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忠武郭子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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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三帅终殊途

公元764年上半年

广德二年灯节才过,皇帝李豫几日未朝,只见龙案上各方奏疏已堆积如山,于是沉下心,将那些已有定论者先行回诏:立雍王李适为太子,册封礼仪定于元月十七;大赦天下;准魏博节度使田承嗣之奏,将其所领近十万守兵更名天雄军;准礼仪使杜鸿渐之奏,于祭奠天地鬼神四大时节分别加祭太祖、高祖、太宗及肃宗;敕令太子宾客薛景山为南山五谷(秦岭之子午谷、斜谷、骆谷、蓝田谷、衡裕谷)防御使,讨伐正在谷间相聚为盗,为害一方的逃亡兵士及乡里无赖子弟。

正当李豫诏书写得手软,放下御笔稍事歇息,就见御前侍卫邢延恩进殿跪地,伏奏道:“禀圣上,前日受皇恩不杀,令往江陵的老臣程元振,于昨夜于途中被害陕州。”

李豫听闻吃了一惊,见延恩眼中有泪,知他与元振师徒之情甚笃,即道:“起来说话,可知是何人所为?”

延恩站起身哽咽道:“尚未察得凶嫌踪迹。只听营中有弟兄私告小的,鱼统领曾说过:‘元振着女装进京被捉,口称只为面见圣颜,乞一微职终老,实则包藏祸心,伺机于圣上不利,罪不容诛。’程师父尸身又是在陕州发现,小的想来,必是鱼统领阴使当地亲信所为。还请圣上降旨查明,严惩凶徒及指使,程师父必衔恩九泉之下。”

李豫对老宦官横死也是心中不忍。元振自是作恶甚多,引朝中众怒,却到底是自幼受其呵护之老奴,故当时力排众议,不忍杀之,改为流徙。如今反遭暗杀,倒可平息百官悠悠众口,于是长叹一声,对延恩道:“汝师父在朝中仇人甚多,难以查证。去传朕口谕,将其好生安葬了罢。”

延恩只得领旨谢恩,抹泪退下。

此时内官又报刑部尚书颜真卿奉旨觐见,李豫召即入。只见真卿笑盈盈进殿,向皇帝揖拜道:“臣闻江南转运使刘晏已将汴水漕运通道疏浚改道完工,从此江淮粮米可望每年数万石送至关中,粮价将自平稳,再无‘天下乏粮,斗米千钱,宫厨无两日积粮,百姓摘青穗以供禁军’之难。臣为陛下贺!”

李豫微笑点头道:“朕听说当初刘晏将漕运弊病上报宰相元载,不理。是爱卿建言元载,就使刘晏全权漕务,方得以人尽其才。”转而又道:“卿故已听闻河北副元帅仆固怀恩近与朝廷略有嫌隙,朕有意遣卿往邠州宣慰朔方行营,并劝谕怀恩入京,朕将当面安抚之。”

真卿闻听深揖一礼道:“陛下在陕州时,臣请旨召怀恩面君,尚可用忠义护驾之辞责之,要他共赴国难,他还有可以进见之原由。然陛下当时不准。今陛下已然还宫,他来既不是勤王,回营也无法释疑部下,故此时召之,怎肯前来。且言怀恩反者,唯独辛京昙、骆奉先、李抱玉及鱼朝恩四人,其余群臣皆言其冤。陛下不如以郭子仪取代仆固即可不战而使之臣服。近闻李抱玉之胞弟,汾州别驾李抱真因疑怀恩心存异志,已脱身返回京城。陛下既以怀恩为虑,何不召之以问对策。”

李豫即宣召李抱真。抱真上殿奏道:“仆固将军虽自视功高,原无反意,只因气愤遭人诬告,又有副将范志诚从旁撺掇,道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惹将军疑窦丛生。初始只说忠奸势不两立,到如今与朝廷交恶,然其麾下朔方将士惟思郭公子仪,如同子弟之思父兄。怀恩无奈,欺言彼等,郭令公已被鱼朝恩所杀,众人误信以为真,故为怀恩所用。陛下若诏令子仪重领朔方军,将士们皆会不召而至也。”

李豫听了深以为是,立召子仪进宫,道:“怀恩父子负我实深,又掌朔方劲旅,令我不安食寝。然将士们皆思大臣,如枯旱之望雨。大臣若为我镇服河东,诸将士定不与怀恩同反。”随即下诏令,以子仪为关内副元帅兼河东副元帅、朔方节度大使并河中节度使。

子仪领旨谢恩,奏道:“众人皆知怀恩乃老臣旧部,本竭忠事君,却因受人猜忌而公然作反,故臣忧心河南副元帅,临淮王李光弼闻之生惧。弼治军威严,沉毅谋深,将帅第一人,但不善自辩,不能以忠自明,甚恐圣上被谗邪所间,失却信任,不敢进京朝拜。老臣以为圣上宜加抚慰感召,去其疑惧。”

李豫慨然道:“令功臣疑虑,我之过也。愿闻从何入手?”

