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2章 风息云汹涌
公元763年下半年
六月的徐州闷热难耐,是日一场暴雨之后,临淮王府中荷池里的蛙鸣此起彼伏,呱噪不休。李光弼坐在书房手握一支硬毫笔,看着条案上字迹刚健的《将律》初稿,几番欲下笔增删,却被恼人的蛙声搅得心烦气燥,下笔不得。眼睛余光忽觉前面墙角有物移动,警觉看去,竟是一只他深恶痛绝的南地大脏郎(蟑螂),立时将手中笔恨恨掷过去,正中那虫背上,砸出腹部一团稀烂的灰白秽物,令他作呕,焦躁喊了声:“来人!”
应声进来却是两人,管家李良同跟在后面的爱将郝廷玉。光弼紧皱双眉,指了指墙角。李良顺着看去,见那只肮脏死虫和毛笔,知郎主最恨这种南边大油虫,忙唤仆妇进来收拾后退下。
书房里只留主、副二将,郝廷玉揖了一礼,对光弼道:“在下昨日接旨,令往关内凤翔府屯兵,防御吐蕃进袭,现特来与太尉辞行。”
光弼缓缓点头道:“我已尽知。”
廷玉道:“自将军镇守徐州,绿林山贼尽除,江淮四方绥靖,百业渐兴。在下此去别无他忧,所虑者唯大将军贵体之康乐也。”
光弼漠然问:“君何出此言?”
廷玉道:“自尊夫人逝后,近见将军时而忧心忡忡,时而万念俱灰的模样,又不肯与部将们一吐心曲。在下私问李良,方知将军已是多日少食难寝,又加胸腹不适,日里除了与老夫人请安,足不出书房。在下只恐长此以往,将军身心俱损矣。”
光弼默然片刻,道:“某劳兵东南,不习水土,偶有小恙,不足为虑。”
廷玉道:“末将与众人南来,亦苦此方水土。且不说夏日闷热多湿,衣衫难干,肌肤也多受湿毒邪侵,刺痒不耐。入冬又是阴寒冷湿,铁甲凝霜,饮食也与朔北甚殊,多米少面,多菜少肉,多茶少酒。肉却只见腥味肥猪,鲜美羊肉难得。酒也是淡寡软甜,怎比得凤翔柳林酒与长安新丰酒醇厚浓郁,沁人心脾。我看太尉日见消瘦,怕也是受这南地天气饮食之苦。”
光弼叹道:“正是。某平日无他求,只嗜酒喜肉,此地二物皆不适口。加之湿气恶虫,苦人更甚,我母随我在此,也连累受罪。”
廷玉知主帅孝敬继母,笑道:“在下此番经过长安,必得托人捎些上好烈酒、羊腿来孝敬太尉与老夫人。”少停又问:“将军或更有交代?”
光弼沉思片刻,道:“别无他事。君此去只是远着那宦竖鱼朝恩。某生平只有两次败战,皆因此竖所至。”
廷玉问:“大将军所言,可是邺城与邙山之战?”见光弼点头,接道:“此两战末将皆亲历亲见。还记得邺城战前,将军曾对鱼使者言:‘思明得魏州而按兵不进,此欲使我懈惰,再以精锐掩袭我于不备也。又请与郭公朔方军同逼魏城,迫战思明。谅他他鉴于嘉山之败,必不敢轻易出城来战,就此两下与邺、魏对峙,邺城贼兵必先粮绝而被拔除。安庆绪部灭后,思明无可用兵,必退。’在场众节使皆以为然,却被鱼某断然否决,至邺城九军大败。继而思明进占洛阳,将军上奏朝廷‘贼锋尚锐,未可轻进’。又是鱼某人以‘贼兵多北人,思乡厌战’为由,力主强攻洛阳,方有邙山之败,河阳之失。众将士至今提起,无不对此宦竖切齿痛恨。”
光弼长叹道:“圣上宽仁待我,两次败阵皆不降罪。然‘谗言三至慈母不亲’,内宦们日亲圣侧,每日岂只三、两谗言,只怕早已充塞圣听。近有汾阳王被褫夺兵权,来嚼铁无罪赐死,远有不可枚数之赤忠将相被陷害于宦竖,怎不令我心寒。”
廷玉点头道:“末将谨记大将军教训。此番我守咸阳以西,鱼朝恩自镇东面陕州,相距近千里,两不相干,谅他无奈我何。”言罢欲动身告辞,又想起一事,道:“适才进府见一修长女子在庭院与李良讲话,眼生得很,细想又似在哪里见过,好一副沉静果决之态,却不知是何人。”
光弼略显犹豫不安,少顷方道:“与君说了,休要惊怪。她是先大帅安思顺之幼女,安玉丹。”
纵是光弼有言在先“休要惊怪”,廷玉还是吃了一惊。他早知主帅当年拒婚此女,也曾替他着实惋惜,却怎的如今这女郎就在府中,神态不又似客人,真不知是何缘故。但见光弼无意多说,只得欲问又止,辞别出来。
