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7章 赏花妖邓秀羞开口 决情堤景从信故交
邓秀让跟来的人候在外头,只身进了园子。转过好几道月洞门,遥遥地看见那边桃花树底下站着一个人,恍然还是儿时那个背着二姐给自己买糖吃的姐姐。宿命压不弯她的腰,一身素衣衬得她愈发清淡了,此刻她正抬手拈着花枝。定了定心神,邓秀在她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站住脚,行礼唤道:“姐姐。”
景从闻声缓缓转过来冲邓秀点了一下头,指着枝上的花笑道:“我正纳闷呢,谁想今年的桃花竟会开到秋天里,偏生又只这一枝,又是紫色的,你道怪不怪?”邓秀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低着头笑了笑没有接话,景从便缓缓收起嘴角笑容,淡淡道:“前儿夜里我会过你姐姐了。她说想吃城西的酥酪,过几日你若得了空,替她捎些去罢。我脱不开身,又不好辜负她。”
邓秀闻言便答应了,景从收拾起桌上的东西,笑问道:“进屋坐坐?”邓秀忙说一会儿还有事就走的,不敢过分叨扰,景从亦不强求,随口说了句“天凉了”。邓秀的心意原不在此,便也随口附和道:“入秋了,是该凉的。”景从道:“给你姐姐拿一些棉衣服罢,那儿冷,过几天入了冬只怕更难熬。”
邓秀听到这番话眼神明显一滞,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心内自然想解释,临开口才知道要解释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杂,有些能解释,有些则根本解释不通,只得颓然垂下头,苦笑着不说话了。景从瞥了他一眼,平静问道:“今儿来做什么?”
邓秀原还苦恼该如何开这个口,如今既是景从问,便说道:“陛下请姐姐和凤哥儿到落花巷一聚,有话要说。”景从叹道:“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眼底不自觉流出了一些复杂的情绪。邓秀见状躲开了她的目光。
景从笑问道:“躲什么?”邓秀不答,她笑容亦不减,走到邓秀身前却猛得把目光一凛笑容一收,冷冷说道:“当初因为是你,长公主才安心出了这里,可就是她那样高傲倔强了一辈子的,竟也那样凄惨地老在了那种地方!现在就剩了这么一个人儿,你们还不放心,还想要他的命。呵,我是答应了公主要陪凤哥儿长大,如不能够,也绝不会由你们侮辱了去。你若想交差,只拿我便是。”说着抬手就夺邓秀腰间的佩剑,却还塞到邓秀手里。
邓秀明白有些东西是躲不掉的,于是立等景从进屋取来双剑。三柄剑撞到一起发着脆响,景从虽有些功夫在身上,这些年却也荒废了,岁月不肯饶她,邓秀又年轻,几个回合间错了手便落入下风,被邓秀逼到了廊下。景从知道自己的气息已经乱了,握着剑的手也微微打颤,眼瞧着邓秀的剑朝自己逼来,还是强撑着去挡,果然叫邓秀打落了剑,不得已撤开一步才稳住身形。
低头看了眼脚下的剑,景从的笑容有些惨淡,轻赞了声:“剑风凌厉,果然长大了。”邓秀觉得这话刺耳,便立在那里没有作声。景从顺手将碎发勾到耳后,温柔一笑,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和小时候一样,不过这一次,邓秀却感到了钻心的痛。
几乎是下意识的,邓秀推掉了景从的手,连退数步扭头一看,就见自己肩上被划开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子。再看景从手里,一点寒光冷冷刺了出来。原是姐姐把匕首藏在了袖间,是要取自己性命吗?那一刻,邓秀的心莫名落了空,默默将手背到身后,望着景从没有说话。
景从眼底的光冷得怕人,将那沾着血的匕首抽出来用袖子擦干净,冷声向邓秀问道:“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听得邓秀也眼光一冷,袖间的手紧紧攥成了拳,肩伤就流血流得更欢了。景从再不会像儿时那般疼惜这个异姓兄弟,此刻她步步逼近,将匕首顶在了邓秀胸前。