子仪略为思忖,道:“光弼最是孝悌之人,曾对部将言道,常年在外征战,愧不能奉养母亲。老臣记得李母卢氏在河中宅邸时,年节常得朝廷赏赐。去年随光弼移居徐州,远离京城,水土不服,难免苦处。圣上若对其母更加抚恤,必深慰光弼之心。”

李豫遂下诏迎光弼继母卢氏进京,赐青龙坊一处静宅,厚加钱粮供给,以资安养。又使其堂弟李光进掌左射生军,并加赏赐。

二月,子仪领百余亲随至河中蒲州。消息传到河东汾州,仆固帐下诸将相顾私语:“我等随怀恩谋反,有何面目见汾阳王!”于是皆思投子仪。

此时怀恩遣其子仆固玚攻打太原辛京昙,不克,又转围榆次,十余日未能取,急遣使请发祁县之兵。兵马使不得已尽给之。士卒急发未得食,行进迟缓,大将军白玉及焦晖以飞鸣镝射向落伍者。有军士怒诘道:“将军因何以箭射弟兄?”

白玉冷笑道:“我等今随他人造反,终不免一死。横竖一死,以箭射之有何伤!”

即至榆次,仆固玚怒责来迟,其中有胡人军士答道:“我等骑马欲速行,怎奈汉军士卒拖沓而行。”玚闻之更怒,鞭捶汉兵,至众人怨愤,互道:“小将军偏袒胡人!”

当天夜里,白玉闻报子仪受任为河东副元帅兼朔方节度大使,已率兵入河中,急与焦晖私议道:“郭公仍被朝廷重用,我等从反罪大,不如杀玚,将功赎罪。”焦晖甚以为是。二人暗召几十名亲随潜行,将仆固玚大帐围住。白玉细听帐内已有鼾声,便与众人一拥而上,先杀了守帐卫士,又冲入帐中将熟睡的仆固玚刺杀。白玉割其首以示围聚之兵众,高声道:“玚随其父背反朝廷,谎说郭公遭诛杀。适才某得报郭老爹非但未亡,还得任我朔方节度大使,已在往汾州途中。今杀玚献其首级,以请朝廷不罪我等!”

次日,玚之死讯传至汾州朔方大营,怀恩闻之震惊,忙入后营告知母亲。其母最爱此幼孙,心痛不已,责道:“我几番劝汝勿反,国家待汝不薄。如今众心既然生变,大祸必将殃及于我,这可如何是好!”越说越气,浑身发抖。怀恩深感愧疚,无言以对,只朝母亲拜了两拜走出后营。其母越发怒不可遏,提着随身佩刀追撵儿子,口中喊道:“我为国家杀此贼,取其心以谢三军!”

仆固见状不敢稍留,含泪快步而逃,方得免杀,急率麾下三百亲随渡黄河向西北方奔去。行近灵州(宁夏吴忠),得知守城将领乃灵武留守大将军浑释之,怀恩即先送檄文至城中,只道率军返归镇所。

释之早已闻报仆固反,接信反复研读,对部将道:“某觉此事甚是有异,想必怀恩之众被朝廷追剿,溃逃至此,不可使其入城。”

众将皆以为然。惟释之外甥张韶道:“仆固或真是幡然悔改,率部来归,怎可不接纳。若是诈我,也可伺机除之。”

浑释之尚在犹豫,怀恩一行快马迅速,不等回信就冲入城中。释之无奈迎接,安排食宿,思想劝他归降朝廷。谁知夜间张韶私见怀恩,密语道:“释之虽迎大将军,实阴谋欲取将军首级献朝廷请功。”

怀恩闻听大怒,道:“释之何不念及多年同袍之谊,欲施毒手于我!”于是与张韶密谋,以其为内应,是夜哄释之饮至大醉,杀之。怀恩于是收其部众,并以张韶为统领。韶甚是得意,对部将道:“舅父素轻视于我,今掌其部,奈何。”

有人报知怀恩,顿起疑心,对心腹道:“释之非阴险之徒,且乃张韶之亲舅父,尚忍心背叛至其死,怎能忠心于我!”自此心甚厌之。后又思念当年与释之共赴国难,血水交融之情谊,心痛懊悔。终一日寻细故杖责张韶,至其胫骨折断,命弃之于荒城弥峨,不日冻饿而亡。

