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4章 嬉戏梅园喜传佳音 玩笑闺阁尽显深情
今冬,岺朝下了一场不小的雪。大雪纷纷扬扬掩盖了繁华,唯独遗忘了寂寞。
天地间一片苍茫。
雪过天晴,探梅园的梅花开得妖娆,踏雪寻梅自然是美事一桩。宫人正忙着扫出一条道儿,惹尘与丽华在红梅园里游了一遭,惹尘发觉丽华并无十分兴致,便问缘由,丽华笑说红梅虽热烈,也仅仅是热烈,它赖以引客观之的不再是傲霜斗雪的风骨,张牙舞爪的反而有哗众取宠之嫌,难免落入狂妄轻浮一流,故不爱。
惹尘闻言微微一笑,二人涉雪来到了白梅园。满树银白,竟不能分辨那里是雪那里是梅了。惹尘一路走一路瞧,心底的弦却被什么牵动,过目之景皆不能入目,脚步被匆匆引向了某个既定又模糊的地方。最后,在一棵白梅树前停下了脚步。
这棵白梅花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惹尘抬手轻轻摘下树上的冰碴子,眼前不自觉浮起了一首诗:“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那一年,没有下雪。
这一年,有诗无人。
她没能等到一个有雪的冬天。
心忽然痛起来,惹尘扶着树蹲下身子,恍惚间听见那个消失了很久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便愕然抬起头睁大了眼睛,这才看清眼前之人不过是丽华。她的口气里透着隐忧:“怎么了?”惹尘笑道:“没事。”各中滋味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展眼前方,看见了一片焦黑的树身。于是想起了那年携琴携朝鸣琴自焚就是在那里了。不敢泄露心意,想自己二人也在园中走了许多时候,便向丽华说道:“皇后累了吗?上那边廊里坐一会子罢。”丽华闻言点了点头,悄悄掩饰掉了眼底的纷繁愁丝。
长廊为大雪所覆盖,幸而还有可以歇脚的地方。惹尘二人在廊中坐下,丽华瞧见年轻的皇帝眉间总结着化不开的淡淡忧伤,什么也没问,转身下去采了几枝白梅来递给他。惹尘见状笑了笑,收下了,但丽华知道他的笑是很勉强的。
转眼天又雪。
掌心是留不住寒雪的,丽华却不管,仍伸手出去撷花,未能如愿。惹尘瞧着她的背影,竟渐渐合上了记忆里的某个她。眯起眼睛仔细看,原来人如故。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白梅与雪争颜色,到底梅香雪不香。吹落北风随流水,故穿庭树作飞花,雪梅本是同命物,君清我洁共繁荣。”说着,丽华抽回了身子,面向惹尘摊开手掌,那掌心里竟躺着一朵完整的雪花。惹尘有些诧异,莞尔一笑,说道:“古来今往之事纷纷扰扰,几人能看真?看真了也未必就自在。我嘛,倒是希望此后的每一年里梅香洒满帝京城的时候,都能下一场雪。”
丽华听了并不十分明白,惹尘也不解释,浅笑着站起了身。丽华不依,缠着非得问个清楚。惹尘仍旧浅笑不语,直到丽华抿嘴罢休了才不着边际地说了句:“如果不下雪,如何踏雪寻梅?那白梅也会因此折损好些风骨呢。”丽华闻言,嗔怪他故弄玄虚,又瞥见廊上积着雪,便顺手抓起一把直接扑在了他脸上。惹尘学她的样子也抓起一把来丢她,却是纷纷落在了她身边。丽华见状小鸟一般扑到了丈夫怀里,抬起眼楚楚望着他。
惹尘瞧她怪可怜见儿的,鼻尖上点着一颗雪,便要抬手给她擦去,反被她捉住了手。因笑道:“做什么?”丽华道:“我对得起你了。”惹尘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愣的瞧了丽华一会子。当缓过神后,丽华就在惹尘的眼底瞧见了不可名状的光。
