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2章 苦竹溪遥感不日劫 隐杨柳忍听无厘戏
日升月潜是天地法则,非人力可改。夜幕落下以后,怀禄好歹劝动了大小姐回房休息。待怀禄走后,无痕却左右睡不踏实,就站在窗前望着夏国的方向出神。思念如野草疯长,这屋子藏了太多有关他的记忆,虽然无痕知道他一定不会一去不回,心底还是生长出了隐隐的担忧。
这些天阿信总不见人影,说是接到密报称南楚各地势力均有异动便前往查探,至今未归。身边无人作陪,难免想起从前光景,如此必勾连出那座埋藏心底无法忘记的遥远的帝京城,而今她也只敢纵容目光穿越漫漫长夜将思念抛洒到虚空而再不敢也不愿涉足那里半步了。
她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未迟的出现她始料未及,不经意间就由他在自己的生命里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而此前另一个人的痕迹尚未完全抹净,两相纠缠互为折磨,她避无可避,只好将痛苦默默咽下。
屋外好像有人,无痕原以为是上夜的婆子,不承想流霞进来,回说是竹溪小姐。这竹溪乃近派堂妹,平日里也不太与这边走动,前儿无痕听未迟提起过她哥哥和阿信家里提亲的事情,因忙命请进来。
话说这竹溪生得水秀,说话也斯文,一声“大姐姐”哄得无痕好不喜欢,忙拉了同坐炕上,阳雪上茶。竹溪怯怯说道:“这么晚还来坐着,搅得大姐姐和姐姐们不得睡觉,怪不好意思的。”无痕笑道:“我正睡不着呢,刚好你来了,陪我说说话解解闷儿,是我该谢你的。”又命流霞阳雪“你两个去睡罢,我这里不用你们”。流霞因拉阳雪,哄道:“你去罢。”阳雪道:“奶奶还没睡,那有不伺候的理?我还是在这里吧。”
无痕笑道:“你两个就都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流霞阳雪听说才去。无痕因向竹溪说道:“你不常过来,这些丫头还拘着个礼,平日里可疯呢,以后你自然知道。”竹溪闻言只低头微笑不语。无痕留心她耳下红红的好像有抓伤,因问道:“怎么伤了脸?过来我瞧瞧。”竹溪笑道:“不妨事的,原是我早上起来不留心踩了猫儿,挠了一下。”无痕道:“踩了猫儿挠脚脖子,怎么挠到脸上来了?该不是那个猫尿喝多了的抓的。”竹溪低头不语。
无痕知道她家里有个爱吃大酒的哥哥,每吃酒必赌钱,一味败家,对这个妹妹也是三天不管五天不问的。脸上也没有定数,一时不如意了,难免动手打人,家里丫头倒叫人牙子来卖了大半。气死爹娘以后,更是一顿笑脸一顿拳脚,那一日竟还打起妹妹来了。族中长老耳闻此事大怒,那哥哥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板子,这才安分了两日。那天偶见阿信,因阿信生得相貌堂堂又是这边的心腹人物,他竟暗地里打起了如意算盘,誓要妹妹嫁过来,他好跟着沾光。阿信的爹娘是老实人,来问主子家的意思,未迟说这姑娘家里不清不楚一地鸡毛,配给阿信将来肯定少不了麻烦,不叫做这门亲事。无痕只是可怜竹溪,也懒得做这个主。谁知那阿信是个实心的孩子,知道了竹溪的身世,倒说什么自己既能救她出苦海何乐而不为的话,逼着爹娘做成了这门亲事,倒把个竹溪哥哥乐得什么似的。
无痕很瞧不上他那小人得志的狂样子,一并也远了竹溪。不想今儿一见却大受震动,心内只怪自己无故冤了好人,因拿出丸药给她,交代她一日敷三次,一次一丸,很快见效的。竹溪道谢,无痕瞧她蔫蔫的,因问道:“怎么了?”