行至院中,又遇着李良,廷玉实在禁不住好奇,将他拉到静处,道:“敢问管家,适才与你讲话的女子可是先安帅之女?”见他点头,又道:“不是某多事,实出意外,愿闻其详。”
管家可巧此时无急事要办,遂与廷玉讲了大概。
原来年前李夫人王氏病体沉疴,老夫人卢氏只管念经祈佛,不问家事。因光弼不好女色,家中并无妾室帮忙照料病人,主持家务。李良只得奔王氏的姑妈郭夫人处讨商量,郭家就遣少夫人稚侠携安家小娘子来此相助。几日后郭家少夫人欲回,安小娘却得老夫人喜爱,婉言留住。后来王氏夫人终因不治逝去,老夫人更不舍安小娘,故留到如今。
廷玉听了喜形于色,道:“管家也知安家小娘子与太尉的陈年旧事,如今已是事过境迁,先安帅已被圣上特谕昭雪,王氏夫人已逝,将军需有人近身照拂,何不请老夫人做主,将既往苦缘结成今日良缘?”
李良叹气道:“郝将军只道在下不作此想麽。那安小娘子非同一般,自进府以来不仅亲自为先大娘子延医问药,体贴入微,还将府中常年积下之纷乱疑难的家事逐一排解,上下皆喜,我这多年管家也自愧不如。不怪大娘子逝前几番对郎君道,她去之后,愿他迎娶安小娘。”
廷玉忙问:“大将军怎说?”
李良又叹一声道:“郎君并无只言片语。就说昨日他去请安,老夫人又再催道,战事已平,指望家族兴旺,玉丹乃不二之选。”
廷玉欣然道:“既有母命,何不早请媒妁,成其美事。”
李良摇头道:“郝将军应知我家郎主向来事事在心口不开。哪怕老夫人时时催问,他只是默然以对。”
廷玉搓手叹息,又问:“可知安家小娘子是何主意?”
李良苦笑道:“这女子倒似与郎主恰作一对儿。平日理事应机立断,出言爽快,却每当老夫人探问她心意,即以别事掩过,断不吐口。就是在府中不意遇着郎主,也同路人一般不冷不热,相揖而过。”
廷玉不解道:“某当年听闻安小娘十分中意李将军哩。”
李良应道:“我也是纳闷,若说小娘子依然记恨我家郎主,何必入府相助,早晚见着,不知心中是何想头。”
廷玉只是嗟叹,道:“但愿大将军终与小娘子成就安帅之遗愿,不使抱憾于幽冥才好。”言罢告辞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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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七月,朝廷为显战后新气象,改年号宝应为广德,大赦天下,又为征讨史朝义有功之将领加官进爵,封赏食邑,虽各有等差,也人人欢喜。却很快有吐蕃蠢蠢欲犯中原之说传至长安,人心又乱。
李豫虽已敕令两员骁将,郝廷玉及新任镇西节度使马嶙镇守关内之地,仍是放心不下。那日宰相元载奏报:“田承嗣近将所辖魏博一带百姓之壮者皆入藉为兵,终日操演,只留老弱耕田,半年来增兵过万,又择其勇健者为亲兵近卫,称之‘牙兵’,渐成雄踞河北之势,陛下不可不防。”
李豫道:“朕更忧心河东二雄,汾州仆固怀恩与太原辛京昙互奏谋反。朕虽皆不取信,然他二人都曾为帝国出生入死,身先士卒,各领精兵悍将,此时内讧,于我立国方稳的朝廷决非佳音。”
元载忙道:“陛下何不遣内使前往宣慰,以探实情。”
李豫遂宣宦官右骁卫大将军骆奉先听旨:“卿随朕作战多年,屡建功勋,今授卿以监军使,前往汾州、太原宣慰并监察怀恩、京昙二将,必公允回奏,不得偏袒。”
宦官将军诺诺道:“奉先蒙恩承旨,敢有欺心!”出宫后自思与怀恩乃旧交,却与京昙不熟,不如先访,就奔太原而去。
辛京昙闻报皇帝宠宦到来,忙殷勤接住迎入官衙,大排筵席为之洗尘。席前骆奉先道:“咱家奉旨询问,辛将军因何初始拒迎仆固将军与回鹘汗王借道参战洛阳,而战后彼等归国,又拒开城劳军,致伤两军两国和气?”
