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惊冬雷七公主害病 享天伦皇太后训黹
话说那天夜里,东边忽然雷声大作,因将景从惊醒。忙翻身起来,开窗看时,却不下雨。正欲闭牖,天地间忽亮如白昼,天际响了一个焦雷。廊上的灯笼满天乱飞,丫头们嘁嘁喳喳说话。就连一向睡昏昏不知身是何物的靓儿,此时也坐起来问道:“景姐姐,才刚可是打雷么?怎么冬天也会打雷?”揉着眼睛,又问:“姐姐作什么去呢?”景从一面披衣移灯,嘱咐她:“变天了,你不要乱跑。我瞧瞧公主去。”
却没去找大公主,一径至七公主屋外,只觉里面鸦雀无声,虽出入不绝,无人不是敛息自危,不由的心内“咯噔”一响,紧走几步,看见公主屋里上夜的丫头苏晴正提着灯站在屏风后面。忙悄唤她问道:“怎么?”苏晴道:“七公主吐血了。”景从道:“你不在跟前服侍,在这里作什么?”这时候七公主身边的燕杨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拉着她就问:“我常听老人们说,‘冬打雷,黄土堆’,明年必是大灾年,你怎么说?”景从笑道:“依你倒成妖孽了?”燕杨撇嘴道:“老话儿自有他的道理。”景从道:“天变不足畏,冬月打雷虽不常见,终久也逃不过阴阳变化去。你家公主身上不好,快休说这话。”说时,自己先打了两个喷嚏。
燕杨埋怨道:“只穿一件袄儿,路上走来,不吃一肚子冷风才怪哩。”说着就进去了。景从劝道:“她素日没心,犯不上为这个生气。”便也要往里走。苏晴忙拦道:“松枝去请阴姑了。姐姐先覅进去,快快烧姜茶来吃。”景从道:“这也罢了。如玉家去了,咱们屋里没人,喜儿胆小,靓儿又小,你且回去照看她们。”苏晴摇头道:“松枝和我说,这屋里有人手脚不干净,偷了公主送来的蝙蝠鸡心佩,幸而七公主不知道这事。所以我守在这里,怕丫头婆子们趁主子无暇,又摸了什么东西去。”景从道:“东西事小,到底声名太不好听,她又是……”
忽闻那边一阵脚步响,原是女医阴姑进来了。景从忙止了话掀帘而入,只见自家主子昭宁公主坐在床沿上,穿着家常衣服,一头青丝披在脑后,怀里抱着她妹妹。这个妹妹排行第七,名定寿,小名叫彭儿,天生的柔弱多病,不禁喧声,因唬得心痛吐血,待昭宁赶来,已是面如白纸、气若游丝。昭宁急得小心抱住,将胡乱抓了穿在身上的青绿缂丝菊纹氅衣忙脱下来,压在她身上。阴姑诊脉看了,斟酌下药,忙了半宿。
景从只觉得头闷鼻塞,一个嚏喷打得昏天黑地,几乎不曾栽倒。苏晴劝道:“快回去罢,有我呢。”景从亦怕过了主子姊妹,嘱咐几句,把小壶交与她,自回房去了。昭宁见苏晴进来,轻轻问道:“你景姐姐呢?才刚我还见她在这里。”苏晴回了。定寿听说,强睁眼道:“长姐回去罢,别为我耽误了大事。”昭宁笑道:“没有什么事。睡罢,姐姐陪着你。”一时松枝拿了汤婆子掖在被中,苏晴服侍主子宽衣卧下,众人安歇。
次日起来,景从因先天壮,又兼吃了药,风寒已去了大半。梳洗了过来时,苏晴已打发主子洗了脸,正换衣裳。景从接过来,悄悄问道:“还痛不痛?我猜你昨晚一晚没睡罢,叫阴姑给瞧瞧。”昭宁道:“老毛病了。”景从道:“你早不肯听我劝。”一面说,一面拿一件灰鼠斗篷替她披在背上。昭宁嘱咐道:“皇太后命人送了一包人参来,等妹妹睡醒了,熬出粥来与她吃。”景从答应着,送她出去,坐上车进宫。
皇帝一宿无眠,正看着孝文皇后的画像出神。昭宁与大太监见礼叙过,提着冰梅小食盒走进来。皇帝一回身,见她穿着半旧衣裳,挽着纂儿,大方端雅最像她母亲,因微笑唤道:“阿锦。”昭宁答应了一声,将糕点交与紫薇。
皇帝瞧她的脸儿黄黄的,因问道:“你也听见了?”昭宁点头。皇帝道:“司星来过了。”昭宁不语。皇帝接着说道:“天象异变,荧惑守心。”昭宁道:“皇上仁德,不日荧惑必有所动。”皇帝笑道:“天要亡我,我没什么说的。”昭宁道:“皇上。”皇帝抬手止她道:“天下兴兵,要早做打算。”昭宁道:“是。造化不时,年谷不登,最怕天灾兼着人祸。”皇帝点头道:“正是这话。我且交代你:留心市价,仔细谷贵伤民;常平仓现有多少粮食,多少损败,剩下的可赈多少人口,都要知道清楚;若遇饥馑,马上开仓赈民,不得有误。”昭宁道:“是。”皇帝看了她半日,道:“先不忙,你洗洗脸去,擦上些脂粉,等你妹妹们过来吃早饭。”
