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2章 想前程痴公主洒泪 治眼疾冷太医动情
是夜,月隐身黑幕,冷冷注视着大地。
月光洒在有情人心上是圣洁的白,落在失意人眼底是落寞的灰。舞雩站在窗前已经很长时间了,她的背影孤傲而脆弱,景从见了心疼,想劝主子休息,舞雩却不听,直等景从强拉了她坐到床上时才发现她的眼里竟流下了血色的眼泪。
景从见状吓得忙握住嘴挨着主子坐下,那边殷雪也赶了过来,景从示意她莫作声,自己伸手在舞雩眼前探了探,竟真没有反应,登时感觉浑身的血都赶到了脑子里,意识猛得放空,颈下一阵凉。因知主子素来要强,声张恐怕伤她脸面,故只打算偷偷吩咐殷雪,不想这时候舞雩却淡淡开口吩咐道:“悄悄儿的去找明煖来罢。”她的语气听着十分平静,景从却不由得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看了眼殷雪,冲她点点头,于是殷雪匆匆跑出去了。
景从在屋子里踱了好几个圈儿,左右等不到人进来,心内拱起一股急火,正要出去,却被舞雩叫住了。舞雩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微笑着握住她的手,那双灰色的瞳孔茫然散着,口内平静地说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惹尘和端娘合衾而寝,夜半起身时枕边人却成了兰丫头。惹尘抱着她一直哭,直哭得眼睛都流血了还不停下来,最后竟瞎了。而他怀里的人也变成了林丫头。林丫头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刀,想都没想就捅进了惹尘的心窝里,惹尘当即翻下床死了。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眼前,那么真!我努力想要挽救,那刀却好像有了灵性一般直冲我的眼睛飞来,然后我也看不见了。”
大颗大颗的血泪从舞雩的眼睛里滚下来,景从拿帕子一擦,舞雩哭得更凶了,血水很快染了整条手帕,唬得景从再不敢动弹。舞雩还在说话:“和亲公主的结局十有九悲,徒留得虚名儿与后人作笑谈。命运从不肯眷顾我。呵,我夜衾潺的一辈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岺夏和,我只是文明交流的纽带,在异国的土地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回首望路远山高,就算变了鬼也回不到故里;岺夏战,我就是第一个牺牲品,夹在母国与夫国之间,无论怎么选,结果都是个错。”景从正要安慰,舞雩却抬手制止了她,幽幽叹道:“馥仙不该是这样的命。她才刚刚开花呢,宿命不能这样残忍待她。就是清约也不可以。既然这劫只要有人受下就能化解,那就由我来受罢。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样,兴许还能在史官笔下讨一个平常名声呢。”说到后面竟笑弯了眉眼。
景从的心一阵阵揪着疼,哽咽着唤了声“长公主”。舞雩侧过身来摸索着捧住她的手,恳求道:“阿景,我求你留下,替我看着岺朝,岺朝不能再出事了。好歹你是我放心的人,我求你替我守着。我求求你。”景从忍不住痛也滴下泪来,说道:“公主拿我当什么人了?我们从小儿一处长大,你如今这样,我怎忍心凭你自己去呢?可你又这样托我,叫我如何是好?”舞雩不说话,只管拉着她的手掉眼泪。景从叹道:“好歹留着谅儿。”舞雩答应。服侍她睡下,景从掩门出去。
罗帐轻掩。
惹尘瞧过长姐走到外面,见景从等几个大丫头并明煖已经等在了那里。明煖说明病情。得知长姐是心内之病,惹尘第一念就想到了前儿未迟递上来的折子。因问道:“可有什么好法儿治得?”明煖道:“我既得了药方,如今只差一味药引,明儿我就寻来,一定治好长公主的眼疾。”惹尘忙问:“差的什么?我打发人一起找。”明煖摇头道:“不用,我知道在那里。明儿我一定配出药。”
惹尘闻言不好再说,后赶来的少英馥仙等纷纷劝他回去,惹尘抬眼一看天上的黑云愈压愈低,便依了她们。馥仙无痕还歇在志闲堂。少英身子壮,就留下陪伴长姐。
玄云蔽月。
少英在看书,隐约听见外间素衣和王谅说话,于是转出去轻命道:“你们睡罢,有什么话只管等明儿再说。”于是二人睡去。后半夜,四下静极了,少英撑着头对抗睡意,忽闻一阵笛音入耳,便起身往窗外瞧,莫说人,就连猫儿狗儿也不曾见到。
笛声还在继续,少英久觅无果索性作罢,倚在窗边合上了眼睛,竟不知不觉睡过去了。景从进来瞧见了担心她着凉,就到外面推醒了王谅,二人合力将她扶到炕上。
吩咐王谅照顾少英,自己往那边看一眼舞雩,仔细整理了一下她床前的罗帐。直起腰,扭头看向窗外,明月洒了一地清冷的光。笛声未歇。树影打在窗上。
