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9章 望月宫情追少时劫 送木簪情惊定婚店
夜很深了,未迟却没有睡意。明天就要入夏了。未迟的心很乱,说不清自己在担心什么,只是每每念及这次的旅程总觉难安。强压不下那股作乱的情思,也辗转难眠,索性披了衣裳下地来到窗前赏月,但月为密云所掩看不真切,连带着心愈发慌乱起来。而后起了风,云层被吹散开,未迟就从月亮里瞧出了无痕的脸孔,转念一想,也实在只有她堪配称作自己的白月光了,于是勾出了自己向她表白心意的那一晚的情形来——
那时候,他奉旨出兵营救太平公主。出征前的最后一夜,漫天的星子好像要落下来一般,于檐廊上,他面对她说出了藏在心底很久的话:“如若这次出征我不幸战死沙场,我的遗书会随幸存的将士回到帝京,凭着我的尸骨也能替你挣个自由身;若得幸凯旋,我想上折子求长公主,将你赐我为妻。”
最后几个字眼他说得很快,既怕她听清,又怕她听不清。
犹记得她并没有当即给出答案。他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次日便披了战甲奔赴前线,半路上云飞悄悄塞了一信笺在他手上,里面用娟秀的小字写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不敢与君绝。妾已备下嫁衣,矢志不渝,郎莫恋沙场忘归家。”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终究是等到了。嘴角漾开幸福的笑意,他第一次对沙场怀抱这样复杂的情绪——既害怕,又热切——只有打赢这场仗,才配向皇室求恩典。
一路想到这里,未迟微微一笑。嘴里喝进去的酒从眼睛里流出来,朦胧间竟在眼前浮现出了另一张脸孔——是她。
几乎是下意识甩头想将那抹身影从心底抹去,但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只好放弃。又一次望向高悬的明月,未迟的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这才知道原来星河是藏在了他的眼睛里。
把酒饮尽,推开门走到檐廊上坐下,单手拿酒壶搭在支起的腿上,另一手随意搁着,仰头望向了月宫里的人儿,忽然开始奇怪月宫仙子是否后悔偷了灵药,碧海青天死守着广寒宫,或许在某个旷朗的夜里有幸得见心上人,相思之苦却是不能够诉说的,当真可怜。但细想想,自己竟和她一般可怜,甚至比她更多几分可恨,因为他是连自己也弄丢在了人世间。
他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十五岁以前的记忆抛弃了他,他对过去一无所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打哪里来,当然也记不得自己的爹妈。他所拥有的记忆都是从十五岁开始的。他有一个木偶师的爹,从湖边捡回了他和姐姐。为生计,他们辗转各地。生活很苦,他们是彼此的光。
后来,姐姐意外失踪,他的天塌了一半。几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爹房里瞧见了一个顶逼真的木偶,连眼神里的恐惧都刻画得非常到位,但他不敢多瞧。心很痛。那天替爹打扫房间,木偶的眼睛里忽然流出了红色的眼泪。身体动不了,眼睛动不了,也不能够说话,那眼泪就这样凭空流出来,唬得他猛一激灵,脑海里蹦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一步步后退撞到了人,扭头还来不及看清是谁就被五花大绑了起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熬过折磨的,也不知道手里的斧子是从那里摸来的,只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操起斧子对准了爹劈头就砍,看到爹捂着头连连求饶却动了不该动的恻隐之心,叫爹趁机夺了斧子反将他劈得伤痕累累。他拼了命逃出来,路途中不幸染了病,沦落成了繁华市井吃嗟来食的乞丐。幸得林妹妹雪中送炭,他才有命受享今天的一切。到底是自己欠了林妹妹的,未迟这样想道。
从怀里掏出木簪子,未迟又受到了那股奇妙感情的召唤。那到底是什么?未迟百思不得其解。是时候把它交给长公主了,或许长公主可以给自己一个答案。于是来到舞雩房前,见里面还亮着灯,正要叩门又觉得唐突,徘徊了一阵,依旧回去。折腾到后半夜,还是不肯睡,便提了剑来到院子里,竟见长公主屋里的灯还点着。王谅坐在外面。
见他过来,王谅忙起身。未迟笑问道:“姐姐还不睡去?”王谅道:“公主不肯睡,我打量夜里有什么事情公主要喊人,要是喊不应,可是我们的不是了,所以不敢自己睡去。”未迟好像闻到了酒气,便问道:“公主吃了多少酒?”王谅摇头不肯说。未迟道:“这时候吃酒明儿晨起要头痛的,我那里有一些葛根,姐姐拿来熬汤罢。”王谅忙道谢。于是未迟回屋拿了来给她,王谅让他略站一站,自己交代了小厨房就来。
未迟答应,才站了一会子,就听舞雩唤“谅儿”,因代回道:“谅姐姐有事不在这里,公主要什么,臣替公主办。”舞雩不理他,还叫王谅,并有一股子幽香的酒气从门缝儿里飘出来。未迟不敢走,又站了一会子,听舞雩说道:“我不要你,你回去歇着吧。”未迟道:“臣来回公主交代的事情。”静了一下:“进来”。
未迟推门进去,见舞雩打扮得端端正正坐在桌边吃酒,面前摆着两只酒杯,红扇搁在手边,脚上没有穿鞋。看见他,轻轻点了点对面的位置,眼底涌起薄雾,显然是醉得深了。
未迟没有入座,只呈上了簪子。舞雩疑惑地接起来瞧了一眼,随手摆在了一边,还要吃酒。未迟劝她早些休息,她不听,反命他斟酒。未迟只好从命,舞雩吃过一杯,问道:“你是谁?”未迟答曰:“臣谢寻。明儿还要赶路,公主早些休息。”舞雩不理他,抓住酒杯在手里摆弄着,瞥见了手边的木簪,便问道:“你拿这蠢物给我做甚?”
