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8章 花枝偷情聊慰遗憾 胡笳悲歌浑唱无端
镜里人,容颜改。舞雩正对镜理妆,忽然瞥见青丝里藏着几绺白发,便命景从打散了髻子重新篦一篦。殷雪在那边捧着妆匣发呆,舞雩吩咐道:“小雪,拿细簪子挑一点儿胭脂出来。”殷雪闻言忙答应着照做。舞雩妆饰罢,接过景从递来的镜子一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便命开了妆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
那边景从已捧了额冠过来,舞雩眼也不看,说道:“我不要这蠢物。”接着灵巧地挑出一缕白发竟生拽下来,偷偷藏进了袖子里。拿过桌上的红扇对镜半掩面,笑弯了眉眼。景从等不敢劝也不想劝,垂手立在一边。
过了没一会儿,素衣进来说送亲使者来了。众丫鬟听说纷纷看向主子,就见舞雩款款伸出了玉手,景从赶忙扶住,舞雩站起来,殷雪等退到旁边。
展眼屋外,黄昏扑面而来。舞雩瞧天边的晚霞格外艳丽,不禁眯起了眼睛莞尔一笑,未转身,向景从等吩咐道:“阿景,你留下。小雪性子软,你要时常提点她。宫里头不比咱府里,多少差一点儿总没人理论,往后是跟着陛下,只有更仔细尽心的。松枝原是咱们这屋里的人,如今我去了,索性就把她的名儿划到小七屋里,月钱也不必你替她领了。谅儿跟我走吧。”
众人自是不肯,舞雩那里由她们商量,冷冷命道:“这是我的话,你们谁敢不听?”景从忙劝住众姊妹。舞雩提起裙摆跨出了门去。廊上的王谅不明就里,瞧了眼景从,景从没有说话,向主子的背影努了努嘴,王谅便跟了上去。
舞雩提着裙摆一步步走下台阶,扭头却瞧见了站在墙脚下的未迟。那时候的他周身放着光,连眉眼也温柔得可爱。瞧见舞雩,他忙拱手行礼,舞雩还礼,又观他举手投足颇有儒将风范,不禁点头赞许。
未迟道:“长公主,是时候了。”舞雩轻应道:“知道了。”下一刻抬头时望见了山头的斜阳,毫无征兆地来了句:“将军会制木簪子吗?”未迟不解其意,轻轻摇了摇头。舞雩遂命王谅走去折下了一节院里的桃花树枝,拿到手里凑近闻了闻又笑了笑,竟塞在了未迟手里。而未迟正想着如今是仲秋季节,桃花注定不能开,空折了桃花枝做什么?忽然就这样,不免有些茫然。
面向夕阳,舞雩端起手,晚霞将她的眸子染成了红色。血一般的红色。未迟觉得那并不合适她。舞雩道:“替我制一支簪子罢,在夏国迎亲队伍到来以前。”说着,缓缓转过了脸去。
未迟觉着舞雩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身上,又似乎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只是借着自己在瞧另外一个人。那样的感觉十分奇妙,未迟低下头瞧了一眼手里的桃花枝,为难地开口道:“可这是……”
“就用这个。”舞雩固执地说道。
既如此未迟也无甚可坚持的,便默默收起了花枝,又拱手示意舞雩该出发了。舞雩点了点头,半掩面打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卷起了风沙。王谅等快步跟了上去。
才走出没几步远,惹尘从檐廊上走了过来。舞雩瞧他面容憔悴不免有些心疼,停下脚步等他靠近,嗔怪道:“怎么这时候跑过来,像什么样子?”指甲死死抠在扇骨上,这才忍住不叫自己抬手去抚他眼下的青紫,却不备他来拉自己的手,一抬眼就撞进了满目温柔里。
舞雩不知为何怯怯低下了头,扎挣着要抽回手时就听惹尘说道:“我不放心你,故来瞧瞧。”舞雩闻言只觉得眼眶里的泪水开始打起转儿来,但凭着扇子的遮掩硬是挤掉了那些眼泪,正了正嗓音,说道:“我不要你。”惹尘不依,自顾自走到长姐身边将长姐的手挽在自己臂弯里,并冲长姐微微一笑。舞雩拿他无法,就这样走到了外面,远远瞧见了花轿,舞雩这才抽回手,劝惹尘回去。惹尘半天不应,只凝视着她,誓将长姐的模样篆入心底。
这一举动激起了舞雩自怜的感情,就见她偏开脸,轻声劝道:“回去罢。”惹尘软软答应了,目送着长姐走向天之彼端。忽然,他冲长姐跪了下去,身旁人见状吓得纷纷陪跪,舞雩闻声回头一看,目光登时冷下来,静静凝视着惹尘。惹尘依旧固执地跪在那里,却怯了胆子不敢回望舞雩。舞雩眼底有一点疼溜过,向旁退开半步躲了众人的礼,只向惹尘冷声喝道:“你是皇帝,没人配受你的礼。站起来!”
见他眼底藏着不甘和委屈,舞雩的心又狠狠痛了一下。但她没有露在表面上,丢下一句“记着,你的尊严就是帝国的尊严,无论何时何境,都不能丢”就转身走了。惹尘呆站在那里,直到舞雩扶着景从的手上了轿子仍未有举动。风吹过脸上凉凉的,抬手一拭,竟沾了一手的水。看着指尖上的晶莹,惹尘笑了起来。
秦昉恐主子受寒,走上前本意要劝他回去,却被主子眼底的血丝唬了一大跳,也不敢明说,好歹劝了一番,惹尘才回到乾清宫。那一夜,谨心斋的灯火熄得格外早。次日清晨,向心去的时候惹尘已经起来了,正坐在案前处理政事,单瞧那模样并无异常,向心也不敢探问深究,这事就草草了了。
秋天的黄昏很短,很快天就暗了下来。仪仗离宫城愈来愈远,哒哒的马蹄声里,舞雩闭着眼睛回想起半生风雨,竟不知自己心绪几何。史官该在史册上记下她出塞和亲的绝代功勋罢,希望也能因此放过她的曾经——看在万劫不复的面子上。
她落不下半点眼泪。
曾经多少次午夜梦回,她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红妆出嫁的模样,如今想来更觉讽刺——容颜枯黄的她,着嫁衣嫁给了宿命。此去经年,情仇尽了,良辰好景再不见。
想到这里,舞雩觉得好生奇怪,从前每每及此总是潸然泪下,而今竟没有半点悲伤,到底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矣。
这一程,祸福难定。
连日都是有风的天气,仪仗队手里的红绸猎猎作响,舞雩听见了远方飘来的胡笳悲歌之泣。离开帝京已经很长时间了,暮色低垂,送亲仪仗决定在附近的客栈歇脚。下人打起车帘,舞雩探身出去,搭着王谅的手走下了轿子。
胸内堵着一口气,憋得心生疼,舞雩却只字未对旁人提起,强撑着来到房里“咔哒”一声锁了门扑在床上才敢放纵自己流下泪来。她哭不出声音也喘不上气,未迟的音容滞留在她的记忆里,又牵出了许许多多几近遗忘的愁绪。
多么讽刺!
自己的心上人果然鲜衣怒马而来,非为娶她,却是要将她送上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