竹溪闻言脸一红,怯怯说道:“昨天晚上一直做梦,没怎么睡好。”无痕笑道:“既这么着,如何还不睡去?”竹溪道:“并不怎么想睡呢。”无痕猜她是不敢睡,因拉她的手问道:“是不是梦见了不干净的东西?”竹溪起先还摇头不肯说,后面实在撑不过,才说道:“那梦兆头不好,乃是一片血光。阿信一个人倒在血泊里,我想抓他的手,身体却被疾驰而过的马儿踏成了碎片。”无痕乍听这话,刚好重了自己的梦:漫天的血水!不禁停了一声心跳,脱口而出道:“不会的。梦都是反的,他们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这几句话其实根本起不了作用,连无痕自己也骗不过去,那里能骗人。竹溪只是寡言,并不痴傻,闻言不好再说。无痕道:“妹妹吃茶。”竹溪遂端起茶盅吃了一口,梦中情形却猛然撞出来,强烈的痛苦在胸中肆意激荡,那口茶就呛住了,竹溪咳得满面通红。无痕忙递上帕子,竹溪接过去擦了擦嘴。
无痕劝道:“不要多想了,阿信又不是去打仗了,过几天就回来的。况且你两个都定婚了,他又最重情义,你的福气都在后头哩!”竹溪闻言羞得两颊绯红,又听她话里提到打仗,恐怕她想起定远将军伤心,忙把话岔开,二人谈笑一回,竹溪告辞。
流霞进来,无痕问:“现在什么时辰?”流霞道:“快天亮了,奶奶睡吧。”无痕道:“你也别忙活了,明儿让小丫头收拾就是。快快宽衣卧下。”于是流霞脱了衣服上床与她同睡,不须多赘。
次日清早起来,无痕感觉四肢绵软没有力气,心内自疑是昨儿夜里坐的那半宿招惹了寒气,因家中新近办过一场白事,凭这点子小事也要麻烦别人不好,就命丫头按感冒的方子抓药来吃。又小睡半日,再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
忙命流霞青云等进来服侍梳洗,匆匆出了门,忽然一阵心绞,不过短短一息,无痕并未在意,来到母亲房中。怀禄长寿等一众大小丫鬟眼下皆浮着淤青,无痕问了才知道昨夜母亲忽然吐血,她们忙了一宿没睡。遂命流霞等替下房中丫鬟,怀禄等自去安歇,不料这一歇竟歇出了事儿。
青云从茶房里端来煎好的药,无痕因为生病没什么精神,一不小心给碰翻了,流霞闻声忙赶来看,主子并没有烫到,心内自庆幸,哄着青云再去煎一碗。又命小丫头子擦地。过了一会儿,青云回来了。
无痕看那药汤的颜色似乎比往日里的要深一些,便问换方子了么,青云说没有,无痕只当自己病糊涂了,就服侍母亲吃了。不料到了后半日,燕母忽然浑身抽搐,嘴里开始大块吐血,唬得众人方寸大乱,无痕忙命流霞去请大夫,命倚风去叫怀禄长寿,青云忙去打水,无痕守着母亲。
青云回来,无痕颤声叫她,话还没说一句,人先昏了过去。青云唬得面色煞白,忙忙的往外走,一头撞上了长寿,长寿抱住她,她倒两眼一翻也昏了。怀禄等忙领大夫进屋,可怜燕母已经不中用了。登时屋内哭成一片,大家奔走相告,一时“太太没了”人尽皆知。
杨柳耳闻此事,手一抖没拿住杯子,那杯子就滴溜溜在桌上连打了好几转儿,碰撞出的一连串“铛铛”声吵醒了心底的神明,便在耳畔絮叨个没完。杨柳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在一片轰鸣声里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已入夜。扎挣着抬起眼皮,竟是子错在旁服侍。杨柳大惊,忙说“这还了得!”一面扎挣着起来。子错按住她,劝道:“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你就别火上浇油了。”杨柳闻言一惊,默默泄了气。子错问道:“身上还痛吗?”杨柳摇头不语。
忽然丫头来回:管家胡大娘有事问主子。子错于是来到外面炕上坐下,命请大娘进来,问道:“得了吗?”胡大娘点头道:“得了。”遂递上一个册子。杨柳穿好衣服出来,胡大娘见礼,杨柳命丫头搬来小杌子与她坐,胡大娘道谢坐下。子错将那册子给了她,杨柳并不认字,便问:“这什么?”子错笑道:“好东西。”遂将六七年前的一节风流孽事说与众人听。
杨柳深知其中利害,一时吓得魄消魂散。胡大娘道:“好个大姑娘,亏得生在这样人家,竟做出这事!这还了得?”子错道:“还请大娘变个神通,把这东西送到长老们手上。”杨柳拦道:“做什么?都是自家姊弟,二爷只有替大小姐瞒住的理。就当看太太脸面,二爷悄悄打发人收拾了罢。”子错道:“你躲开,我自有我的道理。”杨柳道:“二爷,不要犯傻。这事如果捅出去,大小姐可就身败名裂了,咱们林家的声名也就全毁了,玉姐儿怎么办?她还那样小。况且这不只是咱们家、张家和谢家的事情,更有一个皇室夹在头里。咱们死不足惜,可若污了圣名,就是连葬身之地都没了。”胡大娘听说是理,便也一齐劝。子错道:“你们别忙,只依我这样办,以后自然知道。”
杨柳没话说,头又隐隐作痛,便回床上躺下。胡大娘与林子错叽咕了几句,各自散去。不知后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