时有沁州都虞侯张维岳听闻怀恩已逃往灵州,部将白玉及焦晖携仆固玚之人头正在汾州等待朔方节度大使郭子仪,心中转起念头,以为得可乘之机。于是率十几名死士骑驿站之快马赶到汾州,虚言安抚怀恩旧部,刻意亲近白、焦二将,趁其不备诛杀之,并寻出玚之首级,遣人送至大使行营,报:“反将仆固玚乃沁州张维岳所杀,同为反叛之白玉、焦晖二将亦相继受戮。”

子仪接报存疑,使牙官卢谅至汾州查询实情。张维岳心中有鬼,殷勤接待并私赠钱帛与卢谅,使其回报:“维岳所言皆实情”。子仪因朔方军心正乱,不及细察,遂奏报朝廷:“张维岳杀叛将仆固玚,即将首级送京。”

京中百官闻讯,皆入宫庆贺。李豫面对群臣惨然不悦道:“朕不能取信于他人,至使功臣忧惧,颠倒越轨,已是深感惭愧,有甚可喜可贺耶!”

颜真卿忙奏道:“陛下宽仁责己,臣工楷模。臣闻怀恩之母在其欲反之时,曾举刀追杀之,今老夫人已流离失所,无人赡养,只与尚未成年的小孙女相依为命,请陛下善抚之。”见皇帝点头应允,又道:“仆固已反,太原留守辛京昙必恐朝廷责其耸言逼反大将,宜遣使宣慰之。”

李豫道:“卿之请奏,甚合朕意。”遂连下两诏:使车辇将怀恩之母及幼女接到京城,由朝廷优厚奉养;加封太原留守,河东节度使辛京昙同平章事(宰相位)。

一月后,怀恩之母在京寿终正寝。李豫命以皇亲国戚之礼遇厚葬之,又收幼女仆固芙蓉为养女,留在宫中。

此时传来仆固已达灵武老营,以朔方节度使之名招募逃散兵士,已集上千,俨然成军。李豫即颁诏令:“怀恩功勋卓著于帝室,惠及于天下。其与朝廷之疑隙怨愤原是起于诸多小人,已察明其深心,本无他志;而君臣之深义,情同当初。但因河北既已平定,朔方也另有归属,宜解免河北副元帅并朔方节度使等使命,仍为太保兼中书令,大宁郡王如故。怀恩应入京朝阙,更勿有疑。”

诏令发出至灵武,怀恩置若罔闻,仍加紧招兵买马,拒不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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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子仪抵达汾州,与众将士相见。怀恩旧部皆率队来归,见令公即群集而拜,喜极涕零,又悲其晚到,朔方军因怀恩而蒙羞。子仪一一抚慰,却得知仆固玚原是白玉、焦晖等人诛杀,张维岳乃杀白、焦冒功,又贿赂卢谅为其遮掩。子仪问实大怒,即下令将牙官卢谅乱棍杖杀,将张维岳押送京城受审。

河东方安,子仪却得报党项入侵同州(陕西大荔),即召右兵马使李国臣道:“我素知君力大过常人,屡建功勋,曾随临淮王坚守河阳三城,今抵御入寇之党项,非君莫属。”

李国臣谢道:“愿闻令公授计。”

子仪道:“党项戎贼善于伺机出掠,一见官军来剿,即逃入山中隐藏而实力不损。此番遣君前去,必得使其教训惨重,故应以羸弱之军居前,诱敌出战。待贼尽出,则以居后之劲旅大举掩杀,以重创其势。”

国臣欣然领命而去,正遇党项兵于澄城(陕西)北劫掠,遂用子仪之计与之交战,大获全胜,斩首并俘虏千余人。自此一方稍安。

五月,子仪自河中应召回朝,觐见皇帝。君臣促膝而谈。李豫道:“近日吐蕃遣使来朝,言愿与大唐请和。朕已使宰相元载、杜鸿渐与蕃使议盟于兴唐寺,然不免疑惑其为何此时来盟,不知大臣如何见解?”

子仪答道:“吐蕃实非请盟,乃伺机察看我国是否有备。若见我处处设防,则不敢为患。反之,来者见我并无防备,仍会如前大举进犯,亦或更为凶猛,彼时国将不保。”

李豫点头,又问:“公可有对应之策?”