雪,不是只下在王侯将相家的,也同样会飞入寻常百姓家。天放晴以后,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踏雪寻梅,未迟也采了几枝来打算插瓶,一推门就瞧见无痕坐在桌前正画着什么。见他走近,无痕邀功似的将那画拿起来,未迟往上一瞧,是一个以红扇掩面的姑娘。那姑娘穿着一袭鲜艳的红嫁衣,反而衬得肌肤清透丰泽,煞是好看。
无痕则拨弄着未迟手里的红梅,漫不经心地说那画上画的是自己。见未迟没有反应,便将嘴一嘟将梅花一推,轻轻啐了句“笨蛋”。未迟这才会意,一面笑责自己不解风情,一面来拉她的手。无痕见状脸一红,忙退了一步嗔道:“该骂的,又动手动脚了。叫人看见了笑话。”未迟闻言果真笑了笑,余光瞥见砚台那边还搁着一幅画,便拿来一瞧,只见是自己坐靠在桃花树下。
如今是冬天,为何画桃花?未迟不明白,无痕也不说,只管握着嘴瞅着他乐。未迟不解其中缘故,就放了那画,命小丫头子取出瓶来贮水插梅。无痕见状,在一旁摇头叹息道:“痴儿,痴儿。”未迟瞧她的模样可恶,便举手敲了一下她的头,无痕“哎呦”一声叫唤便要来膈肢他,恰巧关月进来,一眼看见土瓶里的红梅花,因笑道:“好好的红梅都叫你们糟蹋了。”未迟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白白领你一顿骂。”无痕也笑道:“别是在那里和人争茶争果子吃争恼了,跑来这里拿我们出气。”关月笑道:“呸!你也是个没心的不成,枉我巴巴的从阁楼里找出来给你送来,没讨你一杯茶吃,倒叫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未迟无痕一齐说道:“我们并不敢。”
这时流霞抱着一对天蓝釉花觚进来了。关月见状忙道:“快砸了这两个嘴尖空心的家伙,陪我到衙里喊冤去!”流霞不知前情只唬了一跳,忙劝道:“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就是了,没个道理要把这事闹到公堂上去的。”未迟笑道:“可不是,想必这里头有误会呢。”关月笑道:“我不和你说,你是个偏心的,专护着她编派我,我找太太说理去。”说着手指无痕就要往外走。无痕忙拉她,笑道:“妹妹错了,姐姐饶我这一回吧。”关月道:“你错那儿了?”无痕道:“我并不知,求姐姐告诉我。”关月闻言拿手指恨恨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
流霞已经听说了原委,这时候便拉关月笑道:“我们奶奶原是个没记性的,可时时把大爷和姨奶奶放在心尖儿上。昨儿奶奶就和我说这天下雪珠人不好行动,该把斗篷拿出来备着,也暖和一些。又想大爷从不在这上面留心,姨奶奶最是好性儿也不在这上面计较,我们做下人的是那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不拨不动的,好歹要有个人留心着,所以命把从前宫里赏的银灰鼠里子的大斗篷找出来给姨奶奶送过去。偏我也是个没心没肺的,竟给搁忘了,既然姨奶奶在这里,我就取来。”说着一径走去。关月笑道:“我便是十分生气,那几声‘姐姐’早把我的心叫化了,纵还没个眼力见儿窝着三分火,流霞丫头的这一篇话也够堵我的嘴了。”
无痕冷笑道:“何止呢?前儿我听说姐姐的丫头毛手毛脚的打了姐姐的手炉,怕姐姐脸薄,正和大爷说呢,不想姐姐就来兴师问罪了。白瞎我一片真心。”关月笑道:“就是看在你又送斗篷又送手炉的面上,我才饶你一回。正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无痕未迟点头说是。
