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5章 天下难偿最是情债 未来可期皆系君身
却说惹尘送回妹妹,神使鬼差又走到了小园外。谁知无痕竟也未走,二人不期撞了个满怀。无痕灼热而冷漠的眼光直往惹尘的皮肉里钻,惹尘知道躲不过,却定定站在那里,新踩下去的雪压成了冰粘在脚底下,想抬脚,又害怕把大地整个儿掀翻过来,所以没敢动。忽看见一个清瘦的男人缓缓向无痕走过去,半晌才反应过来,那个男人正是他自己。等清醒过来,已是拔也疼,不拔也疼了。
惹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反正就直愣愣杵在了无痕面前,幽静的小道上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心一横,正要开口打破沉默,被无痕抢了话:“陛下瞧过家弟的折子了吗?”惹尘点了点头,同时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了一阵噼噼啪啪的乱响。
她就站在他眼前,目光却没有一刻落在他身上的,她只盯着自己身前的方寸雪地,平静地问道:“陛下会答应罢?”惹尘的目光颤了颤,没有接话。无痕又道:“我自知从前任性太过伤了彼此的情面,可纵使我有千般不好万般不该,现在也受了报应。陛下以仁德治国,以孝为天下楷模,想来一定会开恩让我尽孝心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得过分,一因心里绝不接受母亲大限将至的事实,另外也因自己重提那些不堪往事难免要惹上真情绑架的嫌疑,不过她也顾不上许多了。只是无痕没有料到自己后面的话从嘴里一钻出来就消失在了风里,一个字也没有落到惹尘耳朵里。
伴着脑海里巨大的轰鸣声,惹尘想起了他们的曾经。颜如旧,情不再,他的心底再不能生出半分激荡,连话到了嘴边也模糊了原本的模样。也许本就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罢。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从前自己给过她的刻骨铭心的伤,如今终于报应在自己身上了。想到这里,不禁黯淡了眼底的光。无痕一面说话一面留心看皇帝,见状便垂下眼帘遮盖掉了眼底那一抹并不纯粹的释然。
她就是吃准了他心里对她存着一份亏欠才敢来找他的。
惹尘果然不争气,无痕那番话一开口就触动了他的心事,凝眸望着曾经的情人如今的人妻,胸中如火山熔岩般炽热的情感找不到出口,便在胸膛里横冲直撞起来,直撞得他两眼一阵阵的黑。在彼此不说话的间隙里,惹尘听到了滴滴答答的水声,却偷偷藏起了掌心的一点温热,幽幽吐出一口气后说道:“我可以让你回去。”无痕道:“谢陛下。”惹尘道:“但必须等到定远将军送长公主和亲回来以后。”
无痕道:“谢陛下。”说毕就走。惹尘下意识伸手拉住了她,无痕愣了愣,回身对上了惹尘的目光。惹尘心中的那句话明明已经挣脱理智冲向了嘴巴,正要冲出口的时候却忽然没了气势,又缩回到了唇齿间。他终久没有开口,却也固执地不愿放手。
情人眼底残存的失落和迷惘并没能留住无痕,无痕用没有多少力气的手缓慢而坚定地推开了惹尘。她的足尖仅仅在地上多点了那么一下,随后便加快了步子。惹尘见状心底颤悠悠升起一股无力,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和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在落寞之外却有另一样东西冰释开来悄然化作了早春的雪水。
低下头苦涩一笑,惹尘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正准备离开时,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绞痛。那痛一下一下蚕食着他的意志,眼瞅那边红墙下掀起一阵古怪的黑风,直吹得人睁不开眼睛,紧接着大地便站立起来贴上了他的身子,后面惹尘才知道是自己重重摔在了地上。意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挣脱肉体逃走的。