子仪略为思忖,答道:“老臣已收怀恩屯于河中之数万朔方将士,意欲分兵戍守蕃军时常进扰之奉天(陕西乾县),另遣轻骑巡视于野,监察其诡秘行径。”

李豫执其手道:“大臣为帝国沥血叩心,思虑周全,朕欲加封尚书令。”

子仪闻听,肃然避席谢道:“君恩盛泽,老臣铭感于心。然尚书令之职,臣实不敢当。臣更以为既往只因安、史叛军盘踞东都,故各州道设置节度使以控掌其要冲之地,如今大盗已平,而各路节使仍于辖镇拥聚重兵,耗费百姓,臣请罢去节度使之职,由我河中为始,方可服众,并请免我关内副元帅之职。”

李豫摇头道:“免节度使之说尚可商议,公之副元帅断不可免。”

正说话间,一内官神色张皇疾步进殿,手捧加急奏报,跪启道:“城中盛传仆固怀恩已领吐蕃及西戎来犯京畿,全城震骇!”

李豫大吃一惊,急展奏观看。览毕对子仪道:“此乃泾原(甘肃泾川)急奏,报怀恩招引吐蕃与回鹘等西戎约十万之众于河西集结,纵兵劫掠,更将入寇京师,公有何方略?”

子仪沉吟道:“怀恩不能有所作为。”

李豫深感诧异,问:“大臣何出此言?”

子仪答道:“怀恩虽勇猛善战,却对将士极少恩义,军中士心并不依附于他。彼等能随之来犯,皆因其中兵士多思归故里。怀恩本是老臣偏裨部将,其麾下兵将皆臣之旧部曲,必不忍心与我锋刃相向,以此可知其不能大作为。”转而又道:“既使如此,臣也不敢以轻心待之。邠州距泾原仅百余里,防守羸弱,臣返河中后,即遣臣之子郭晞率一万精骑赴邠州襄助节度使白孝德加固城防。臣亦亲自率军出镇奉天,以成京畿之双重防御,阻遏怀恩大军。”

李豫含泪再执子仪之手,道:“先帝曾对大臣言:‘朕之家国,乃公再造。’如今祸乱又起,公更以父子之师御敌护国,忠心今古莫比,真大唐之幸也。我与公虽是君臣,实为同袍,今欲与公联姻,结骨肉之亲。待怀恩之乱平息后,朕将赐婚升平与郭暧。”

子仪忙起而谢道:“犬子哪有如此天福。”

李豫微笑道:“将门焉有犬子。”

子仪只得唯唯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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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已是六月,长安城里酷暑炎炎,号称“关中火炉”的街坊里巷只在罕有的雨后方得些许风凉。位处城东南角青龙坊的李宅,只因坐落于曲江皇家芙蓉园之侧,总比别处静爽许多。

安玉丹随卢氏老夫人住进这所皇帝特赐宅院已两月有余,未得徐州府邸一丝信息。那日傍晚,她正在后门外曲江边练剑,望着河上夕阳斜照,霞飞晚晴,水随天去,鸟归巢林,不禁怅然停剑呆想:“也不知千里之外徐州那人此时正在作甚?”就听身后有人轻声呼唤“安玉”。

她转身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李光弼的亲信部将张佑,顿觉意外,忙迎上去问道:“表兄何时来的,府中都安好?”原来他俩虽已知对方身份,却改不过口来,他仍叫她“安玉”,她也仍唤他“表兄”。

张佑强作一笑道:“我今晨才进京,办了事刚又拜见过老夫人,回了她老人家问话,知你定是也挂记徐州府中,问明你在这里,就寻了来。”

玉丹见他忧心忡忡,面带愁容,不禁又问:“徐州府里可还安好?”

张佑长叹一声道:“别人都好,只是大将军不甚好。”

玉丹听了心中一沉,离开徐州时虽见他消瘦萎顿,大失既往的丰神俊朗,只以为是水土不服,将渐自复原,却怎的不甚好呢,不由得追问:“他,倒是怎样了?”

张佑道:“难得你惦记将军。回想那日他大战后回府,头一眼看见你正陪老夫人说话,就问李良:‘安家小娘子何来?’答说是同郭府媳妇四娘子来看望李府王氏大娘子,老夫人留下了。我自是认得你,听将军称你‘小娘子’,不由得大为惊怪,问道那不是安玉小郎君,次次送我紧要军情,怎的是个女人?将军摇头道:‘那次她在太原城外叫住我,便认出她是先安帅之幼女,见她男装,必有缘故,就不说破。’再问,也不多说。”张佑停了片刻,又道:“自老夫人与你进京后,大将军终日长吁短叹,却从来少言寡语,遑论对人倾述心曲。我等部属与管家都不敢多问,只好眼看他独饮闷酒,暗自神伤。如今显见得身心俱伤,也是一筹莫展。”

玉丹皱了眉头道:“闷酒忒伤身,总该有人陪他喝,尚可释怀一二。”

张佑摇头道:“我曾试着陪了几次,都只见他边饮酒,边捧着那顶凤翅头盔发呆,又不住抚弄顶上那红盔缨和丝绦带,仍是不发一语。后来我实在不解,便问管家李良,他说曾听先前大娘子说过,那头盔乃是先安帅赠与,顶上红缨与绦带便是安家小娘子你的亲手女红,却不知大娘子从哪里得知。”他见玉丹红了脸垂下头,又道:“我于是方知营中传言非讹,你与大将军真有一段宿缘。只是恕我直言,既是当年因故错过,如今事过境迁,安帅昭雪,你们男孤女单,又看似旧情不忘,不然你也不会留在凶逆史贼之营中为他冒险打探,却为何不肯再续前缘,倒随老夫人来了长安?”

