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痴公主痴行全大体 娇小姐娇语戏情郎
是日雪晴。省身斋外,宫人正在扫雪开径。早有丫鬟在两边打起毡帘,昭宁公主躬身进入,但闻暖香阵阵。只见皇帝在案前临帖,炕上两位公主对面坐着。看书的是三公主齐定馨,温柔沉静;缠毛线的是六公主齐定燦,性安沉默。一见了长姐,二人忙站起来。
皇帝原来知道昨日皇太后带着儿子、女儿、孙儿、孙女们到芦雪庵赏雪去的,太子的逾辉马惊了皇太后,又将大公主齐定嘉撞了一跤,十分担心。因问道:“今日可好些?过来我瞧瞧。”细看了一回,应无大碍,嘱咐几句,依次坐定。
一时慈宁宫来叫六公主,皇帝道:“替儿子请安。”定燦答应了一声,定馨与她披了斗篷送出去。昭宁则留在皇帝身边,研墨侍书。皇帝问道:“文正弹劾伍弼壬卯科场纳贿一事,你怎么看?”昭宁道:“此事牵连甚众,要细细查过了方可定论。”皇帝便示意她看薛正则新上的折子。正是告文正私吞耗羡,弄得民怨沸腾。
昭宁回道:“贪吏固不可不惩,臣更忧心权势相轧、朋党相倾。”皇帝道:“我已命礼部组织原榜上十四人重考,到时物议自然止息。至于文正所奏,依你如何?”昭宁道:“官员私吞火耗原非本朝首出,臣记得前姜便因禁耗羡引得权贵不满,或悖旨私征,终招致亡国之祸。以故耗羡事小,牵之而动全身。如今是多事之秋,外国正虎视眈眈,依臣愚见,不如另立一个名目,由朝廷征收火耗银,除留补亏空外,余者可分给各官员养廉。如此一来,倘再有私收规礼者,从重治罪。想来定能治住这股贪风,澄清我朝吏治。”皇帝点头道:“细细写个折子来。”昭宁答应:“是。”
正说着,只听外面有人笑道:“大冷天,傻站在这里,怎么不进去?”皇帝止住昭宁,搁笔向门外看去,却是二皇子大步走进来。二皇子学名齐定规,字表圆成,今年方十六岁,生得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性情刚审,尤重手足。青芸忙接了他的白虎皮斗篷,三公主定馨跟着进来,学礼接了手炉添炭。
皇帝道:“听你的骑射老师说,你近来演练颇为勤奋,技艺大有长进。”定规笑答道:“是。”接着便问昭宁的伤。皇帝见他们兄弟和睦,心里自然高兴,又想着自己素日里肯做个慈父,儿女们自然孝顺,便更喜十分,一时诗性大发,命三人各赋五言律一首。昭宁原无意与兄弟姐妹们争高低,录了呈上,便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定馨随其后,亦去。
而定规,得了皇帝赏的一幅笔墨,上书“知止”二字。正疑惑,不防皇帝问道:“此二字何解?”他惯怠读书的,一时只记得是《礼记》上的话,却忘了作注的大儒姓甚名谁,只好强答道:“止于至善,知之则志定。”皇帝又问:“尔有何志?”他道:“志于道。”皇帝又问:“何道?”正说时,昭宁掀帘而入。于是挪进地炕屋内,定馨却在这里,众人说笑一回,再没提起前话。
丫头忙着送果品。昭宁将大字画掷在卷缸里,转身进去,听得皇帝说:“大先生修史缺了一部书,你问问你姐姐,明儿上学交与大家。”昭宁道:“是《史恒书》,搁在东暖阁的书架子上。”丫头们听说,忙七手八脚搬来梯子,依言取下了三大本册。定馨的丫鬟学书接了,抱在怀里,因外头下雪珠儿,学礼便上前来打着伞。姊妹俩说了一句闲话,就有丫头来叫昭宁。
昭宁嘱咐:“慢些走,仔细雪滑了脚。”定馨笑道:“知道了。”一时又有大丫鬟名唤景从者拿了白兔毛儿做的雪帽来,说道:“公主罩着这个,暖和些。”定馨道:“我不惯戴帽儿,不自在,打伞就很好。前儿送去的龙眼,长姐可还喜欢?”景从答是。定馨自去了。昭宁等商议一回运河改道之大事,各自散出。
皇帝又忽然想起一事,命人叫住昭宁,昭宁忙抽身回来。只见皇帝遣出众人,悄悄问道:“近日我这耳内每每风闻得有人议论闲话,说太子病时曾连日出城,不知作什么去了。你可知道这事?”昭宁笑道:“不曾听说。”皇帝道:“你素习疼爱手足,我也是知道的。这事若果真,不许瞒我。”昭宁道:“臣不敢。依臣愚见,不过是些歪话,或有心造言,或受人挑唆,倒不必理会。太子病中如何出城,也不能这样没个分寸体统。况这样大事,若果真,日日跟太子的人不敢不告诉。臣虽疼爱兄弟,却知道是非大体。”皇帝笑道:“你很好。有你教导太子,我和你母亲没有不放心的。”沉思一会,道:“这几日,去一趟金家。”昭宁心知其中利害,警身应道:“是。”皇帝道:“去罢。”昭宁方出。行至宫外,一时兴起,便往湖心亭看雪去了,不在话下。
