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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董贤妃妙语弥微隙 齐昭宁临行明厚望

董贤妃来时已是黄昏。惹尘素知她不爱争宠,并没有因此减淡对她的感情,反而更敬重她几分。见她给自己行礼,便命吟烟扶起来,又吩咐万姑拿来引枕放在西边下首的炕上,让董贤妃坐了,自己则往东坐下,将前线传回的信给了她。董贤妃原不肯接,惹尘笑说是随战报附来的家书,她这才接下。

惹尘笑道:“如此你也可放心些。”董贤妃点头道:“没了夏国搅和,父亲的仗好打许多。”惹尘闻言却不说话。董贤妃自然知道这话戳了皇帝痛处,依自己的性子再不该提这事,只是来前才答应了六妹妹的,放过这次,后面恐怕更难开口,遂还按原意问道:“不知夏国求的是那一位公主?”惹尘冷冷说道:“你向来知礼,怎么也问这些?”董贤妃理屈,默默低下了眉眼。惹尘瞥了她一眼,问道:“谁托你问的?清约?”只见董贤妃轻轻点了点头。惹尘冷笑道:“我就猜是她,旁人也求不上你。”董贤妃只好苦笑。

惹尘道:“我已许了长姐和亲。”董氏听了,诧异道:“这事要算起来怎么也轮不到长公主头上,这里面是有什么难处吗?”惹尘叹道:“只因为是你,我才肯说这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打一开始我就想好了要牺牲六妹妹的,毕竟她与我非一母所出,又不与我一处长大,感情自然淡些。可谁知长姐不舍,竟要自己和亲!我没少劝她,一旦和亲就不可能叶落归根,路远山高的,只怕做梦也难了。长姐的前半辈子已经够苦的了,我怎忍心让她的下世也在凄楚和耻辱中度过?可长姐铁了心的,非逼我下旨。她就顾她的心,那里管我的心……”又叹了口气半耷拉下眉眼,轻声说道:“……难熬呢?”

董贤妃听着动了情,柔声安慰道:“陛下要相信长公主,因为长公主的心与陛下的心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这片江山。妾身相信如果执意要打这场仗,我朝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可陛下该考虑那以后的事情。觊觎中原沃土的可不只有夏国,且不说仗永远打不完,就是帝国民力也是万万耗不起的。古人常说‘外患之下必有内忧’,陛下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见惹尘眼光活泛起来,董氏接着说道:“陛下也不必难为自己,强盛如汉唐还有公主和亲,与其枉自悲伤,不如趁此机会立一番事业,才不算辜负长公主的苦心呢。”

惹尘闻言偏过头来瞧她,迎上她持重而温柔的目光,不禁笑道:“难为你了。方才是我不好,你与清约是姑舅姊妹,帮她不算没道理的,何况你也没说什么,只是问一问我,我竟那样起来,实在不该。如今我也想明白了,朝野上下不乏诋毁长姐的声音,若想让青史对长姐手下留情,和亲是唯一的办法。等到那一天,我会亲自送她的。”董贤妃点头微笑。惹尘怜她腰不好,又说了几句话就让她回去了,转身瞧见糊窗的纱不知何时破了一个洞,心内忽然涌起一阵心酸。

这天夜里,惹尘叩开了长姐的房门。开门的是景从,见着年轻的皇帝欲言又止的模样觉得好笑,但那笑容就像卡住了似的怎么也到不了嘴角上,强做出来反而难看,就抬手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以目示意舞雩在里间买醉。惹尘点了点头,景从便往旁边站着将他让进去,顺手掩上了门。背靠在冰冷的墙上,景从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酒香扑鼻。

惹尘打起帘子,第一眼就瞧见了地上横斜乱躺着的书。联想到长姐向来规矩利害,桌上的一应东西从来是摆得严严整整的,此刻却这样狼狈,愈发加重了心头的担忧,一面蹲身下去拾起书本,一面将目光往内瞧,就见长姐穿着一件单衣斜倚在雕花窗边。

这些年长姐瘦了不少,原本做下的合身的衣裳现在竟也空荡荡挂在身上了,惹尘见状神经一痛,不禁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舞雩并不理会他,只顾自己呆望着窗外,脚下零星散落着几只酒杯和几把空了的酒壶。