玉丹被他问得甚是慌乱,只道:“老夫人舍不下我。”

张佑哼了一声道:“我方才与老夫人说起此事,她道,原是要在来京之前说合你们成婚,也是先大娘子遗愿。哪知素来对老夫人百依百顺的大将军却是避而不应,你也三缄其口,她又是继母,不好勉强,想着来京后留你俩自处,还有想头,不料你执意跟来……”

玉丹着急光弼现况,听张佑扯远了,抬起头打断他道:“你且说他因何如此一蹶不振?”

张佑顿住,片刻才斟字酌句道:“以我冷眼看去,应是前番吐蕃入侵之时,大将军因有所疑惧,未赴勤王之召,然皇帝不但不怪,反赐金字铁券,与护驾有功的汾阳王郭子仪俱图形入功臣凌烟阁,于是深觉愧悔,又无从自表而忧思郁闷。那些部将中,兖州节度使田神功原最是敬畏大将军,只因是首位勤王之藩镇将领,得皇帝之重赏,自诩危难时见忠义,渐不听大将军调遣,还出言傲慢,语多嘲讽。传至军中,兵士们随之暗中耻笑主将,演练时再不似从前令行禁止,战战兢兢,却多有拖沓,若施责罚,竟有兵卒高呼‘君命尚可不听,况一将之令!’将军闻之,羞愤难当,回府只是狂饮,直到人事不知。李良私对我言,将军几次鼻血难止,还有仆佣见他如厕后留有黑便,皆不祥之兆。”

玉丹急问:“怎的无人劝他少饮,并为他延医问药?”

张佑道:“小娘子应知,李将军一向孤行己见,哪会听人劝,只是以酒当药,拒不见医。”停了片刻,又目光灼灼直盯着她道:“我看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慰其心,那便是你,安玉丹。”

玉丹一时愣住,半晌犹豫道:“老夫人那里……”

张佑立道:“老夫人已有言,她在此间衣食无忧,仆妇得用,你只管前去。”

玉丹缓缓点头道:“你且待我与义母郭夫人辞行,汾阳王府在亲仁坊,只相距几条街坊。”

张佑道:“两个时辰后,我在李宅门前候你,连夜赶路。”

玉丹不再多说,疾步来到亲仁坊。郭府并无门禁与高墙隔阻,四门敞开有如通衢,她知义父已率兵镇守奉天,遂径直走进正院内宅,恰遇郭家媳妇稚侠从夫人房里出来,见了玉丹笑道:“安家妹子是有报耳神吗,我才与婆婆说起你,你就匆匆忙忙来了。”

玉丹忙道:“我来与义母辞行,烦请四嫂代为通报。”

稚侠边往回走,边问:“妹子又要去哪里除暴安民?”

玉丹轻声道:“去徐州。”

稚侠回头看了她一眼,微笑点头,走进正房去。须臾出来对玉丹道:“夫人请你进去,嫂嫂就不相陪,只去烧香祝祷妹子得偿夙愿。”言罢一笑而去。

玉丹进屋,见郭夫人已卸去日妆,更显慈蔼,忙揖礼道:“玉丹叨扰夫人了。”

瑞芝夫人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温和打量她道:“玉儿要回徐州看望光弼将军麽?”

玉丹未料义母如此开门见山,语气又是坦诚温婉,好似在说一桩天经地义的事,直将她心中彷徨羞涩驱散,点头道:“适才他的部将来说他近况堪忧。儿曾与夫人坦言此生不作他想,只要此人亲口对我说一句‘悔不当初’,我心足矣。但他绝口不露心曲,因而我心已死,索性离开,只是刚才听闻他病情日重,不免心有戚戚焉。”

瑞芝夫人轻抚其面道:“玉儿这‘心有戚戚’四字,就足见对李将军深情未改。既然情深,何必与心爱之人一争曲直,不如剖心以待。一生哪得尽如人意,生死也似昼夜替换,稍纵即逝。你与光弼已错过多时,莫等过后跌足失叹‘悔不当初’。”