连日大雪。杜家诸小姐约定作诗,外客林氏却推身上不好,只在东墙屋内围炉煮茶。你道这林氏是谁?就是江左总督杜氏的外甥女,户部侍郎林致慎堂妹,乳名唤丑奴。其绝代仙姿,胜却古今佳人无数;古今佳人千万,千万不及她一分。言不尽意,看官自想便是。
只说到了如今,年纪虽小,心性甚高,便以丑奴之名为耻,因切慕妇好武功,立逼着众人改唤作“辛辛”。母亲拗她不过,却以为女子贞静第一,写字时只许作“莘莘”,取香草之美意,这事才算完了。
忽听院里翠竹沙沙一阵响,大丫头碧月掀帘进来,拱肩缩背,搓手跺足,急急的围坐在熏笼上,直嚷“好冷天”。莘莘笑道:“由你疯呢。”碧月道:“怎么不见回雪?别叫我捉住。”莘莘笑向内努嘴儿。碧月遂下了熏笼,蹑手蹑脚扑进去,接着便是一阵娇笑嗔骂。
当此时,另一个大丫头飘萍跑进来,作速掩了门。莘莘问道:“大白天,你捣什么鬼?”飘萍摇手笑道:“别说话。”挨她坐下,悄悄把一枚玉连环放在她手里,使劲眨眼睛。莘莘会意,红了脸,啐道:“你这蹄子,私自传送东西进来,仔细拿住了打死。”飘萍笑道:“你也舍得?只说拿什么谢我就完了。”莘莘低头摩挲玉环,动情问道:“人现在那里?”可巧西窗下叩了两声。莘莘忙开了妆奁抿抿头发,自为端服严容,方命开门。二人相视无言,清秀公子的白玉臂就抱着美人的小蛮腰,一路“沙沙”行至后院湖边。
莘莘丢开手,笑问:“这会子你来作什么?”公子道:“妹妹不知,昨宵案头我供了一夜青女,惟期一刻雪晴。所谓‘心诚则灵’,古人诚不欺我。我对妹妹的心,感天动地。”莘莘听说握嘴一笑,拿手帕子在他脸上一拂。但闻一阵花香,甜丝丝的娇音问道:“好哥哥,你也太鲁莽,乍乍到了这里,倘或给人瞧见,可怎么是好?”公子忙道:“我是不肯你为难的。”莘莘低头不语。
公子笑道:“妹妹熏的是什么香?”莘莘道:“好痴!大雪天能开什么花,我平生最厌荒唐,不合时宜,倒脏了我的手帕子。”公子道:“把这帕子与我罢。”莘莘笑道:“太子爷也短这些个,这会子要这旧帕作什么?”太子一笑,向她耳内叽咕了一番,弄得莘莘面红耳赤、心驰神荡。因推他娇嗔道:“再胡说,我就恼了。”公子笑而不语。
莘莘见他身后并无小子跟来,猜他又是私自出城,不禁将一腔欢喜减了大半,方生出悲伤惧怕之心。又想他前儿病着,忙堆笑问道:“今儿咳得好些了?这冷天,原不该来;既来了,也该添一件厚衣裳。你那遮雪的斗篷呢?”公子笑道:“见了你,我这心这身就热得了不得。”莘莘一听,啐了他一口,道:“该死,拿我打趣。既耍得贫嘴,想是全好了。”公子陪笑道:“好妹妹,我知错了。你别和我赌气,我们去个好地方。”
莘莘却躲开他的手,颐指道:“你只站在那里,告诉我什么地儿,我才说去不去呢!”公子笑道:“你去了,自然知道。”莘莘听说,慢慢走近,向他额颅上一戳,笑道:“我不去。你把我拐了,我可找谁哭去?”公子趁势捉住她的手,握在胸前笑道:“你摸一摸,我的心再不骗人的。”莘莘笑道:“呀!你心跳好快,必是扯谎心虚了!”说毕抽身就跑。公子忙将她扯住,咬牙笑道:“你这丫头果真难缠,等我胳肢你。”说着果然向指上呵气。
莘莘咯咯笑着,一面挡开他的手,一面趁机抱颈撒娇道:“哥哥饶我,我知错了。”公子笑道:“你再不长记性的。”莘莘忙指天誓日道:“我发誓,从今以后真心悔过,再不戳人心窝子!”公子笑道:“好呀!看我饶你!”莘莘忙推他的手,一把扯开裙子跑了。公子在后面一追,她竟一滑磕在了青石凳上,便坐着呜呜掉眼泪。这可把多情公子心疼坏了,忙搂在怀里安慰。
好容易劝下来,莘莘一面抹眼泪,一面问道:“流血没?”公子道:“没有。”又问:“肿了?”公子道:“没有。”莘莘哭道:“你骗人,肯定破相了!”飘萍蹲在一旁咯咯笑道:“不打紧,姑娘天生丽质,就扮个梅花妆,定能叫京城内外人人效仿。”莘莘听了更下死劲哭道:“该死,该死!倘或毁了脸,不如我马上死了,倒还清净。”公子忙使眼色止飘萍,搂着哄之再四:“若果真不能好,也算个今生今世相爱的痕迹,再世为人,我还娶你为妻。”
莘莘听说,不觉红了脸,暗暗拧他的腰。公子微微一笑,替她拢一拢头发。俄而雪,莘莘悄推他道:“下雪了,你快回去罢。我也该回去了。”公子答应着:“好。”将她的手从怀中捧出来,放进羽缎斗篷里,恋恋说道:“皇上命我明儿仍旧上学去,恐不能常来,你多保重。得了空,我再来。”说毕不舍起身。莘莘微微笑道:“我知道了,你快去罢。”公子道:“我这就去了。”莘莘笑道:“去罢。”飘萍顽皮,向主子挤挤眼睛,悄悄学舌道:“去罢。”莘莘红了脸,忙瞪了两只倾城眼,嗔道:“没规矩。”飘萍只把鼻子一皱,撅嘴不服。主仆俩说说笑笑回去了。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