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大变局之安史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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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狗咬狗,一嘴毛

对家奴这个定位,杨国忠本人也心知肚明。

他深知自己的一切权力都是皇帝给的,他的所有竞争力都来自皇帝的宠爱,因此,要想巩固自己的权位,就必须用心揣摩皇帝的心思,取得皇帝的欢心。

还有,排挤同样得宠于皇帝的臣子。

比如安禄山。

安禄山是贵妃的养子,可以随意出入皇宫,可以随意与皇帝嬉戏,与皇帝的亲密程度不在自己之下!

更令他觉得不安的,是安禄山对他的态度——安禄山经常入朝,与杨国忠接触的机会不少。

虽然杨国忠刚上台的时候,安禄山曾与他合作过——一起指控死去的李林甫,但那纯粹是公事公办,实际上他对杨国忠是非常鄙视的。

在安禄山看来,杨国忠就是一个完全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小人物,不管是资历还是能力、不管是工作水平还是阴谋水平和之前的李林甫比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可以这么说,天大的事到了李林甫手里都只是屁大的事,而屁大的事到了杨国忠那里都会被折腾成天大的事!

更何况,杨国忠还是官场小辈,自己前几年入朝时上下台阶这小子还要卑躬屈膝地过来搀扶,现在却总是鼻孔朝天,一副小人得志的猖狂样,他能看得惯吗?

当然看不惯。

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因此,在杨国忠面前,安禄山很不客气。

杨国忠说东,他偏要说西;杨国忠说吸烟有害健康,他偏要说吸烟可预防肺痨;杨国忠说人不能吃大粪,他偏要说人中黄被编入了《本草纲目》……

这让杨国忠很不舒服。

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安禄山拉下马。

当然,要对付手握重兵的安禄山,没有军界的支持肯定是不行的。

不过在这方面,杨国忠并不担心。

因为他早就在军中物色了一个得力的盟友——陇右节度使哥舒翰。

作为王忠嗣大力提携的老部下,哥舒翰对陷害自己恩人的安禄山一直非常痛恨,两人的不和比司马昭之心还要“路人皆知”。

正如汽油和烟头不能在一起否则会引起爆燃一样,安禄山和哥舒翰也不能出现在同一场合,否则必然会发生冲突。

对这两位爱将之间的矛盾,皇帝李隆基也非常担心。

公元752年底——也就是杨国忠刚当上宰相不久,两人同时入朝,李隆基特意让高力士在宫中组织了一次饭局,想要借此调和两人的关系。

宴席上,考虑到皇帝的面子不能不给,安禄山主动抛出了橄榄枝:我的父亲是胡人(唐朝时把昭武九姓在内的西域诸民族称为胡人),母亲是突厥;而你的父亲是突厥,母亲是胡人(哥舒翰的母亲是西域于阗人),我们两人族类相近,怎么能不友好呢?

然而,他嘴上虽然说着友好,但脸上的神色却比参加追悼会还要阴沉。

从这种脸口不一的表现可以看出,安禄山的话是没有丝毫可信度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

如果一个女人上身穿一本正经的西服正装,下面却只穿一条底裤,你难道会认为她一本正经吗?

于是,哥舒翰也摆出一副牙疼的表情,语带讥讽地回应道:古人说,狐狸向自己的洞窟嗥叫(意指同类相残)是不吉利的,因为它们忘了本。如果你真的有这份心,我怎么敢不友好呢?

没想到安禄山一听见“狐”这个字,竟然当场就跳了起来——他认为哥舒翰在讽刺自己是胡人。

他指着哥舒翰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狗突厥,竟敢如此无礼!

这下哥舒翰也火了,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来。

眼看原本设想中的“喜剧片”就要变成“武打片”,高力士急了,连连对哥舒翰使眼色。

哥舒翰这才强压着怒火坐了下来。

随后他假装自己喝醉了,甩手离席而去。

此后,两人的矛盾更深了。

可这却是杨国忠所乐于见到的。

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杨国忠对哥舒翰大加笼络。

公元753年五月,哥舒翰大败吐蕃,收复九曲(今青海贵德)。

此役让他威名大震,陇右一带因此而传颂起了著名的《哥舒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得知哥舒翰立下奇功,李隆基大喜。

杨国忠趁机推荐由哥舒翰兼任河西节度使。

之后不久,他又奏请李隆基加封哥舒翰为西平郡王。

这样一来,安禄山和哥舒翰一个是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东平郡王;一个是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西平郡王;两人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一个号称东邪,一个人称西狠。两人几乎是平起平坐、势均力敌,安禄山在军中一家独大的局面得到了有效的抑制。

接下来,杨国忠又利用自己和皇帝经常接触的机会,屡次在李隆基面前告发安禄山,说他居心叵测,必然会造反。

李隆基对此却根本不相信——他对安禄山如此厚待,安禄山怎么可能会造反呢?

可惜他错了。

事实上,安禄山早就有了反意。

常言道,距离产生美。其实权威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要靠距离才能产生的。

安禄山经常往来宫中,与李隆基、杨贵妃等人接触多了,对皇帝也就失去了敬畏:所谓天子,原来也不过是个凡人。什么芫荽,不就是香菜嘛!