京昙听得监军使口气不善,忙站起身再次揖礼,恭敬答道:“承天子遣天使下问,末将非居功自傲,也与怀恩毫无私怨。只因他来时戎旗高张,兵将汹涌,疑其召戎,故闭城不敢开。待其得胜转归,又早闻报回军沿路抢劫烧杀,无所忌惮,因惧凶兵侵害百姓,故不敢开城犒劳。”
奉先哼了一声道:“话虽如此,仆固父子兵到底竭忠皇室,攻城野战,无役不从,一举灭朝义,复燕、赵、韩、魏之地,其功无以为让。将军却两番拒迎,非妒其功耶?”
京昙听这宦官语出威胁,不禁心慌道:“天使明鉴,怀恩与可汗有翁婿之盟,互为表里,逆状早露,非末将诬捏。”
骆奉先沉着脸又问:“然将军因何私斩部将李竭诚?”
京昙不料这监军知之甚详,被问个出其不意,一时张口结舌,汗出浸衣。幸好身旁一副将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方才定了定神,对宦官陪笑道:“此事机密,愿相告天使于内厅。”说着躬身相请。
奉先猜他另有安排,即随之走去内厅。只见里面条案上已堆有可观的金银绢帛。原来那副将熟谙官场人情,听宦官口气咄咄逼人,知其必有所图,于是悄悄退下,禀告辛夫人急备下这些贿赂之物。
奉先眼里见了财物,冷峻的脸先就温软下来。只听京昙道:“那李竭诚原是怀恩旧部,暗中勾结回鹘,欲谋取太原军府,在下不得已杀之,还望天使据实回奏圣上。”又指条案上道:“些许薄物,难成敬意,还请天使笑纳。”
奉先见他如此知趣,点头道:“咱家在京中就听闻辛将军治北京有方,百姓富足,由此可见一斑。”
京昙听了,忙命副将把案上黄白之物包裹了送去宦官随行私囊中。
骆奉先又在太原逗留两日,与留守辛京昙相厚结欢,方转至汾州怀恩屯兵大营。
二人见礼寒暄,怀恩设酒席以待,其母亲身相陪。席间骆奉先道:“本监察使从太原辛京昙处来,观其并非心存奸恶之人,怀恩兄宜与之消释前嫌,共效皇家。”
怀恩闻听怒目园睁,掷杯于席道:“彼若非奸非恶,为何诬我召戎谋反,令圣上起疑?”
一旁怀恩母亲也絮絮道:“汝与我儿曾在广平王麾下与贼血战,同生共死,结为兄弟。如今又去亲近辛京昙,为何要做两面之人?”
奉先面红无语。怀恩命小校取来两大酒盏,斟满一杯递过去,又自斟一杯道:“你我兄弟今日欢会,就不该提那恶人。我先饮此杯,弟自罚一盏!”于是一饮而尽。奉先忙将酒盏捧到嘴边,咕咕饮下,尴尬之气顿时烟消。
怀恩饮到酒酣,拔剑起舞,慨然高歌。奉先看得高兴,赠彩锦缠头致意。怀恩接过披在颈上,醉醺醺抚掌大笑道:“弟赠缠头,增我酒兴。明日即是端午,你我兄弟再开怀畅饮一日!”
宦官见他醉得连端午早过都忘记了,又见环立他身旁的亲兵武士多对自己这朝廷使节侧目而视,不似善意,难免心中惴惴,起身离席辞道:“愚弟皇命在身,不敢耽搁,就此告辞,他日再与仆固兄痛饮。”
怀恩拉下脸道:“弟纵再留一日,皇帝哪里就知道了。莫不是受了那辛某之托,急回京奏怀恩谋反?”
奉先心虚,连连摇头摆手道:“兄实多虑了,弟可是那般无情寡义之人。实为圣上等我回奏河东无事,只好得罪兄长。”说着命随扈禁军们牵马来。
怀恩趁酒意命副将范志诚拦阻禁军卫士,自己却拉了奉先的手,硬是又灌了他几杯,见夜色已深,方命小校将监军使一行送至后营歇息。
深夜,奉先不敢合眼,熬到营中再无人声,遂将熟睡的卫士推醒道:“咱家急回京复旨,不能再留。此间人等皆已入梦,汝随我即行,勿使人察觉。”
众人蹑手蹑脚来到马厩,却不见自家马匹。奉先想是被怀恩藏了,心中恐慌,低声对卫士们道:“日里席前怀恩之母责我结交太原,众将士也怒目相视,现又藏我等马匹,怎知不是包藏杀心。与其为人俎上鱼肉,不如乘夜逃去。”急忙中寻得一处残墙,率众翻跳而出,朝长安方向猛跑。
凌晨,怀恩尚在酣睡,被范志诚一阵摇醒,道:“禀大将军,监军使与随从禁军已逃去多时,是否派兵将其追回?”
