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周初八诰研究(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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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关于《大诰》“王若曰”之“王”的歧见

《大诰》为何人所诰,这在学术史上一直存在着分歧。如果追溯得远一点,早在司马迁作《史记》时似乎就有了两种不同的说法。《周本纪》云:“初,管、蔡畔周,周公讨之,三年而毕定,故初作《大诰》。”此其一。《鲁世家》又云:“管、蔡、武庚等果率淮夷而反,周公乃奉成王命,兴师东伐,作《大诰》。”此其二。前说认定《大诰》为周公所作,不带任何附加条件,后说则称周公奉成王命作《大诰》,似与前说有异。这两种说法是否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呢?综合《史记》有关记载,应该说二者并无实质性的区别。据《周本纪》云:“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诸侯畔周,公乃摄行政当国。”《鲁世家》亦云:“其后武王既崩,成王少,在襁褓之中。周公恐天下闻武王崩而畔,周公乃践祚,代成王摄行政当国。……成王长,能听政。于是周公乃还政于成王,成王临朝。周公之代王治,南面倍依以朝诸侯。及七年后,还政成王,北面就臣位。”从这些材料我们可以看出司马迁认定的两个基本事实,一是武王崩时成王尚幼,不能临朝,仅仅是个名义上的天子;二是周公恐天下叛周,乃践祚代成王治,南面朝诸侯,成为摄王。既然当时成王不能临朝,也就不可能作《大诰》告其“友邦君越尹氏庶士御事”,这个使命自然会落到身为摄王的周公肩上,所以司马迁在《周本纪》中如此肯定地说周公作《大诰》。至于《鲁世家》说“周公乃奉成王命,兴师东伐,作《大诰》”,无非是考虑到幼君与摄王这一层关系,也有可能是周公为了粉碎管、蔡“公将不利于孺子”的流言,曾使用过托命平叛的政治策略。由此看来,史迁二说并不矛盾,前者是就问题的实质而言,后者是就周公所处的政治地位或使用的政治策略而言,都不排斥《大诰》为周公所作,《大诰》中“王若曰”之王就是周公。可是,人们并不这样来理解《史记》,而是各执一端,治丝益棼,徒增许多笔墨官司。

自两汉以来,学者对《大诰》“王若曰”之王的解释,见仁见智,聚讼不息。归纳起来,大致有如下三种不同的意见。

一种是王为武王说。此说提出较晚,为清吴大澂所创。他在《字说》中说:“其实《大诰》乃武王伐殷大诰天下之文。‘宁王’即文王,‘宁考’即文考,‘民献有十夫’即武王之‘乱臣十人’也。‘宁王遗我大宝龟’,郑注‘受命曰宁王’,此不得其解而强为之说也。既以‘宁考’为武王,遂以《大诰》为成王之诰。不见古器不识真古文,安知‘宁’字为‘文’之误哉?”[1]吴大澂是著名的古文字学家,他通过研究金文字形,发现“宁”、“文”二字相乱,正确地揭示出《大诰》中的“宁王”即“文王”,“宁考”即“文考”,确是独具慧眼,贡献殊大。但他以此论断《大诰》是武王的诰文,却显得过于轻率和武断,很少有学者赞同。傅斯年《大东小东说》有注文云:“吾友顾颉刚先生谓康叔之封应在武王之世。《大诰》乃武王即位之诰,《康诰》亦武王之词。案:宁王一词,既由吴大澂君定为文王,此数篇中曾无一语及武王者,其为武王之诰无疑也。”[2]傅氏的案语并不能令人无疑,即使早年曾一度信奉武王作《大诰》的顾颉刚,在他晚年撰写《周公执政称王》一文时也放弃了先前的成说,并且对此作了有力的驳正,他说,吴大澂“以为称文王为‘考’而自己称‘王’的人只有武王,没有作仔细的考虑,就贸然下了这个断语。然而试问‘不吊天降丧于我家,不少延’,‘有大艰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静’,以及‘殷小腆诞敢纪其叙,……曰予复’等事变在武王世里曾经发生过吗?这些事变可能在武王世里发生吗?而且‘敉宁、武图功’一语,照了吴氏的发见来解释,即是‘完成文王、武王的大功’,它业已把武王和文王对举了,作《大诰》的人还可能说是武王吗?”[3]此力辩吴说之非,深中肯綮,堪为定论。我们不必再找理由去相信武王作《大诰》这一谬说了。

第二种意见是王为周公说。这样归纳是就《大诰》为周公所作这一问题的实质而言的,至于周公是否确以王者的身份作诰,却又形成了两派截然不同的见解。一派以郑玄为代表,他说:“王,谓摄也。周公居摄,命大事权代王也。”[4]另一派以王肃为代表,他说:“称成王命,故称王。”[5]这两种观点我们可以从前引《史记》的记载中找到其渊源,只是司马迁并不认为矛盾的表述反倒导致后儒两千年来的争论。