未迟因听说关月的手炉打了,她又怕冷,便拉起她的手仔细看了看,问道:“可有那里冻伤了?”关月拍开他,笑对无痕道:“说你是个没记性的,果真这样不记事,前儿才同我说下雪要拿这对瓶插花,如今只说了两句话竟又忘了。再不拿水养着,爷的一番心意可就枯了。”
无痕这才终于弄清关月气什么,忙赔笑赔礼,命小丫头换上花觚。关月笑拉她耳语道:“都是他挑的,我们只和他算账。”未迟笑道:“你自己胡闹,别赖我。”正说着,青云进来了,说阿信在前面等爷呢。无痕道:“你去罢。”未迟便出去了。关月坐了一会儿就有丫头来找,流霞于是伺候她披上斗篷,无痕又让她拿上自己的手炉,关月推不要,却被无痕强塞在手里,只好收下。无痕命流霞送她回去,青云则收起主子的画。
是夜。未迟回来的时候无痕已经睡下了,因怕惊动她,遂往关月房里睡了一晚。晨起天还没亮,未迟穿好衣服来到外面,看天上的云灰蒙蒙冷嘶嘶的,心头的阴云也乌压压排过来了。时间一久,忧思就从心底倒流回天上,引得神女也落泪。但这泪不会落到地上,因为各界有各界的规矩,不可僭越,天上人也管不了凡间事。倒是冬风,水袖一挥,纵是神女的眼泪也要变作冰雪,悄无声息爬上断肠人的鬓角。
都道是人命殊途,苦难殊途,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奚落彭祖,不亦悲乎!阴谋正气,义杀不辜,美恶同门,故君子必诚意自谦,慎独恭俭。
这是馥仙瞧着皇兄鬓间的白发有感而发的一篇议论。忽然手背上一冷,原来又下雪了。再看皇兄鬓间的白发,才知道那不过是沾了雪罢了。是啊,皇兄才二十岁,那里就能长白头发呢?
惹尘并不知她心思如泉涌,但见梅吐胭脂雪欺玻璃,站了这一会子便已寒香透肌,不由得笑道:“初雪那时候,八妹妹兴起,折了几枝抱蕊红梅插瓶,叫人巴巴送来给我玩,我叫她自己留着,她还不依,现日日在我屋里头,真拿她没办法。不过总说起来,凭你折的再如何俊,也比不过开在枝上的。”馥仙点头道:“我最厌唐人那句‘花开堪折直须折’,遇着好东西,就要据为己有,打落芳时,算什么惜花人?”惹尘微微笑道:“古人爱托物喻志,多为浇自己心中块垒,比如菊花,杨诚斋一时咏它,就说‘菊花自择风霜国,不是春光外菊花’,一时又骂它,就说‘花应冷笑东篱族,犹向陶翁觅宠光’。同为菊,谁不开在风霜国,在野在东篱,又有何分别,野菊如何轻东篱,想来诚斋也不知道,不过把自己想成野菊了。”馥仙笑道:“正是这话,不知诟诬多少古今人物。”
正说着,那边转出一个人来,穿着芍药红纱面斗篷,头上罩了雪帽。又有一披大红猩毡斗篷之人抱一瓶红梅从她身后走来,观那身形,是一男人无疑。馥仙见了一惊,忙躲到哥哥身后。惹尘轻道:“咱们走罢。”于是兄妹俩悄沿雪径出去。
方回志闲堂,一路都没说话的鸳桃忽然凑上来,神秘说道:“公主猜猜,方才那一对儿是谁?”馥仙笑道:“管他呢。”鸳桃笑道:“公主认得他,是林姑娘。”馥仙道:“红梅开得正新鲜,碰到她也不奇怪。”松枝道:“说起她,我却想起一个怪事。公主让不让我说?”馥仙笑道:“你说你的。”松枝道:“我前儿和人闲话,听了几句风言风语。开始是说陛下那会儿还是太子,就和林姑娘私会幽园,后来不知怎么的,却娶了兰姑娘为太子妃,反弃了林姑娘。”鸳桃忙道:“这话我也知道。”馥仙冷笑道:“这起小人得空就歪派人,如今愈发放肆了,那里知道‘言不可不慎’的道理?不但皇兄不屑为此,连林姑娘我也能作保,绝不能行此糊涂事。往后这话你们不许再听,更不许传。”众人忙道:“是。”于是鸳桃从后门出去,松枝打水服侍馥仙洗脸,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