怀恩顿时清醒,忙问:“他们怎得找到马匹?”
志诚道:“末将遵命将马匹藏匿林中,此时尚在那里。马厩中也未走失一匹,想是彼等徒步而去。”
怀恩叹口气道:“既是执意要走,便差人追上他们,将马匹送还就是。”
志诚道:“末将请大将军三思。昨日我领兵士为其牵马卸载,见那宦竖私囊甚鼓,悄悄掂了一掂,很是坠手,想是得了太原辛某重贿。若纵其回京,便会为人喉舌,于将军不利。不如索性将其追杀,以灭其口,总是天高皇帝远,知是何人所为。便是疑到此处,死无对证,无奈我何。”
怀恩思忖良久,摇头道:“不可。一来奉先与我有同袍之谊,又结为异姓兄弟,他好意来看我,怎可因其逃走便去追杀。二来他就是在皇帝跟前替京昙吹嘘,我也有话可说。”见副将仍不服气,催促道:“速将马匹送去,迟了反倒难将他心意转还。”志诚只得领命而去。
不久即是八月初秋。怀恩欲与众将至汾州山中围猎取乐,并得野味,不想京城朔方进奏院送来密信,告知怀恩那宦官骆奉先回京立即进宫奏报,“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谋反当诛。”
怀恩读信怒不可遏,独自在书房憋忍一日,思绪万千,终于含悲饮恨写下奏疏自讼:“臣罪有六:昔日同罗兵叛乱,臣率军先为先帝扫清之,一也;臣之子仆固玢为同罗所掳,得以逃脱,我斩之以令士卒,二也;臣二女皆远嫁外族,为国和亲,荡平叛乱,三也;臣与子玚不顾生死,为朝廷效力,四也;河北新附,节度使皆握强兵,臣扶绥以安反侧,五也;我说谕回鹘,使入中原援助讨叛,天下既平,送之归国,六也。臣既负此六罪,真该万死。复思来瑱受诛,朝廷未明示其罪,臣闻近来陛下召人入朝,尽皆不至,实为恐怕宦官进谗,枉遭陛下诛杀。岂是群臣不忠,正因为奸邪在帝之侧。而臣先前所奏京昙之词皆实情而非虚妄,奉先受其贿而蒙蔽圣听。陛下竟无处置,宠信弥深。臣私下又听说四方凡遣人奏事,陛下皆令其先与骠骑将军程元振议之,以至数月不得回诏,远近皆疑为元振阻防圣听。而臣等朔方将士功效最高,虽为先帝中兴主人,却为陛下蒙尘故吏,并不别加封赏,反信谗嫉之词。令公郭子仪先被猜忌,臣今又遭佞臣宦者诋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信非虚言。故陛下不杀京昙、奉先二贼,怀恩不敢还朝,恐将士留阻。如今臣只好在汾州与绛州巡游迁延,乞陛下特遣一介至绛州问臣以详情,臣即与之同发,赴京面陈。”
奏疏既达京城,李豫览后颇为吃惊。他本不全信骆奉先之奏报,只想置各方之辞于不理,可渐至息事宁人。不想怀恩如此怨气冲天,于朝廷决非佳音,遂亲写两道优抚诏书,分发太原并汾州,命京昙与怀恩言和。
九月二十二,李豫遣宰相裴遵庆赴怀恩处宣慰安抚,并察其去留动向。怀恩一见遵庆,抱其足号泣诉冤道:“京昙与奉先诬告边将,其罪当诛!”。遵庆将其扶起道:“公之书信,陛下亲览,圣恩优厚,愿于御前闻公亲诉,请公即随老夫入朝。”怀恩收泪,许诺明日与他一同进京,并赠金银以谢。裴相却之不受。
是夜,范志诚入见怀恩,道:“大将军若听信裴相甘言美语而入朝,下场必如当日来瑱,有去无回。且他拒收谢礼,心中必有芥蒂,于公不利,万望再思。”