伪孔传坚持王说,谓“周公称成王命,顺大道以诰天下”。孔疏:“周公虽摄王政,其号令大事则假成王为辞。……‘王若曰’者,称成王之言,故言周公称成王命,实非王意。成王尔时信流言疑周公,岂命周公伐管蔡乎?……郑玄云:‘王,周公也’,‘周公居摄,命大事则权称王’。惟名与器不可假人,周公自称为王,则是不为臣矣。大圣作则岂为是乎?”看来,孔颖达并未完全恪守疏不破注的原则,把周公称成王命作诰说成假成王为辞,算是一个巧妙的调和。但他否认周公自称为王,以为如此有害名教,倒是与伪孔传契合无间。这个看法,颇得宋元以后学者的共鸣,林之奇说:“当管蔡挟武庚以叛也,周公摄政,天下之事皆决于公,则夫合邦君御事于朝,而告之以黜殷之意者,周公之任也。然政虽总于周公,而成王在上为天子,号令虽由己出,而必称王命以告之。此经所以称‘王若曰’,而序则言‘周公相成王’,以相发明也,郑康成曰:‘王,周公也’,‘周公居摄,命大事则权称王’。此言实害教之大者。”[6]焦循也说:“然则西汉人说经固以‘王若曰’为周公称王践天子位,后汉郑康成延其说耳。王肃之说远胜于郑。顾西汉人不善说经,遂启王莽之逆。后人抑王而右郑,不知其悖戾不特祸于经耳。”[7]经师们说来道去,总是跳不出君臣之义这个名教的圈子,只好坚持说“成王命周公东征以讨之,大诰天下”[8]。由此看来,王肃之说,伪孔袭之,孔疏申之,蔡传是之,遂成为千百年来一种最有影响的官方意见。

王说倡,郑学微。迄至清代,始有改变。王鸣盛《尚书后案》云:“郑以王为摄也者,《明堂位》云:‘昔周公朝诸侯于明堂之位,天子负斧依南乡而立。’既言周公朝诸侯,又言天子负斧依,明天子即公摄,故郑彼注:‘天子,周公也。’《明堂位》又云:‘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抱朴子》外篇《良规篇》云:‘周公之摄王位,舍道用权,以安社稷’是也。周公既摄王,此诰是周公之语,故郑以为周公,若如王肃及传疏,谓是周公述王命,则当如《多士》、《多方》,先言‘周公曰’,更言‘王若曰’。此文不然,明王为周公矣。”[9]江声、孙星衍、皮锡瑞皆从其说。他们认为:“周公既践天子位,则称王自然有之,此篇是周公之诰。则所云‘王若曰’,自是谓周公为王矣。”[10]“云‘命大事,则权代王’者,见周公不欲终为王。”[11]“史公云‘周公奉成王命兴师东伐作《大诰》’,亦史臣推原周公本意而言。……后人乃谓周公无摄王事,用王肃伪孔谬说,以王为称成王,皆陋妄不足辨。”[12]这些意见不戴卫道家的有色眼镜,无疑是比较客观的。郑玄以周公称王作《大浩》之说,“无论从内容或形式来看都是妥当的”[13],比起王肃称命作诰说,更显示出它的可信程度。

第三种意见是王为成王说。说周公称成王命作诰,尽管成王要呼之欲出了,但多少还保留了一点周公挽狂澜于既倒的色彩。而把这种色彩完全抹掉,以《大诰》“王若曰”之“王”为成王者,似不多见。明代王樵算是其中最彻底的一位。他说:“‘王若曰’者,成王之言,作《书》者述其大意。凡成王之命而周公传之,则称‘周公曰王若曰’。其止称‘王若曰’者,或史臣之辞,或当时诰命如后世制诏之类也。”[14]其后王夫之亦有类似说法:“先儒多以绌殷之举为成王亲行,盖未察《大诰》为王在国播告之文耳。……今按成王方在幼冲,周公摄政,凡郊飨觐会之事公且代焉,况千里东征其敢令冲子尝试哉?则诰者王而行者实公耳。”[15]王氏辨成王未尝绌殷伐管、蔡,所言极是,但他把《大诰》说成成王在国播告之文,又不免与“成王方在幼冲,周公摄政”相抵触。在当代学者中,屈万里力主此说。他说:“由于先秦有周公摄政称王的传说,于是汉以后人就把《尚书·大诰》篇‘王若曰’的王,解释为周公;其实他就是成王。……后人习焉不察,以为周公称王,既然经有明文,自然是史实;而不知乃是经生解说之误。”[16]屈氏是《尚书》研究专家,他的见解无疑进一步扩大了王为成王说的影响。

以上我们简单回顾了学术史上关于《大诰》“王若曰”之“王”的分歧意见。不难看出,弄清成王即位是否年幼、周公是否摄政称王,以及如何正确理解《大诰》文本,乃是解决此一问题的关键所在。我们的探讨就试图从这里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