就像有的人在看了某些畅销历史作品后产生了“这些书我也可以写啊”的想法一样,一个念头在安禄山的脑海里油然而生:这个皇帝我也可以当啊。

但真正促使人做一件事,光有想法是远远不够的。

尤其是“造反当皇帝”这种风险极高的事。

事实上,安禄山之所以执意要反,也是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干。

当初他为了拍皇帝的马屁曾得罪过太子,还曾和李林甫结盟企图谋划废立,如今皇帝的年纪越来越大,随时可能撒手人寰,而太子一旦继位,必然会拿他这个仇人开刀,到时他只能任人宰割!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不过,他原本的打算,是想等李隆基驾崩后才造反。

只是后来发生的一切,让他不得不提前采取了行动。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忽悠之王史思明

先看一看安禄山这几年在范阳都做了哪些准备。

秉持着“人才是第一生产力”的原则,他有意识地网罗了一大批文臣武将——谋士有高尚、严庄、张通儒等,将领则有史思明、安守忠、李归仁、蔡希德、牛廷玠、向润容、李庭望、崔乾祐、尹子奇、何千年、武令珣、能元皓、田承嗣、田乾真、阿史那承庆等数十人。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史思明。

史思明,本名窣(sū)于,族属不明——《新唐书》中说他是突厥人,现在也有人认为他和安禄山一样是粟特人后裔。

他是安禄山的同乡,比安禄山早一天出生,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

可他们俩的长相却完全不同。

安禄山很胖,史思明却极瘦;安禄山看起来憨态可掬,史思明看上去则面目可憎。

史载他的外貌是这样的:

头发是秃的,肩膀是耸的,背是佝偻的,眼窝是深陷的,就连鼻子都是歪的,一般人流鼻涕会流到嘴里,他流鼻涕会流到耳朵里……

如果史书记载可信的话,他长得似乎已经不能叫丑了,只能用恶心来形容——白天见到他会让人吃不下饭,晚上见到他会让人睡不着觉,夏天见到他会让人浑身发冷,冬天见到他会让人浑身冒汗,坐轮椅的人见到他可以一下子蹿出去八里地,做手术的人见到他可以省掉一大笔麻醉费用……

除了人丑得出奇,史思明的出道经历也非常传奇。

据说他早年曾经欠了一大笔债,为了躲债,他逃出了唐朝边境,没想到被奚人的巡逻兵抓到了,要杀他。

他急中生智,眼睛一瞪,同时把脸布置得像会场般正式,用新闻发言人般的口气一本正经地对那些巡逻兵说,我代表大唐中央政府警告你们,你们切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是大唐派的使者,如果杀了我你们会悔之莫及的,你们还是领着我去见你们大王吧。

巡逻兵被他的气势唬住了——这个人不是装腔作势,他是真的有腔调!

他们都信以为真:世界之大,无丑不有……不,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个这么丑的人能当大国的使臣,绝对是个非同凡响的大牛人!

之后,史思明被护送到了奚王的牙帐。

见到奚王后,表演天才史思明略施小伎俩,就把奚王忽悠得深信不疑——即使他让奚王去直播裸奔,恐怕奚王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奚王用最高的标准对他好吃好喝招待,临走还特意派了百余人随他一起去唐朝朝拜。

史思明摆摆手说不行:这些人不够格见天子,我听说你有名将琐高,何不派他入朝呢?

此时他在奚王心目中的地位比老师在小学生心目中的地位还要权威,他的话奚王怎么敢不听?

就这样,史思明带着琐高及其三百名部下一起踏上了返回唐朝的归途。

快到平卢(今辽宁朝阳)的时候,史思明偷偷派人通知当地守将:奚人派琐高和一帮精锐前来,声称是入朝,其实是想偷袭,务必先下手为强。

守将闻讯大喜,当即率军出击,将毫无防范的奚人杀了个一干二净,只留下琐高一人送到当时的节度使张守珪那里。

见奚人中最能打仗、最令人头疼的琐高被抓了,张守珪自然喜出望外。

他当即将史思明纳入麾下,封为果毅,不久又让他和安禄山一起担任捉生将。

两个多年前的老友就这样成了同事。

不过,史思明和安禄山虽然起点差不多,能力也都不错,但后来史思明在仕途上的发展却比安禄山要差得多。

究其原因,我个人觉得,也许和两人的长相不无关系——安禄山虽然内心奸猾,但却貌似忠厚,人畜无害,让人感到无比放心;而史思明则不仅内心奸猾,而且外表一看就是个奸猾之辈,让人感到不得不防,很难得到别人的信任。

换句话说,从安禄山身上,你会看到交情;在史思明那里,你只会看到交易!