怀恩道:“我若不入朝,当遣一子与裴相同往。”
志诚冷笑道:“大将军差矣。子代父行,更显得对朝廷并无诚信,反伤一子。不如不理。”
次日一早,裴遵庆来请怀恩同行,被其副将范志诚告知:“大宁郡王仆固大将军因母亲昨夜突发心痛症,一时不能进京,请裴相先行。”
遵庆明知是托辞推诿,却也怜惜怀恩,只得独自回京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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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十月底,初冬之际寒气乍来。那日李豫在紫宸殿暖阁里与贵妃独孤氏同着升平、华阳几位公主和未成年皇子围坐吃“暖鼎”(火锅)。皇家夫妻桌前是一尊硕大的五熟釜(内有五格之铜锅),皇子女们依各人平日亲疏,三、两人聚一小釜,将尚食局送来的牛、羊、山鸡、鹿脯等薄片食材在釜中各色鲜汤中涮烫,佐以宫制醇酒,正吃得酣畅淋漓,只见禁军殿前班值邢延恩匆匆进来,将一急奏呈给皇帝。
李豫展奏观看,大吃一惊。原来是屯兵关中的郝廷玉所奏,告急吐蕃大军入寇泾州,刺史高晖只因常年不得升迁积怨朝廷,寇来竟不战而降,继之竟为乡导,引吐蕃深入,此时已过邠州。廷玉恐信被程元振截持,忽想起曾在兖郓节度府田神功处结识的青年中使邢延恩。那时见他精敏有胆识,更难得一派刚正之气,与寻常中官那般鬼蜮阴柔大相径庭,又听说他近来很被皇帝信用,晋升御前侍卫,于是急遣飞骑进京,将奏表交与他,特嘱直呈圣上。
李豫览毕,知蕃军距京畿已不过三百里,命将暖鼎席散了,立召禁军统领程元振。
一时元振进来,已得知廷玉所报,伏地请罪道:“老奴只是怕边境之事引圣躬不宁。又想边将们食禄皇家,自当尽忠报国,故每接奏报,即令各镇自守。不想那高晖竟举城出降,引狼入室……”
李豫怒火中烧,打断宠宦的话道:“尔多言无益,速命北衙六军集结西苑,操练备战,朕亲临督看。并发急诏,命河南副元帅李光弼等诸镇统军率兵勤王。速去!”元振领旨,慌忙退下。
十一月二日,忽报吐蕃进犯奉天、武功,虽有渭北兵马使吕月将与之逆战,杀蕃军数千,然本军亦殒伤殆尽,自身被俘。很快贼寇逼近京师,全城震骇,而各道州府节度使接诏响应者寥寥。李豫计无可出,宰相裴遵庆奏道:“令公郭子仪正在京中,威望不减当年,请陛下启用。”
李豫茅塞顿开,如见旱中甘霖,急诏令雍王李适为关内元帅,汾阳王郭子仪为副帅,出镇咸阳以抵御蕃贼。
子仪接旨却犯了难:皇帝只空授兵权,却无兵将可用。自从三年多前邺城兵败,即被收去朔方军权,由李光弼代掌,后转交仆固怀恩。子仪征还朝廷,部曲离散,身边已无一兵一卒,实为孤掌难鸣。接旨后命郭义外出招募,怎奈战事方休,人人厌战,哪里就招募得来。
这日郭公正愁坐书房,只见郭义领着二十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汉子走进院来。子仪出来站在阶上,众人一见老将军,纳头就拜。他见人群里有几个眼熟,忙叫起身,问道:“汝等何人,拜某作甚?”