至于无痕,她知道母亲病重的事情是在某一天午后。那时候她正懒懒倚在窗边看书打发时间,忽然听到了廊下两个丫头在窃窃私语,说的还是天崇二年的事情。无痕耻于听篱察壁,心内却因此钩出了几许忧思:她没有弑君,可流言认定她犯了这个罪她就是犯了,她被掐着脖子强安上别人的人生,即使浑身是嘴也没法发声,只能一辈子活在阴影里,百年后甚至千年后还要遭人唾弃。
正胡思乱想,另一句话钻进了耳朵里。无痕不信,有意往下听,未迟却忽然闯进来,唬得那两个丫头赶忙住了声。未迟见她呆呆的,与她说话也不理,便猜是方才小丫头惹的祸,也不敢拿话试她,又放心不下,只好陪在一边。白鹭左右等不来主子,外头又催得紧,遂赶来这边找未迟,也不管屋内情形如何一意要拉未迟走。无痕这才唤进青云来,让把白鹭拉出去。未迟向白鹭使了个眼色,白鹭没法,只好等在外面干着急。
未迟笑道:“成王下帖子请我,我不好不去,妹妹有事只等我回来再说,好不好?”无痕道:“不用,我只问一句:妈是不是来信了?”未迟点头道:“是来过一封,还问老祖宗的好呢。”无痕道:“你骗我。”未迟正要解释,白鹭实在等不及,就连唤了两声“爷”。无痕冷笑道:“你去罢。好不好的,回来算账。”
可到了晚上,无痕却不让未迟进屋。未迟在门外赔不是说好话都不顶用,最后竟惊动了关月。关月不知前因也不好劝无痕,又心疼丈夫,就劝他先到自己屋里坐一坐。无痕在里面听说,腾的起身开门一把拉住未迟,说道:“不许去。”倒唬得关月一哆嗦。未迟于是搂了搂她,无痕见状摔门进去了,未迟忙赶着她的步子也跟进去,独留下关月站在廊上,流霞和阳雪看见,将她劝回去了。
再说那边屋子里,未迟蹭到无痕身边坐下,笑问道:“妹妹还生气呢?”无痕鼓着腮帮子不说话。未迟道:“白天是我不好。妹妹如果心里不痛快,打我骂我都使得,只不要作践自己的身子。”无痕道:“我作贱我的,与你什么相干?”未迟听说,笑搂她在怀里道:“我是怕你着急。你素昔多心,如果肝火再上来,我怕你的身子扛不住。”无痕听说,忽然从睫毛上滑出了一颗清泪。未迟见状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傻瓜。”无痕丢开他的手,问道:“妈到底怎样?”未迟道:“说是害火眼,也等我们自己去瞧。你先别急,等长公主的事情解决了,我马上请陛下开恩放我们回去。”无痕不语。未迟遂哄她睡下,自己才去梳洗更衣。
后面无痕瞒着未迟先去找了皇帝,等秋后未迟回来,二人合计将白鹤白鹭兄妹留下看房子,他们带了姨娘关月和青云流霞阳雪倚风四个陪房丫头回南楚去。
连日的嫩阴天。
天地间蒙着一层薄雾。定远将军府外停着一行马车,未迟站在前头。人夫看了眼天色,说道:“爷,该走了。”未迟道:“知道了。”便转身进了马车。人夫扬起马鞭,马儿仰天长嘶,伴着一阵尘土离开了帝京城。
车内,无痕枕于未迟腿上,正把着青丝合目休息。她的身姿在摇荡中散发着朦胧的异样美,未迟端坐欣赏,心内并非没有半分冲动,只是为一种更加高尚的力量所制不敢亵渎。抬手将她侧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压低声音说道:“我会守着你,一辈子。”眼角湿湿的,抬手一摸,竟掉了眼泪。原来,他对她的这份情早已刻骨铭心,无畏输赢。
无痕并没有听见男人的誓言,她正沉醉在自己亦苦亦甜的梦里。她的心里装着很多人:母亲、兄弟、族中姊妹、裴家姊妹、七公主、八公主、长公主、青云、流霞、阳雪、倚风、关月,等等,还有她的丈夫,还有她的太子。她的心太重了。一帆风雨路三千,睫毛微颤一如她漂泊无定的心。她的心太轻了。
不知归程。
车子上了山路晃动得愈发利害,未迟护着心上人,看着他们正渐渐远离那个繁华而危险的京城,不觉暗暗松了口气,如释重负。有了这个念头又觉得好笑,当真要笑的时候嘴角却出奇僵硬,竟是怎么也笑不出来的,只好作罢。从窗子里往外看风景,树梢上的白雪变了新芽,又是一年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