惹尘走去坐在长姐身边,拿过她手里的酒正要喝,被她推开了。舞雩的目光还落在窗外,轻声责备道:“身子才好些,又要作。”惹尘苦笑着嘟哝了一句“不妨事的”,舞雩没有理他,指了指桌上的茶,再不许他碰酒了。惹尘无法,只好倒了茶来,二人就着月色对酌起来。

半晌后,舞雩忽然感慨道:“你一向多病,偏又多愁,常言道‘柔肠多磨’,你还是个帝王,宿命这东西,当真会开玩笑。”惹尘闻言微微一笑,没有接话。舞雩灌了口酒,接着方才的话又说道:“以后我帮不到你了。端嫔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待她。我相信你们能做得很好。”唠叨了很长时间。

惹尘一一记下,眼眶不自觉湿了。紧紧攥住手里的茶杯,他苦涩地咧了咧嘴,忽然觉得凉茶最是没滋味的东西,清香不足而苦涩太过。于是轻轻应道:“我明白。长姐也要小心。”

舞雩微微一笑,点头,忽然说道:“惹尘,你知道吗?如果当初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是我,我一定做得比你好,甚至岺朝会在我的手里出现一个盛世。可惜了,一切都是假设,历史最经不起假设。天神待你更宽厚些。是你占了我的,你要补偿我。”惹尘问道:“长姐要什么?”舞雩道:“做好你的皇帝,莫负了我的韶华。”

惹尘闻言颇受震撼,心底响起了一片冰层破裂之声,终于卸掉了负担。舞雩对月凄苦一笑,喝掉手里的酒后将酒杯远远甩开,敏捷地起身走到案前翻出了一本折子递给惹尘,沉声说道:“这是定远将军的折子。”惹尘的心上忽然涌起一阵不安,犹豫着接过,盯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目光扫过,眼底泄出复杂神色。舞雩瞧见幼弟的指关节上微微泛起了青白色。

深吸了口气,她努力不让内心的情绪翻涌成浪,昂起头闭着眼睛停留了好一会子才缓缓开口道:“我开始信命了。”虽然已经很努力地挤出了一抹微笑,但这句话本身并不可能因此而减轻一丝一毫的重量,还是狠狠砸在了心上。惹尘道:“人力固不可敌宿命,但也不会轻易臣服。吾虽败,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汇集这点点滴滴的努力,终有一日可以创造奇迹。”

舞雩闻言有些许诧异,却见惹尘十分平静。摆弄着手里的折子,惹尘说道:“我知道,命这玩意儿帝王是没得选择也没资格选择的,有些事情只能是梦了。”眼底闪过一点痛,只一瞬就恢复了平静。抬起头来望着长姐,惹尘笑道:“我听长姐的。”舞雩亦笑道:“往后我不在你身边了,这一类的事情还需要你自己拿主意。”惹尘固执地说道:“我听你的。”

舞雩闻言无奈一笑,苦涩里夹着一点温暖缓缓流过了心间。沉默了一会子,轻声问道:“还是会心痛罢?”惹尘点头道:“会。我忘不了她,也不能忘记,因为那是我的少年,是我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选择遗忘就等于背叛自己。长姐,请你原谅。”顿了顿,眼底忽然迸射出更加强烈的光,那是燃尽了青春生命的烈焰在喷薄:“我会放手的。我知道她已经等到那个人了,我会成全她的。这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舞雩垂下眉眼,说道,“那些事情之所以让人念念不忘是因为它们已经变成了回忆刻到了骨子里,能忍受剜肉之痛刮骨疗毒的毕竟也只那一人,真实见过的更没有。”再多的安慰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得强挤出一抹微笑,说道:“长姐听你的。”

抬头,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眼底的光合在一起足叫天地为之失色。

看到幼弟眼底似有晶莹,舞雩轻轻送上了拥抱。趴在惹尘的肩头,她柔声说道:“惹尘,不要恨我,更不要恨你自己。往后这片江山就交给你和端嫔了。我希望看见你亲手缔造的太平盛世。”惹尘回抱住长姐,轻却坚定地回应道:“我决计不让你失望。”

哽咽着说完这句话,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是惹尘平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点点静默。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劝慰,又或者是很明白此情此景下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他只敢偷偷挤掉眼角的泪,幸而那时候他们是抱在一起的。正是: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