为首的汉子道:“小的名叫赵光,与这二十五个弟兄原都是老爹麾下步骑营军士,于战乱中冲散。后侥幸又聚在一处,无处归队,只好结伴与人帮工,混口粗饭。却因常年军旅生涯,除了杀人,并无一技之长,故常是饥饱无定。今闻皇帝诏令老爹为帅,却无兵将,正在当街招募。我等于是聚议,还是当兵吃皇粮是本分,就随管家来了,还望老爹收容。”
子仪闻听大喜,命郭义领这二十六名散兵游勇去吃饭更衣后再来讲话。
这时瑞芝夫人进来道:“前日你我夫妻议及吐蕃军已近长安,圣上命仪郎再掌兵权,为妻不愿夫君牵挂家中,已教曜儿与渭北四叔郭子胄联络了,举家前去躲避一时,明日一早便要出行。”
子仪点头道:“贤妻处事甚是周到。四弟原是渭北节度使,至亲兄弟,你们前去投奔,料无难处。我即修书一封,你可带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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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新任关内副元帅郭子仪率新募旧部二十几人出京西奔咸阳而去。因只筹得十来匹坐骑,且良、驽参半,赵光等于是沿途抢劫见到的良驹,只对主人说声:“皇帝诏令征用,抗旨者斩!”拉了就走。见富户庄院便打门要粮要钱,也说:“王师军需急用,战后去找皇帝偿还。”子仪也是无奈,只得叮嘱他们“说话和气,休伤主人”,自己驻足远处监视。不几日众人都骑上腾踏骏马,粮袋充盈,高高兴兴继续上路。
将近咸阳,忽见一人骑马奔来,子仪认出是监察御史王延昌。只听他喘吁吁道:“圣上诏令我为关内司马,连夜赶到咸阳。今晨方知吐蕃军已渡过渭水,沿南山东进长安,正欲回京奏报朝廷,幸遇令公。”
子仪见情势紧迫,忙道:“君自回长安通报,并请圣上早拨兵马,某于咸阳候君佳音。”
哪知子仪才抵咸阳,王延昌就转回来道:“我回京后即请面奏圣上,被程元振所阻,说是圣上正在禁苑阅兵,不见群臣。我又请往咸阳增兵,元振推以诸镇节使无人出兵勤王,拒与兵马。”话音未落,只见官道上从京城方向涌来一群人,手提肩背神色仓惶,问之皆言吐蕃已兵临长安城下。
子仪对延昌道:“事已如此,咸阳守无可守,我等速返京城!”
二十几人才到京城西,只见一飞骑过来,口称“羽林大将军王强林有信呈报关内副元帅!”
子仪忙接下展看,上面字迹匆草写着:“圣上于演兵场接报吐蕃已过便桥(咸阳西),逼近京城,仓促间依程元振之说东幸,命北衙六军护驾,皇家宗室随行。射生将王献忠突拥兵四百骑叛还长安,并裹挟丰王李珙等郡王同返。时圣上已过浐水,奈之无何,只得再向东行。六军却一哄而散,向商州(陕西商洛)逃窜。小婿于护驾途中,匆草报令公知。”
子仪览毕痛心泪流,对众人道:“速随本帅进城!”
一行疾奔入西城门,只见城中已空,又到开远门,正遇着射生将王献忠携十位王爷而来。子仪厉声喝止道:“王将军不随行护驾,回城作甚,欲迎战蕃军耶?”
献忠见是郭令公,忙下马揖礼道:“吐蕃进逼,圣上东幸,社稷无主,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在下欲求和吐蕃,拥立宗室亲王珙为新帝。由此唐、蕃修好,岂非幸事?”
子仪怒目而视,尚未答话,丰王李珙逼问道:“公何不言?身为元帅,威震天下,废立在公一言,比如灵武拥立肃宗。”
子仪怒责道:“丰王大错,皇帝东幸,怎说社稷无主!此时宜速与众王归营,尚不为晚。”又指一旁赵光道:“此乃朔方骁将,具万夫之勇,同羽林将军王强林有金兰之交。本帅命其护诸王同行,免途中生变。”言罢以目示意赵光。这军校会心点头,放马过去,催促王献忠等:“就请转向东行。”
不久赵光回来报:“十王一行已在潼关拜见皇帝并请罪。”
子仪忙问:“圣上可安好?”
赵光道:“小的是在华州追上皇帝行营,寻着右羽林王强林将军。听他言道,华州官吏早已逃散,无人供奉食宿,护驾六军将士不免饥寒难耐,又恐蕃军追来,故多已逃散。幸好观军容使鱼朝恩率神策军及陕州军前来迎驾,奉皇帝一行入朝恩大营。方得安顿,又渐有逃出臣工赶来谒见。”话到此,他顿了一下,面带诡笑又道:“小的还有一事要报与老爹知,只请老爹勿怪。”
子仪疑惑道:“何事,快讲。”
赵光道:“小的临回来时无意间听人讲,皇帝本已不责返营之十亲王,谁知丰王李珙不识好歹,私下与人言讲,若非郭子仪撞见,只差一步就坐上龙椅。随行大臣听闻,就奏请杀了丰王。小的以为谋逆之罪原在那王献忠,反害了丰王性命,一时心中气愤不过,便将他诱致无人处杀了。小的听凭老爹处置。”
子仪闻之不语。一旁兵马使王延昌拍着赵光肩头笑道:“真义士也!”
