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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临行密语孤注一掷 睹物望乡偷改典仪

夜再长,昼总会来。天亮了仪仗队就要继续赶路。

道旁有一块石碑:“天恩八年,水漫至此。”

红色的流苏轻轻晃动,与苍茫的国境线格格不入。舞雩端坐在轿内等待着宿命的审判,眼底却异常平静。直到降轿,她还是没能等来救赎。再不甘心又能怎样,她认了,缓缓闭上了眼睛。

轿外传来未迟平静如常的声音,舞雩凄婉地掀开眼帘,鼓足勇气弓身搭上了王谅的手。迈出轿子的那一刻她没有再看未迟,王谅退到后面,未迟来到身边。于是二人沉默携手走向了未知的命途,不知归程。

一步一步又一步,舞雩走得缓慢而从容。她不是在路上,而是在自己的心上走。彼此相触的手隔着帕子倔强地传递着人世间的最后一点温情。猩红的扇子掩去眼底酸楚,却逼不出一点泪来。原来她早已泪竭。前途哪怕刀山哪怕火海,她也没了回头的路。未迟的心思她猜不透,只是听见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抱歉,从前的事我一概记不得了。如果有对不住长公主的地方,还请长公主原谅。”舞雩平静问道:“将军说什么?”未迟苦笑不语。夏国的迎亲使臣已经在眼前了。

余生,不见,不悔。

放手时,未迟悄声向王谅说道:“以后若有难处,麻烦姐姐来信告诉一声。”舞雩道:“不必了。路远山高,鞭长莫及。况且这也不合礼数。”说话时脚步不停,依旧坚定地走着自己脚下的路。王谅与未迟对视一眼,未迟会意,王谅快步跟上了主子。

惊红消失,未迟隐隐瞧见舞雩在轿子里冲自己微微一笑。再仔细看时却没有了。他的心就像被剜去了一块似的火燎火燎的痛,最终承受不住猛咳起来。站在风里,他第一次觉得边境原来这样冷,冷得人不住打颤。

夏国国都,平城。王宫。

羊皮制成的图卷绘着这片土地上的强大帝国,一个雄健的男人站在那里伸出粗壮的手仔细抚摸过每一处凹凸,眼底的欲望愈演愈烈。这时候走过来一个妖娆的女人,纤细的腰,丰腴的臀,一见便知此绝非池中之物。浓密的乌发用一根兽骨挽在脑后,脸上竟没有半点岁月的痕迹。那骨感分明的手从兽皮制成的大氅中伸出来搭在先前那男子肩上,眼角微微上挑睥睨众生。

瞅着桌上的地图,女人问道:“恪儿明白为娘的用意吗?”原来那男子就是夏国的统治者夏王默连恪,这女人是他母亲文佳氏——夏国的王太后。

默连恪道:“儿子明白。”文佳氏笑道:“你不明白。”从他肩上抽回手,又说道:“昭宁虽是老女,却是老皇帝留给岺朝的最后一条生路。岺朝战败以她和亲,等于自断后路。单凭那年轻皇帝是成不了大气候的。我们好好休养,为娘相信,要不了多久大夏就能顺利吞掉岺朝。”

默连恪笑道:“娘好考虑,儿子竟想不到这一层。”文佳氏点点头,抬手托住自己高高挽起的发髻,道:“你还年轻呢,不妨事。我们已经控制住了岺朝皇帝的命门,岺朝便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你也不必操之过急,该小心穷寇反扑。”闻言默连恪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转身一甩大氅坐到王座上,目光冷淡地说道:“依儿子看未必。”

文佳氏问道:“这话怎么说?”默连恪道:“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娘想想看,我们求娶皇室公主,偏是昭宁来的,但明显有比她更合适的六公主和七公主,岺朝为什么不许?昭宁此举又是为了什么?我们都知道她是岺朝的救命稻草,她自己难道不明白?我不认为她是那种会因疼惜妹妹而置岺朝于危险境地中的蠢才,她如此举动,背后只怕另有谋算。”文佳氏道:“你说的很对。不过我想只要昭宁病死在这里,管他们打什么算盘都是白打算,那年轻皇帝更不是威胁。”

