餐厅不让狗进的。现在咱俩只能来这种地方凑合吃点,你不习惯吧?”

“怎么会。”陈北笑笑,“偶尔来一次大排档,也挺新鲜的。再说了,也怪我。我以为茶餐厅可以带宠物狗的,没想到……”

陈北看了眼老狗,尴尬地笑了笑。就在刚刚,原本点头准许了带狗进入的那位茶餐厅领班,在见到这条面目可憎的老狗之后,愤然反悔,对狗和人都下了逐客令。

“对了,今天是工作日,你不是应该在律所吗?怎么去了郊区?”陈北问道。

“是这样的,我辞职了。”简薇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流浪狗基地。”

“辞职了?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陈北并未追问简薇辞职的原因,而是对她的下一步计划颇感兴趣。

“先不找工作。”简薇言简意赅,“流浪狗基地最近缺少志愿者,我要多去帮忙。另外,法律援助协会近期要对快递业做法律援助,我已报名参加。”

“对快递业进行法律援助?那岂不是会和我们公司有交集?”

“你们公司这种大户,哪里会需要援助?我说的法律援助,是对快递员的。相对于快递公司来说,快递员是弱势群体,不签劳动合同、没有五险一金、就业先交押金、辞职押金不退,问题很多,他们又普遍缺乏法律意识,需要好好普及。”

“我明白了。相对于在律所上班,好像做法律援助更让你有激情。”陈北凝视着简薇,笑着说,“你一直是这么善良又热情,简直像个小太阳。”

陈北的声音平静温和,望向简薇的目光中却充满灼热。这热烈的目光让简薇无所适从,她起身冲大排档老板挥挥手,高声道:“老板,烤羊腰子记得要七分熟,多放辣。”

看见简薇这副大大咧咧的样子,陈北的目光中又多了一丝宠溺。

但凡有过情感经历的人,都会读懂这目光中藏着的深深爱意。陈北对简薇的感情,几乎可以说是表露无遗了。从大学起,他就对这个小师妹一往情深,这期间尽管经历了他出国留学,两人分离了几年,但感情却丝毫未变。作为速纳快递的大少爷,几乎没人能相信他在感情上可以这般执着。可简薇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什么,她对他,始终缺乏爱意。难怪姜凡总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她确实为此而苦恼。

“下周二陪我去参加个饭局,好吗?”陈北好不容易在简薇大快朵颐中找了个间隙,真诚地发问。他语气中甚至带有一丝哀求的意味。

“我下周有个案子……”简薇本能地打算拒绝,这时她忽然想到自己已经辞职了,只好生生打住。

“你下周没有案子了。”陈北好脾气地冲她笑笑,点醒她,又不戳穿。

“那……那好吧。”简薇只好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