郭公好似对二人言语闻所未闻,只对延昌道:“六军将士多逃往商州,当赶去召彼等回归,并由武关调集关防守兵,数日内即可成军,北出蓝田,直指长安,吐蕃必望风而逃。”延昌深以为是。子仪遂领三十人从御宿山(长安城南)沿山脚向东而行。
路过蓝田,正遇元帅都虞侯藏希让并凤翔节度使高升领千余步骑而行,子仪问之何往,希让答:“奉元帅雍王命寻找逃散六军。”
子仪道:“彼等散在商州,某正前往召之。”
希让与高升同声道:“愿与令公同往。”于是合军。
郭公与延昌议道:“想来逃溃禁军因饥饿不得不凶蛮抢掠,商州官吏必已躲避而人心大乱。君领百骑取捷径速去彼处安抚人心,将我召兵之意奔走以告。”又对希让、高升道:“诸君与我且在七盘山留军,以阻蕃军追逼圣上。三日后若不见追兵,即赴商州会合延昌。”众人遵命。
延昌领兵赶到商州时,只见禁军诸将正纵兵抢掠避乱朝官士族及当地商户,如匪如盗,狼藉不堪,忙上前疾呼“郭令公即到,将率诸君重返长安!”
六军将领闻听,忙喝令兵士住手,都围聚拢来。有认得王延昌的高声问:“御史说的可是郭子仪郭令公?”
延昌大声道:“今世除了郭子仪,还有第二个郭令公么?”
众皆喜形于色,纷纷道甘愿听命郭公。
三日后子仪率兵入商州,收六军散兵,与武关防兵合军得四千余人,军势稍振。子仪流泪对众兵将道:“外族侵袭京师,屠戮我族,劫我府库,诸君皆热血之士,敢与某共雪国耻,复取长安乎?”闻者群情鼎沸,高呼:“谢令公拨云见日,我等愿领约束,听从指麾!”
子仪即遣飞骑赴陕州奏报成军之事,并请以太子宾客第五琦为粮科使,供给军粮。
李豫接报感慨万端,立即准奏。又恐吐蕃军东出潼关,威胁行营所在,征召子仪率军来陕州护驾。
子仪接诏思虑再三,回奏道:“臣得报吐蕃大军已于初九侵入长安,败类高晖与蕃军大将马重英立广武王李承宏为帝,设置百官且封相,又纵兵掠府库市里,焚寺院道观,长安已萧然一空。臣痛心疾首,不收京城无以见陛下。臣若出兵蓝田,贼虏必不敢东向。”皇帝立即准奏。
子仪整军正欲北行至蓝田,接报廊坊节度使白孝德听从判官段秀实之言,即日大举挺兵南下,直指京畿,与蒲、陕、商、华四州形成合围之势,进击吐蕃贼虏。子仪即告知全军,士气更振。于是遣左羽林大将军长孙全绪率二百骑先出蓝田,探察虏势,伺机骚扰。又令第五琦摄京兆尹,与长孙同行。再令军使张知节率兵为后继。
长孙全绪一行过蓝田,从浐水之西至京城近郊韩公堆悄悄扎营。白天纵马四出,击鼓举旗,夜里遍燃篝火,似有大军云集,以惑城中蕃军。此时前光禄卿殷仲卿正避难蓝田,闻得子仪在商州集兵,即举旗聚众近千人呼应,守保蓝田,与全绪相表里,日夜派人渡浐水于城外鼓噪。吐蕃军将不知唐军虚实,惊惧惶恐,欲劫掠京城士人、女子及百工以归本国。尚在犹豫间,又闻城中百姓来报:“郭令公自商州率大军直扑长安而来,兵马多到不计其数!”蕃将马重英早已听得唐廷大将郭子仪用兵如神,深信不疑,于是将大军转屯城西,方便随时撤逃。
此时全绪在韩公堆得子仪令,要他尽快驱走蕃军,随即遣射生将王甫潜入城中,密集数百热血少年,夜间于朱雀街坊中击缶呐喊“郭令公兵临东、南城门!”吐蕃军大惧,次日即率兵胁持所掠汉人向西而逃。为吐蕃带路之汉将高晖闻之,急率麾下三百余骑东逃,才至潼关,被守将李日越擒住杀了。
消息传至商州,兵马使王延昌向子仪贺道:“吐蕃自十月初九进占京城,于十月二十一仓惶逃离,前后不过十余日,若非郭公赫赫威名,用兵精妙,怎得如此神速智取。”
郭公于是命大将李忠义先去禁苑屯兵,渭北节度使王仲昇入守朝堂,自己整军从商州进发长安。才到浐水西就接急报,那先入城的射生军王甫竟驱走第五琦,自置为京兆尹,聚兵两千人扰乱京城。子仪召王甫前来问询,见其甚是傲慢骄顽,无可教诲,即交与亲随赵光杀之。