默连恪心下一动,追问道:“娘要我怎么做?”文佳氏笑道:“无宠无子,染恙病逝。”默连恪道:“儿子明白。”母子二人相视一笑。默连恪调整了颈上狼牙的位置,起身吻了母亲的手。

虽说夏国与岺朝毗邻,但舞雩自进了夏国到如今还是走了一月有余,等到平城的时候已逼近了冬之尾声。从轿子里望出去,入目之景皆陌生。

陌生的人,陌生的城,陌生的国度。

平城位于夏国西北,大夏文明是一种与岺朝大相径庭的漠地文明。因处北境,故冬来早去迟,常年阴风钝沙肆虐,这个季节里人们都穿上了兽皮制作的大衣,脸上更多几分漠地民族的冷厉。平城的街边鲜少有小摊小贩,女人们的头上也不戴精美的簪钗,仅裹一块粗布以对抗风沙。只有富人才配戴额冠,但额冠一戴就没法儿看见花钿了。这里没有车马喧嚣,穿行在大街小巷的是默默赶路悄无声息的成群骆驼。

舞雩的目光缓缓打量过沿街屋舍,却始终没有瞧见那些熟悉的画栋雕梁。岺朝多木结构,夏国只有石檐,且大多被风沙侵蚀得剥脱了颜色。檐上也不挂琉璃彩灯,只是一些风干的肉脯,偶尔几家也挂风铃。有几个流商走过,舞雩一眼就瞧见了他们脖子上挂着的木板里的精美饰品。

眼眶一热,舞雩悄命小丫头子带了那商人来,从轿内探出手轻轻抚弄着这些来自遥远故乡的物什。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眼前渐渐展开了岺朝的小桥流水人家。但不等她仔细回忆,小商人就被狠狠拽离了她面前,脖子上的精美饰物也掉落一地砸得稀碎,被万马千军狠狠践踏,舞雩见了只觉得愤怒而无力。小丫头被这一吓忙躲到了后面。

那动手的士兵过后傲慢地瞥了眼和亲公主脸上失落的表情就骑马走开了,舞雩淡淡回望了他一眼,一笑了之,放下了车帘。幸而这一枚石榴花压襟没有被毁。舞雩将手按在心口,默默想着身在异乡,一切当小心为上,既做好了决定也不后悔来走这一遭了。只是她并不知道,她将在这里遭遇到的一切远不是她现在所想这般简单的,那痛更不只是思乡。

迎亲仪仗在王宫门前缓缓停下,王谅扶主子下车,瞧主子的面色不太好看,当下并不敢问。一路舟车劳顿又遇上了夏国诡异的天气,舞雩胸口的伤隐隐作痛,她暗自猜测,夏王室必定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的。

幸而大夏语她略懂一些,虽有译官榴花,那有自己方便?遂以扇障面用清冷眼光扫过人群,最后定格在了队伍最前面的那个披着狐裘的女人身上。瞧她通身的气派,舞雩便猜她是夏国王太后文佳氏。

文佳氏自然也在打量这岺朝来的和亲公主,当看到她手上的四爪蟒纹团扇时略有些诧异,台面上并没有说什么,笑着下阶去拉起了舞雩的手。心内暗叹:

果然是公主,一双纤纤手白皙通透不算,还养着水葱似的两根长指甲,再打眼细瞧她形容:

虽无倾城之姿,皮下的温柔持重里却守着一股子坚定,她的高贵不似目无下尘的孤高自许,倒更近乎刺大扎手的玫瑰花。

文佳氏于是偷偷留了个心眼,用不太流利的岺朝话同舞雩寒暄了几句。舞雩不料这夏国王太后竟懂得自己母国的语言,便小心附和着,总算没有丢了岺朝的脸面。

简单的婚仪过后,夜幕降临,丫头端来夜欢酒供新人饮下即算礼成。婚房里,舞雩含着复杂的情绪摩挲着夏王室特意为她备下的婚床,心里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

从此,她便是这夏国的王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