玉丹听着,心中所余耿介顿时冰释,不禁含泪道:“儿听说他狂饮伤身,又不肯延医,儿不知怎样劝得他珍爱自身。”

夫人沉思片刻道:“我听你义父常言道,光弼忠义,有纵横之帅才,其雄名威震三军,平贼之功高于诸将,故肃宗赞誉其‘为我长城’。前次吐蕃西来进犯,若无光弼坐镇徐州,东抚江南,王师不能抵御。且临淮与河北田承嗣等诸强藩相近,也是其赫赫威名方能震慑群雄。然光弼虽韬略过人,雍容儒雅,却太过洁身自好,遇事不善自白,只一味包羞忍辱,不与人言,独自以酒浇心头羞惭,焉能不病。玉儿此去见他,要紧的是多加宽慰,告知世人皆敬临淮王‘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以解其心结,不留愧憾。”又微微一笑,望着玉丹道:“依我看,光弼此时最想见的只有玉儿,速去,勿令他望穿双眼。”

安玉丹即同张佑昼夜兼程,三日后到了徐州。她一进府邸就闻着酒气冲天,又见管家李良正使仆妇扫着一地酒坛和三彩碎片,忙问:“出了何事?”

李良低声道:“前日有人来报大将军,说是田神功在兖州纵兵抢劫行凶。郎主遣使责问,神功自恃首位勤王,得封河南节度使,又图形入了凌烟阁,得赐免死铁券,故倨傲不恭,不服大将军责问,竟对使者道:‘临淮王低首愧为人臣,抬头不敢称丈夫,何颜问责于田某!’适才来人将此话报知郎主,大怒,遂将手边酒坛及三彩马抄来掷碎于地,那都是郝将军托人才从京城捎来……”

玉丹哪里耐烦细听,急问:“他人在哪里?”

管家道:“我见郎主气得浑身颤抖,已使人将他扶进内室。”

话音未落,只听里面大乱,有人出来惊惶喊道:“大将军吐血了!”

玉丹几步冲进内室,只见李光弼被人扶着坐在床沿,正喷出一大口鲜血,月白色袍服的前襟及脚下锦靴已被染红。她急忙对跟进来的张佑道:“我行囊中有止血金创散,速去取来!”又对管家道:“快去请名医,告知病者呕血!”自己径直走到床旁,命人帮着将光弼口鼻抹净,即扶至右侧卧位,面朝床外,又抓过枕头来垫其脸侧,却见有个东西滚到床角里。她顾不得细看,只想起卢氏夫人曾言“弼儿极是爱洁净之人,见不得一星半点秽物”,当时她还好笑,战场上杀人如麻就不厌腥秽?此时她不愿翻动他,就取出腰刀将那浸血的前襟割下扔掉,命家仆速将他污秽的靴袜扒去,并清理地面,去除血腥。

只见张佑一手托药囊,一手举茶碗汤匙进来。玉丹略为犹豫,遂坐到床边,轻轻将光弼的头托起,置于自己膝上,接过药囊打开,取出一小包倒进他颤抖的唇间,就着张佑手中茶水,一勺一勺缓缓喂到他嘴里,柔声命他咽下。看得出他已极度衰弱,仍遵其言尽力将口中药水吞下。玉丹觉得他的身子不住在抖,知他因失血太多畏寒,忙叫将被子给他盖上,又轻轻抚摸他浸着冷汗的脸,俯身在他耳边细语道:“不妨事,有我在。”抬头只见李良领着一位仙风道骨的清癯老人进来,言道:“此乃本城中名医韩老先生,原是宫中太医,告老回乡的。”

玉丹忙将光弼的头轻轻放回枕上,站起身请太医诊视。这老医官抽了抽鼻子,闻到残留的血腥味,就知出血量不少,又望了望双目紧闭的病人,扒开眼皮细看,再摸了摸腹部,才端坐诊脉。良久方站起身对玉丹道:“请大娘子随老夫来。”

玉丹先是一愣,即知他误以为自己是光弼夫人,也不及解释,只随他走到一旁。李良嘱家仆守着郎君,同张佑也跟了过去。只听韩太医低声道:“李将军面色晦暗无华,目中无光,口有血腥,右腹摸到坚硬痞块,小腹扪及有水振荡,又加脉路细涩,空如葱管,恕老夫直言,大娘子延医太迟,将军之肝脾已是气血搏结,酒毒壅塞,为时晚矣。”

李良闻听,忍泣问道:“我家郎君可有性命之危?”

