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1章 万事俱备疾箭待发 何须天问燃烛将熄
西北风刮过来的时候,燕母又病倒了。这一次的病很凶,燕母整个人都瘦脱了。这些天无痕替母亲擦身子的时候偶然会对上那双灰色的瞳孔,总不自觉发怵,仿佛在里面瞧见了自己的归宿。常氏的身体一向不好,这会儿也病了,无痕每天在母亲床前亲奉汤药,怀禄怕她顶不住,想劝又劝不动,只得求助阿信,然阿信不是未迟。
这天夜里林宅熄灯很早,惟子错屋内还亮着一盏灯。那微弱的灯光没有令房间明亮起来,反而为房间徒增了一重阴郁。万籁俱寂,这时候冒出来的敲门声虽算不上刺耳,到底突兀了些,子错起身开门,屋外站着杨柳。
杨柳穿着一袭岑碧色的襦裙,整个人冷艳又端庄。子错错了神,待她进屋后跟着关了门往回走,口内问道:“如何?”杨柳道:“就这几天了。”说着走去照顾常氏。子错就在炕上坐下,杨柳收拾了东西出来,子错笑道:“这些丫头瞧奶奶病着,一个个的愈发没礼了,懒得拿针戳也不动的。也就你惯着,要是她,早拿住挨个治罪了。”杨柳笑道:“这也不是给人打趣的,她平时多难你那里知道?理家非得她那样,不然真要给人笑话的。你不过今儿看到了一次就觉得不像话,她可时时看在眼里。如今这一病,也不知几时能好。”子错闻言眼底不经意闪过了一点疲惫,叹道:“好不了了。”
杨柳知道常氏清醒的时候一天比一天少,多问又怕勾起主子的伤心事,便住了声,默默站在一边。子错瞥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杨柳见状便劝主子歇去,今晚自己守这屋子。子错让她别累着,一径去了。杨柳原没打算睡的,只是坐在桌前支着头想心事,不知不觉竟叫睡眠捕获了。
她是伴着清晨里的一阵嘈杂声醒来的,站起身动了动昨夜里扭得有些酸痛的腰,一面往声音的来源看去。没等弄明原委,就见子错阴沉着脸从里间走出来,以手支撑身体站在窗边半晌没响动。杨柳觉得不安,正要上前,子错忽然脸一偏往旁边连吐了几口血。杨柳当即变了脸色,从怀里掏出帕子要给主子擦嘴,撞上主子眼底的惊慌也乱了自己的心思。
眸色凝重地盯住那边厚重的帷幔,杨柳一步步挪过去,深吸了一口气正要抬手去揭,子错就往她手里塞进了一盏灯来。杨柳的心愈跳愈快,逼得她紧走几步猛打起帘子,正瞧见那边床上常氏侧脸向内躺着,走近才知道常氏只剩下出气而没有进气了。
杨柳眼底的平静里溅起几圈涟漪,正要往回抽手,忽然被常氏捉住狠狠咬了一口。杨柳疼得惊叫起来却已是抽身不及,那边子错闻声赶来,顺手捞起桌上的刀子要劈,常氏嗅见危险就松了口,没料到杨柳会猛得往后撤掉一步,常氏扑了个空几乎从床上倒跌下去。
那一刻,杨柳瞧见了常氏裸露出来的一截手臂上爬满了触目惊心的红血丝。
子错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了她,杨柳扭头见主子满嘴里喷出血来,直咳得脸色煞白佝偻了身子,也受了感染白了脸,一面去扶主子,时不时还抬眼看常氏。过了一阵子错渐渐缓过劲来,握住杨柳的手说道:“她是遭了天谴了。”杨柳不明白主子的话,子错却丢下她自己蹒跚着走了出去。
杨柳呆呆站在那里,感受到神秘力量的驱使便走到常氏面前蹲下,凭常氏眼底的光在自己心上炸开一个大坑。忽受了惊吓跌坐到地上,混沌的意识里破开一道光,她乍一刻读懂了常氏的无语。
摸索着握住子错丢在地上的刀,杨柳扎挣着爬将起来,对准了常氏的心口正要刺下去,双手忽然在头顶上叫人捉住了。不用看杨柳也知道是谁,于是闭上了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了这样一句话:“箭已上弦,不得不发。爷,莫犯糊涂。”
身后人半晌无声,也在沉默中松开了她。杨柳就着惯力将刀捅进常氏心口,喷出来的血溅了满脸,杨柳只觉得两颊火烧一般痛起来。赶忙转身遮住脸,左右不见子错的身影。幽幽叹了口气,杨柳觉着自己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水,连两颊上的火也一并浇灭了,反倒觉得冷。一股苦味顺着嘴角流进嘴里,她拾起桌上的帕子替常氏擦去了嘴角的秽物,可不等起身,常氏嘴里又溢出了血。便接着擦,但那仅仅只能阻断鲜血的流淌而不能使血彻底断流,杨柳狠了心,一遍遍地擦。
恍惚间瞧见常氏的眼皮抬了抬,轻轻向旁边避开了自己的手。杨柳领会到常氏的意思便不再固执,将帕子收起来,轻声问道:“奶奶可有未了的心愿?”常心言摇了摇头,忽然盯住她,杨柳在那眼神里瞧见了一道耀眼的光。具体是什么杨柳并不能说真切,只是看着面前人儿还淌着血的嘴张了张便永久陷入了沉寂,头也在那以后迅速垂落下去,血从嘴巴里流出来便顺着流到了自己脚下。杨柳努力回想,终于弄明白了常心言生前的最后一句话:照顾好他。
不知为何,杨柳的心里很不好受,俯下身去看常氏的眼睛还半睁着,里面却已寂灭了全部光芒。心头潮起难以名状的悲苦,杨柳抬手替常氏合上了眼睛,又将她的身子扶正躺好,注视良久,轻轻说道:“放心罢,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们的。”
杨柳记忆里,主子的阳光笑容背后总藏着点点忧伤。她从小就伺候主子,后来自然升了姨娘,常氏过门以后她又尽心伺候主子夫妻。可常氏不是岺朝人,她也看不惯岺朝的规矩,因此常挑杨柳的不是难为杨柳,好在杨柳天性阔大也不理论。好歹她们姊妹一场,如今常氏撒手去了,杨柳自然要帮忙料理丧事。于是去准备锦缎衾褥,回来的时候常氏却不见了。
杨柳唬得不轻,忙把这事告诉子错。子错应下,再无后话。
那天夜里杨柳呆卧在炕上,眼看着桌上的灯还点着,却没有兴致熄。想到油尽时,天也该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