子仪正待恭迎皇帝回銮,又接王强林密信,内道:“程元振得知吐蕃已被嚇退,恐因隐瞒敌情贼情被降罪,极力劝圣上,西京长安距吐蕃等西戎诸国太近,故屡遭侵袭,宜迁都东京洛阳,以避戎寇。圣上以为然,下诏东行,明日启程。”
子仪读信大惊,急令全军止步,自己寻静处写下陈情奏疏,奏内大略写道:“臣闻雍州(长安京畿)之地,古称天府,右探陇、蜀,左扼崤、函,前有终南、太华之险,后有清泾、浊渭之固,神明之奥,王者所都。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兵强士勇,雄视八方,有利则出攻,无利则入守。至于太宗、高宗之盛,中宗、玄宗之明,多在秦川,鲜居东洛。先帝仗朔方之众,庆绪奔亡;陛下藉西土之师,朝义就戮。岂为天道助顺,抑亦地形使然,此陛下所知,非臣饰说。近因吐蕃凌逼,銮驾东巡,盖以六军之兵,素非精练,皆世肆屠沽之人,务挂虚名,苟避征赋,及驱以就战,百无一堪。又中官掩蔽,庶政多荒,遂令陛下振荡不安,退居陕州。咸谓陛下已有成命,将幸洛都。臣熟思其端,未见其利。夫以东周之地,久陷贼中,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不满千户,豺狼站嗥,即乏军储,又鲜人力,人烟断绝,千里萧条,将何以奉万乘之牲饩,供百官之次舍?陛下奈何弃久安之势,从至危之策。臣虽至愚,窃为陛下不取。”
两日后子仪接皇帝回诏,言已决意返回长安,并任其为西京留守。又闻听有太常博士上疏称:“程元振忌恨功勋将领,屡次加害;吐蕃入寇,又不及时以奏,使皇帝狼狈出幸;诏征诸道兵,如光弼等将领皆忌惧其居中谗言,莫有至者;故欲存宗庙社稷,独斩元振首级以告天下。”云云。然皇帝顾念元振多年老奴,又有保驾之功,只削其官爵,放归田里,无旨不得回京。
郭公入京后,即召白孝德等节度使屯兵京郊,长安遂安。
十一月三日,子仪接报吐蕃军于凤翔大败于,所劫中原士人女子及财物马匹也被截留,正在返回途中。子仪细问来者,道是镇西节度使马嶙得报吐蕃犯京,天子出逃,即亲率精骑千余自河西入援。转至凤翔,正遇虏寇逃离长安在此围城,已攻打数日。节度使孙志直闭城坚守,危在旦夕。马嶙见状,急手执满弓,率军纵马直冲蕃军,突围入城。得知城中守兵仅千余,且多是老残,遂不及卸甲歇息,又率兵出城作战,以单骑奋击,身先士卒,激得群情昂奋,喊杀如雷,不多时俘斩寇兵千余而归。次日,虏寇又逼城挑战,嶙大开内城,悬门严阵以待。吐蕃大将马重英不知城中兵力几多,故不进反退,对手下道:“此将军不惜死,宜避之。”言罢率军撤离。嶙随即出城追击,吐蕃见所劫人质财物拖累难行,索性弃而逃之。
十二月十九日,子仪得强林信:“圣上即日启程回京。鱼朝恩已兼并神策与陕州两军,又因迎驾有功,受封天下观军容处置使,取代程元振之禁军统领,与宰相元载扈从銮驾。”
十二月二十六日,子仪接报皇帝行营已近长安,即率已回京之百官及守城诸军迎驾于浐水之东。遥遥看见天子旗号,子仪急催马上前,伏于地上高声道:“老臣护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李豫命王强林将子仪扶起,含泪道:“朕用卿不早,故落得如此境地。”于是命老帅并辔入城。
子仪奏报,那潜登龙位的广武王李承宏已逃避草野,李豫敕令不杀,流放华州。
长安复明,朝野恭贺。皇帝诏赐汾阳王郭子仪免死金字铁券,绘其影像入功臣凌烟阁。子仪即上奏:“临淮王李光弼镇守东南,使各州县不为吐蕃进犯而生动乱,其功不可没,伏请与臣同赏。”
李豫准奏,赐光弼铁券,像入凌烟阁。同时画像入阁者还有权宦鱼朝恩。
京城正举朝欢庆,忽传报吐蕃军退至西川,攻陷松州等三州及两座新建城池,节度使高适未能前往救援。至此,剑南诸州先后皆被攻陷,遂成唐廷西陲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