见此情形,景从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竟觉得是院里的桃花树误了舞雩。甩了甩头苦涩一笑,料定自己是疯了,竟将这些年的苦难归罪于无心的东西。也不到外间与王谅素衣同睡,只趴在桌上凑合了一夜。月光洒进了屋子里。
次日是个响晴的天儿。舞雩就着黑暗坐起来,听见景从的声音劈头第一句话就问院子里的桃花开了没有。景从说开了,舞雩就让她带自己去瞧瞧。
屋子外头吹的风有些冷,景从担心舞雩的身子,舞雩却说自己看见了漫山遍野竞相开放的桃花。景从没有接话,她担心自己的眼泪会掉下来,虽然知道主子看不见,却怕她嗅到悲伤,怕她伤心。
风中飘着桃花香。
舞雩说她掉进了一片黑色的沼泽里,苦苦挣扎却逃不出来,向身边人求救,那人却转身走远了。死神攉住了她的喉咙,意识飘离肉体飞向碧空,远远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肉体堕入无底深渊,眼角的泪终究只能挂在眼角上。笛音入梦,伴着那年靖王府的桃花香也潜进心底,她的灵魂被生的力量托住,她看见自己坐在一片桃花落满的山坡上,日日夜夜等候着那笛音再次响起。
“我没有等到。”舞雩轻声说道。低下头,心上卷过一点落寞,似乎还带着另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心尖儿上滴下来的血是什么味道?是卑微,是无奈,是不甘。眼角的泪颤抖着追逐岁月斑驳的辙痕滴在脚背上,也隐没在斑驳的发间。徐徐睁开眼睛瞧见了梦里的黑暗,舞雩却再哭不出一点儿眼泪了,也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这是明煖最后一次给舞雩治眼睛。
拔出最后一根银针,明煖转身去收拾药箱,赌气一般一言不发。舞雩眼前的迷雾已经完全退去,只见她捧着铜镜照了又照,镜里的眉眼间是抹不去的淡淡忧伤。
放下镜子,她回身看着明煖的背影,说道:“煖,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求你做什么,但今天我还是想厚脸求你,在我走以后,能不能替我护着惹尘一点?就当是……成全我。”明煖低头不语,心里却止不住蹿起火来,索性摔了药箱向她大步走去,扯过她的手迫使她瞧着自己。舞雩在明煖眼底看见了一点奇妙的光芒,像极了她自己眼中也曾闪烁过的火焰。
明煖盯着舞雩,咬牙切齿地问道:“为了他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当真值得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舞雩甩开他的手,揉着微微泛红的手腕躲开了目光。明煖见状竟生出了一股恶意,紧握着的拳头里指甲嵌入掌心刻下道道血痕,伸手一把攉住舞雩的肩头,随即贴上了自己灼热的唇。
舞雩被这场变故惊得瞪大了眼睛一时间没有主意,浑身的血纷纷冲入脑中搅得她头昏眼花,身体的本能使她疯狂推拒开了明煖。明煖松开她,见她慌乱擦拭着方才被自己吻过的地方,嘴角勾了勾,似是失望地闭上了眼睛,抬手擦去了嘴上的腥甜。冷冷讽刺道:“就是你为他丢了性命,在他心里你还是个恶人。他心里只有一个林惊寒,所有伤害过林惊寒的人他都不会放过。”舞雩道:“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他无关。”
口内有些刺痛,舞雩抬手一抹,看见两个指头上沾着一点血。原是明煖方才咬破了她的舌头。她并不恨明煖,心也麻木了。明煖说的话她何尝不明白,只是固执的绝望的等待着奇迹。
她想守住有关林秉寒的最后一点记忆。
明煖看着舞雩眼底的平淡,忽而惨淡地笑了笑,折回身拾起被自己扫落在地上的药箱又默默收拾起来。舞雩也没同明煖说话,只呆望着指尖上的血出神。忽而颈上传来一阵刺痛,她失掉意识向前扑去被明煖一把接住,抱到了床上。
落下帘子注视了一番,明煖从怀里掏出了一朵血红的花儿。那花儿长得好生奇异,单有血色微微蜷曲的花瓣却不见半片衬叶,那血色盯得久了,竟缓缓流淌起来,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八百里漫漫黄泉路,虽说那地方谁也没有亲身到过。
低头看着手里的花儿,明煖的眼底竟有几分温柔神色,仔细抚过每一片花瓣,轻轻将花递了出去。那花儿浮在半空中放出灼眼的血光,瞬息吞噬了天地间所有颜色,待到光芒消散就不见了踪影。见状明煖露出一点疲惫的笑意,方才是那血色掩饰了他的虚弱。紧走几步来到舞雩床头,俯下身小心地卸掉她额间的花钿,只见她光洁的额上闪过了一点红光。一瞬而已。
见状明煖又是微微一笑,替舞雩盖好了被子。白皙如玉的手轻抚过舞雩那并不惊艳的脸庞,那点红光就飞落在了掌心里。合掌光芒泯灭,脚步没有丝毫停留,提起药箱消失在了门外。
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