紫薇遂请公主至金月堂中,青云已舀好了洗脸水。丫头捧出妆奁,昭宁拣了一根白玉雕山茶花的翡翠簪子比了比,递给景从与她簪在头上。紫薇拿出一个白玉盒子来,里面是晶莹剔透的胭脂膏子。擦在嘴上,是淡淡的桃花香气。因问道:“这是何物?”紫薇道:“上巳日制的桃花胭脂。”昭宁微微笑道:“怪道呢,这原是咱们京城中独有的‘美人桃’,可惜如今不多见了。先时我那院中种着一棵,不幸于几年前死了。”说着,轻轻合上。景从道:“是时候了。”昭宁轻笑了一声,不语。
当下姊妹们晨省毕,各自散出。太子恭恭敬敬站在地下,等皇帝问书。大悦,命归。昭宁悄悄嘱咐了跟太子的向心,天气寒冷,不许太子夜里读书太晚。皇帝叫她进来,问:“你冷眼瞧金丫头,模样人品如何?堪配你兄弟么?”昭宁道:“金大小姐生得清丽,为人也和顺。”皇帝笑道:“她父亲与我有同窗之谊,满学里只叫他‘玉人儿’。当日皇太后便是看重她母亲为人贤淑,与他二人作了保山。想来这丫头不能不好。”昭宁道:“是。”皇帝问道:“你喜欢她么?”昭宁道:“凡贤良能谏的,一定不委屈她。”皇帝拈髯点头不语。一时紫薇煎了药送来,昭宁服侍皇帝吃了。皇帝道:“你且去罢。”昭宁遂行礼退出。
大太监迎上来,悄悄说道:“三公主在养气殿等公主。”昭宁闻言,不知为何,忙走过去。从窗下过,听见里头说道:“这根源不在长姐。只是那些事,我们下一辈不能多说。”昭宁既入,只装没听见,问道:“你有什么事找我?”二人忙站起来。
定馨道:“皇太后惊痰,瑞王爷已经过去了。”定燦说道:“昨晚的天雷劈死了院里的大梧桐,皇太后为此心下一直闷闷的,早上起来,又听说附近的榆树在昨日夜里无故死了半边,当时就不好了。”昭宁道:“老人家一向讳谶,也是难免的。我们过去罢,别惊动皇上。”二人忙答应“是”。一面往外走,昭宁问道:“伤了人不曾?”二人摇头。正好景从来回话,悄悄的说:“韩仓令到了。”昭宁道:“我现有要紧事,叫他明日再来。”景从领命去了。
到了慈宁宫,远远的听见里面一片笑声。只见瑞王妃坐在皇太后床上,瑞王爷坐在挨床的椅子上,轮流说笑话。皇太后见她们姊妹过来,就命定燦坐在里面,余者在炕上坐了。瑞王妃板起脸正说着:“那周公与你说了什么?好太后,你猜猜。”皇太后想了一想,笑道:“昨个儿并没有见过老师啊。”瑞王妃拍手叹道:“嗐,什么也瞒不过你老人家去,我再不能作了。”皇太后大笑乐。扭过头去看昭宁,道:“阿锦也说一个。”
昭宁答应了一声,笑道:“话说有这么一个人,费银三千买通入学,便自以为孔子弟子,遂于某次路过孔子庙时,进去拜见,却不想孔老夫子亲自走下神坛来答谢他。这个人就奇怪:‘我是夫子弟子,夫子如何不坐受我礼?’孔子说:‘你是孔方兄弟子,断不受拜!’”众人一想,都大笑起来。
又命定馨说。定馨道:“说的不好,太后莫怪。”皇太后道:“那是要罚的。”定馨便命学礼和皇太后的璎琅去取一金元宝,一银元宝,并一鹅黄缎子,指着笑道:“此乃皇家三绝。”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定馨这才笑道:“有人亲眼看见,皇家个个如此装束,岂非三绝乎?”瑞王爷听说,笑了一笑。瑞王妃瞥见了,转头笑道:“好个鬼灵精儿,还不打嘴!”这一骂,连老太后也笑了。下便该定燦。定燦道:“园蘅眩红蘤,湖荇燡黄华。回鹤横淮翰,远越合云霞。”老太后又命瑞王妃再说一个,瑞王妃不依,只管撒娇儿。
一时又有太妃们来略坐一回,吃了茶。等用过点心,大家散出,皇太后独将昭宁留下,把预备年后贺忠国公府老太君八十大寿的“松鹤延年”交与她绣,直待行了昏定之礼,命次日依旧进来。如此不下十日。
皇太后的意思,原是要昭宁搬来慈宁宫同住,以尽孝道。因瑞王爷劝她:“太后忘了,彭儿现跟着阿锦住呢。”只好放过不提。嘱咐道:“女儿家分内事,万不可因外事荒废了。”昭宁忙警身答应。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