邓秀面无异色,平静地看着她。景从也以同样平静的目光回望过去,将匕首一点一点推到了邓秀的肉里。正这时候,月洞门外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姐姐信我不信?”走进来,却是向心。景从一惊,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半晌才缓过神来,轻声问候道:“好久不见。”
“姐姐好?”向心温柔问道。景从闻言微微一笑,说道:“劳大人挂念,景从一切都好。”忽然目光一凝,“但今天谁也别想带走凤哥。”向心见此情状只觉得熟悉,想了想,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收敛心绪微微一笑,走近来拉开景从,又小心地拿掉邓秀胸口上的匕首,看过伤势,问景从有药没有?景从看着邓秀惨白的唇色,咬牙合眼点了两下头。
将他二人引进屋子取来药箱,待向心替邓秀上过药后扶邓秀躺好,景从与向心对面而坐,犹豫着开口问道:“大人这么些年都去了那里?”向心笑道:“那里都去,见了许多前生未见之风景。”顿了顿,低头浅笑道:“也明白了许多从前不明白的道理。”景从并没有十分专心听他说话,心里记挂着另一个人,口内却不好问得太明白。
向心猜到了她的意思,但不愿给主子添麻烦,就旁敲侧击地说了几句:“个人有个人的归宿,年轻的时候顾虑也多,为了这个为了那个总不得称心如意。说句该死的话,依我看皇位上坐的是谁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只要百姓能安居乐业就是好的,我猜长公主一直以来想要的也是这个?”说着,扭头看向了景从。
景从正低着头,方才向心的一席话很合她的心意。主子怎么想的她并不知道,但她也想世事无常,到头不过大梦一场,为了那点子权力一个个好好的人儿都做了疯鬼,争来争去争到头破血流,垂名青史者系谁?遗臭万年者又系谁?既然生后名由不得自己做主,争那权力来又做什么?
向心见她动容,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了半块玉佩放在她的掌心。景从愣愣抬眼来看,只撞上了向心温暖的笑颜。便又低下头去,认出那玉佩原系惹尘的。心底闪过一抹情思,可惜没能捉住,只握着尾巴呆呆地出神。
向心见状,扶起邓秀出了月洞门,让随行先送邓秀回宫治伤。目送马车驶远,一转头就看见景从扶着月洞呆站着,见自己回身嘴唇动了动,旋即惨淡一笑。向心心疼她,上前去搀住她的身子,走台阶的时候,听她弱弱问道:“我可以信你吗?”向心温柔答道:“向心的心与姐姐是一样的。”
向心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竟会狠狠戳痛佳人,景从忽然崩溃了,直拉着他的胳膊哭得肩膀乱颤,身上没有力气全凭向心撑着,向心对景从的疼惜也从眼睛里流出来,护着景从坐到了廊上。景从觉得失态,轻轻推掉了向心的手,倔强地别过脸去用手背擦掉眼泪,可下一秒眼泪还是会自己流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心内便觉得一切都不顺遂,眼泪就愈流愈凶了。
向心隐约能猜到景从的心思,又想景从独身带着凤哥儿必定是不敢哭公主的,而今该叫她哭个痛快才是正经,可心内还压着未迟交代的事情,犹豫半晌,终是说了。景从那里肯信他的话——其实是信的,只是一时没法儿接受——到了后半日才带着凤哥儿来找他,乘马车同往落花巷去了。
后来的某一天,翥凤在自己的谈往录里写道:“景娘对我说,这一日她之所以刺伤邓秀,是因为心里憋着一股气,不单为娘,也为了东方氏。就是邓家的二姑娘谨真。谨真打小就和景娘好,景娘最是明白她素日的温和之下到底藏了怎样的烈性子,不然凭着邓秀的关系,亚父入京的时候她尽可苟生求富贵的,偏随了东方将军去。东方家举族赴国难,东方将军更是被乱刀砍死在了城门外,当天东方氏就抱着幼子投湖自尽了。可怜她是邓家泼出去的女儿,且邓家自己的境况也并不很好,只险险逃过了大清算,秦家更没人,所以东方氏的尸骨至今还流散在外,景娘怎能不恨?”
可惜他的谈往录亡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