太医摇头道:“也是难说。我这里特意带了止血金丹,大娘子以冷茶与将军服下,日服三次,每次一粒。若三日不再呕血,再请我来诊视,尚能有治也未可知。”说着从背箱中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倒出九粒绿豆大小的殷红药丸,玉丹忙从衣袖里抽出绢帕接住,小心包了。太医又嘱道:“呕血病人就要这般右侧卧,面朝外,可减轻出血,又便于时时观察,可见大娘子颇有见识。李将军失血过多,不耐人众声杂,须得静养,只宜留一亲近之人在侧,余皆在外静候,传呼可入。切记今日不可进食,须等明日此时方可少进浓汤软粥,温热为好。”言罢告辞。管家将一封银子奉上,亲手放入太医背箱,送他出去。

这里张佑命众人退到外厢伺候,不准喧哗,又帮着玉丹把一粒止血丹喂给双目紧闭的病人服下,轻声对她道:“小娘子这一路紧赶,每日睡不过两个时辰,鞍马劳顿可先去歇息,明日再来替换我。”

玉丹沉静道:“我再不会离开他,就在床边座椅上假寐就好。表兄自去外间歇息,有事唤你。”

张佑见她不容再说,不便勉强,见天色已暗,点亮一盏灯台方才出去。

玉丹将座椅挪近光弼,见他昏沉睡着,倒还安祥,这才仔细打量起他来。今日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心爱之人如此相近,刚才人多不觉,此刻却是独对,不禁砰然心动,耳热脸烧。想着若非当年安贼起乱,一切都会有转还余地。也许与他早结连理,水乳交融相依到白首,就如郭家义父母那般琴瑟和谐,体健家兴。可面前他已是黑瘦羸弱,气息衰微,全然失却当年那般令人不敢仰视,丰神俊朗威仪凛然的模样,直令她愕然而心生怜惜,只有那紧锁的浓眉,挺直的鼻梁,紧闭的双唇,坚实的下颌,依然梦中形象。她默然端详,渐觉鼻中酸楚,眼中模糊,热泪止不住滑落腮边。

她拭去泪,不由得俯首贴住他冰冷的脸。他的名字在她心中萦绕已久,此刻就在舌尖,却呼唤不出,只好轻声在他耳边把郭夫人那番倾心赞誉之言一口气道出。稍停片刻又道:“夫人所言,将军‘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道尽朝廷上下与三军将士对将军一世勋德之大正公论,那起小人之毁誉,不过蜀犬吠日,于将军威名一丝无损。安玉并众同袍只盼将军把心思放宽,将养身子痊愈。”

玉丹贴住光弼还在娓娓而道,忽觉脸上温热潮湿,抬起头一看,他紧闭的双眼竟然涔涔流出泪水。她又惊又喜,脱口喊着他的名字道:“光弼,光弼!你醒了,听到了,可知我是谁?”又紧盯他的双唇,急待回应。良久,只听他艰难说出“安-玉-丹”三字,似又昏睡过去,却将头颈费力扭动两下。

玉丹第一次听得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呼出,不禁悲喜交集,又以为爱怜之人睡得不适,遂将枕头轻轻调整,却一眼瞥见先前滚落床里的物件,竟是一顶头盔。她忙探身过去,取在手上细看,正是父亲生前为他特制,自己亲手为之装点的那顶凤翅头盔。但见盔缨褪色,绦带磨损,他还一直顶戴,解下来也置于枕旁,不离不弃,却不曾对她有半点真情流露,先时偶然不期相遇,也把目光瞬即转开……

她含泪望他,口中梦呓般道:“郎君,你是生来讷口拙言,还是铁石心肠?哪怕有你一句知心话儿,足慰我生平矣。尽管你凛若寒冰,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却鬼使神差来你府中,照拂你病重的王氏娘子,抚慰孤寂老夫人,不理仆佣私议,更不在意你缄口不语。只看到你身影,听得你声音,哪怕就是你对人发怒训斥,也活生生令我欣喜。王氏娘子逝去之前,还有老夫人皆几番探我口气,我说早已心如死灰,不复再燃。此说并非虚言,然夜深人静之时我常自省,重温旧梦必是苦多于乐,又见你心怀芥蒂难得开颜,何不就如君子淡水之交,两下心安。那时老夫人进京,我恐与你独对,令你难堪,就随同离开,心中难舍也是无奈。”说着流下泪来,把手轻抚凤翅盔,又细语道:“想来你夜夜与这头盔共眠,又是怎样深不可测之心思,我无从得知,唯一可知的是我不会再离你而去。”

她一直如泣如诉,也是太过疲累,竟抱着那头盔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只觉有人轻轻推她,睁眼一看,自己已从座椅上滑在地下蜷着,又见张佑蹲在面前低声道:“小娘子昨夜辛苦,管家已命人收拾了干净厢房,安心歇息去。我着人在此宿值。”

玉丹从地上爬起身,抻了抻衣襟,看光弼还闭着眼,就轻声道:“我说了不会离开他,不必费心。”说着,见昨夜抱在怀中的头盔竟回到光弼枕边,又问:“那盔是你放在他床上?”