未迟听了哭笑不得,回道:“是公主吩咐要的。”舞雩于是放下酒杯拿过那簪子端详了一阵,此间未迟一直站在旁边。
舞雩眼底神色迷离,缓缓开口道:“我还小的时候,家里曾替我定过一门亲事。后来生变,也就不作数了。”未迟不便多话,只在心内纳罕。舞雩命道:“你坐着,好好听我讲。”未迟便向杌子上坐了。舞雩道:“那以后,父亲也不是没有把我另许别家的意思,只是我一个清白姑娘家总掺和国事,名声本就臭,好端端又死了丈夫,更是不祥,我也知道他们都怕杀头,虽然心里面一万个不情愿,父亲开了金口总也不能不答应,何必这样卖不掉的烂白菜硬挨羞辱人呢?不说别的,我到底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好端端叫人议论,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说着垂下眼帘遮掉涟漪,顺势摆弄起了手里的木簪子。
未迟道:“一事出格,则桩桩件件恶事都有了主儿。毁掉一个人其乐无穷,尤其那人还是个神。”舞雩笑道:“那有人是神的?喜怒哀惧爱恶欲贪嗔痴慢疑,谁都跑不了。”未迟道:“公主早些睡吧。”舞雩道:“我经常做噩梦,至今仍未醒。一梦十七年。”
未迟听了在心内默默计算日子,记忆回到空白处,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下意识问道:“是谁?”舞雩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未迟脸上风云突变,忙说道:“公主醉了。”
舞雩闻言忽然狂笑,直笑得整个人向后仰倒在椅子里,一手抹眼泪一手扇风,痴痴地说道:“人生能得几回醉?何况今后再没有机会了。”说罢忽然平静下来,直起身子啐了未迟一口,坐到了床上。笑道:“我自以为清醒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最是糊涂的。连自己也活忘了,还有什么趣儿?”
眼见她望向了桌上的刀,未迟心下一惊赶忙按住,舞雩透过醉眼努力辨认着眼前人的模样,积压心底多年的委屈也终于借着酒劲开始撒野:“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是那一年的桃花,那样多,那样艳,你就好像是从天上来的,路过我,照亮了我的整个人生。十七年了,我等了你十七年,你却把我忘干净了。好狠的心!”
未迟将刀收在掌心里,忽听了这番话记起几幅画面来,虽不真切却足够让他撕心裂肺了。他想起身,却觉得天旋地转没有力气,不知什么时候舞雩就走到了身边,温柔地帮他整理衣服。他一手拒开她一手按着胸口,将脸别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道:“请长公主自重。”
舞雩听了这话微微一笑,忽然扬手照着他的脸就是狠狠一巴掌,然后夺了刀,冲着他的心口就刺下来。未迟下意识抬手去挡,舞雩却偷转了刀锋,未迟推出去的手整好将刀推进了舞雩的胸口!
舞雩含笑瞧着心上人,紧握着红色的刀把儿,嘴唇颤抖着变为了灰白色,轻轻说道:“痛。”未迟忙爬将起来看她,她顺势攥住了未迟的胳膊,含笑唤了一声“林恒寒”。
未迟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却莫名想起了小夭,正不解的时候舞雩忽然扑进他怀里圈住了他的脖子。未迟身子一颤,双手停在半空中不敢动,瞥见舞雩绾起的发后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脖子,羞得满脸绯红,却有一股致命的熟悉感从心底里侵袭而上,迅速占满了他的意识,他猛得推开怀里的舞雩痛苦地抱住了头。
那边舞雩被他一推,头磕在椅子上肿得老大,未迟正欲上前,头又是狠狠一阵刺痛,惹得他不得不停住脚。王谅见状夺门而入,一面搀起主子一面急红了脸,说道:“我不过请你略站一站,你怎么有胆子进来的?今儿叫我遇着了,要是公主没事也罢,要是有事,咱们都完蛋。我好好的一个人,白白叫你带累了我!”未迟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一径出门去了。
舞雩推开王谅的手,冷冷命她出去。王谅不敢多说,只好掩了门守在外面。舞雩咬牙拔下身上的刀丢在床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了几颗红色的药丸出来兑水吃了,而后俯身下去拾起被自己带落到地上的木簪子插进头发里,这才叫王谅进来收拾。让榴花服侍自己睡下,一眨眼换掉了眼底的醉意。
待王谅等在外间睡熟,舞雩还是披着衣服坐了起来。一滴冰冷的水落在手背上,她往外一瞧月色却刺痛了眼睛。王谅听到声音走进来,问主子作什么,舞雩推说口渴要吃茶,王谅便往盆里洗了手,倒了半盏温水,拿来漱盂服侍她漱口,然后才倒了半碗茶来给她吃。舞雩吃过,王谅还伺候她睡下,自己也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