张佑摇头道:“不是。大将军这些年惯常睡时头盔不与铠甲同放,只置于枕旁。”

玉丹听了心中讶异:“莫不是昨夜他竟然从我怀中取回那盔去?”就不再多问,只使人将净水送来梳洗。又让张佑帮着另换了水,轻轻替光弼梳洗更衣。病人如婴孩般由她摆布,只不睁眼,也无言,但她一时离了跟前,他就会躁动不安,呼吸促急。她暗自惊奇:原来他对她已是依恋不舍,不禁感慨万端。从此除非必须,她决不离开他的病榻。夜里,她将座椅紧靠床边,将他瘦骨嶙峋的手握在自己温软的手中,又不时贴偎他的面颊,使他知道她还在,因而心安。

如此安然度过两昼夜,虽然光弼始终未睁眼,也再无一言,玉丹却深信他已好转,要李良明日再请韩太医。

谁曾想就在第三日凌晨,玉丹正沉浸在小女郎时的幻梦中似醒非醒,却听得周围人声惊惶,脚步杂沓,急睁开眼,只见韩太医已坐在床边为病人诊脉。

她方待开口询问病情,就见太医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大将军已驾鹤西去,上报朝廷罢。”

玉丹闻听,只觉眼前人物旋转交错,咬牙稳住心旌,方见光弼头上戴着那顶凤翅头盔,她亲手编织的绦带端正系在颌下。她不禁双膝跪地,伸手轻抚那张既无生气又恬然安祥的面颊,又将脸贴到那已无心跳的胸膛,眼中竟流不出泪来。

此时李良拿出两封信对张佑道:“此乃我家郎君生前所书遗奏,请张将军转呈圣上。还有遗言‘以往常年在外,不能奉养母亲,余绢数百匹,皆分与兵士’,也请将绢帛带去。”又将一信函交与玉丹,道:“此乃郎主病重时所写,亲自封缄,嘱终逝后交与安小娘。”

玉丹接过信,迟疑着拆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诗:“逝去别汝恨无限,吾将枕盔入长眠。光弼玉丹缘不断,再来相随不计年。”读罢方觉痛彻心扉,顿时泪如泉涌,如梦如痴。

几日后朝廷得临淮王李光弼死讯,朝野一片惋惜哀叹。尚书省主事颜真卿即将光弼主战的平定安史之叛十大战役记下:常山之战,雍丘之战,九门之战,嘉山之战,太原之战,河东之战,邺城之战,邙山之战,昭觉寺之战及平浙东草莽袁晁之战逐一奏表皇帝。表中道:“我皇唐之反正也,时则有若临淮、汾阳,秉文武忠义之姿,廓清河朔,保乂王室,翼戴三圣,天下之人,谓之李、郭。今惜国柱倾其一,得年五十七。哀哉。”

李豫遂下诏追赠李光弼司空、太保,废朝三日,谥号“武穆”。

杜甫听闻光弼辞世,惋惜不已,即以诗悼之:

大屋去高栋,长城扫遗堞。

平生白羽扇,零落蛟龙匣。

雅望与英姿,恻怆槐里接。

三军晦光彩,烈士痛稠叠。

直笔在史臣,将来洗箱箧。

不久,临淮王李光弼的灵柩由生前爱将郝廷玉等人,同依然身着男装的安玉丹扶灵护持,送至长安青龙坊李宅举丧。玉丹虽身姿娉婷秀雅,但男装已久,冠带自然,就有认得的,一向将其看在丈夫之列,无人说破。

皇帝遣鱼朝恩前往吊唁,抚恤其母卢氏,又使京兆尹第五琦监主丧事。几月后,光弼下葬于三原(关中平原,近临西安)。出殡之日,李豫命宰相们与百官送葬至延平门外。驻守奉天的郭子仪遣使送挽联致哀,上写:“泰山其颓,梁木其坏。其生也荣,其死也哀。”

安玉丹几近麻木,看着心爱之人灵柩入土,封顶,无泪,无言。众人渐自离去,她独立风中,心里还剩一个心愿。前几日她去郭府,郭夫人言及那石国王子武昭拓已在西域重建石国并称王,她遂打定主意前去寻他,将那只华美无比的金玉手镯完璧归赵。

此时她对新砌的墓葬喃喃道:“光弼,我去去就回。”

她不知道,武昭拓正率领其石国军队行进在仆固怀恩拉盟的西戎大军中,向东挺进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