可能正因为如此,安禄山一飞冲天,不到十年就从一个底层的小军官成了大权在握的节度使,而史思明那段时间似乎一直在原地踏步,直到安禄山当上平卢节度使后,他才因其提携而出任了平卢军兵马使。

应该说,安禄山对这个老朋友还是很够意思的,据说还曾派他到京城奏事,面见天子,史思明这个名字就是皇帝特意赐给他的。

史思明后来成了安禄山麾下的头号大将。

当然,要想造反,光有史思明这样的悍将还不够,还需要精兵。

安禄山从同罗(铁勒人的一支)、奚、契丹等民族的降兵中选拔了八千名猛士,称为“曳落河”(胡语,意为壮士),又在里面优中选优,精选出百余人作为自己的贴身侍卫,这些人人人都可以一当百。

除了储备人才,他还暗中储存了大量造反用的物资。

他畜养了数万匹战马,囤积了很多武器弹药,又通过与境外的贸易积累了无数钱财,同时还命人偷偷制作了各种官袍和象征官员身份的鱼袋(唐代官员依据品级高低佩戴不同的鱼袋,以证明其身份等级)……

你不仁,我不义

尽管安禄山做事十分隐秘,但当时还是有不少人对他的行为产生了怀疑——比如当初的王忠嗣,可惜现在已经死了;比如时任平原(今山东德州)太守的颜真卿,可惜官位太低……

但至少有一个人是在皇帝面前是能说得上话的。

谁呢?

杨国忠。

前面说过,杨国忠曾多次在皇帝面前揭发安禄山想造反,可李隆基始终不信。

公元754年初,杨国忠又再次老调重弹。

这次,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甚至不惜和皇帝打赌:陛下你可以召安禄山进京,我敢保证他肯定不敢来!

没想到很快他就被打脸了。

安禄山接到诏书后,竟然一刻也没有耽搁,马上出发,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长安。

一见皇帝,他就一下扑倒在地,一边涕泪横流,一边哽咽着说,臣只是个胡人,幸得陛下宠信,才有了今天,可是现在臣为杨国忠所忌恨,臣的死期,就要到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些人——杨国忠他……

见干儿子眼泪与鼻涕泡齐飞,肥头共大肚子齐抖——振幅之大接近里氏6.8级,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李隆基也忍不住动情了。

他不停地好言好语相劝:你放心,不管别人说什么,朕永远都是相信你的。

为了安抚安禄山受伤的心灵,他还赏赐了一大笔财物。

从此,李隆基对安禄山更加深信不疑。

为了更进一步笼络安禄山,李隆基甚至还想加封他为宰相,连诏书都拟好了。

杨国忠得知后连忙反对:安禄山虽然有军功,但他连大字都不识一个,怎么能当宰相?臣恐怕诏书一下,四夷之人都会看轻我大唐!

在他的强烈抗议下,李隆基不得不收回了成命,改封安禄山为尚书左仆射。

比起尚书左仆射这样的头衔,安禄山似乎更在乎实实在在的实惠。

趁李隆基现在对他极其信任,他主动开口要求兼领闲厩(饲养皇家马匹和其他动物的机构)、群牧总监(主管全国军马饲养)等职。

这两个职务乍一看似乎很不起眼。

不就是《西游记》中孙悟空看不上的弼马温吗?

从工作性质来看,确实差不多。

只不过,历史不是神话,人也不能像孙悟空那样腾云驾雾,现实中古代养马者的地位比《西游记》中写的高多了。

由于骑兵的机动性强,冲击力大,在野战中相对于步兵具有无可比拟的巨大优势,故而战马在那个时候是极其重要的军事资源。

毫不夸张地说,谁拥有的战马多,谁就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一个本来就手握数十万重兵、专制一方的大将,还想进一步控制全国的战马,安禄山到底有何居心?

这个问题,正常人就是用脚指头想也能得出答案。

但李隆基却依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安禄山。

此时的他,就像一个极度溺爱孩子的母亲,不管孩子提什么样不合理的要求,哪怕是要摘天上的月亮,都不会拒绝。

因为他想补偿安禄山之前所受的委屈。

他宁可负天下人,也不愿意负安禄山!

他宁可失去自己的智商,也不愿意看到安禄山的悲伤!

脑袋进水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愚昧!

安禄山奏请让他的心腹吉温担任兵部侍郎兼任闲厩副使,代他履行职务——吉温原本是李林甫的爪牙,李林甫死后倒向了安禄山,成为安禄山安插在朝中的代理人。

之后安禄山又利用职务之便,派亲信从各处牧场将健壮的战马全都挑选出来,转移到别处饲养,充作自己的战略储备。

这次试探的得逞,让安禄山彻底摸透了李隆基对自己的底线。

那就是毫无底线!

因此,接下来他又提出了一个更无理的要求:臣所统领的将士,在讨伐奚、契丹、九姓铁勒等的战事中战功累累,臣恳请朝廷对他们破格提拔,希望能提供一批空白委任状,以便臣带回军中,授予立功的将士。

李隆基竟然还是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安禄山回去后,就利用这些空白委任状一下子就任命了五百多个将军、两千多个中郎将,彻底收买了人心,将麾下的军队彻底打造成了只听命于自己的私人武装。

就这样,安禄山充分利用在京城的这段时间,最大限度地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觉得,从风险收益率的角度看,再在京城待下去,意义已经不大了。

公元754年三月,他向皇帝请辞,要求返回范阳。

李隆基虽然有些依依不舍,但他也知道安禄山毕竟是边镇的主帅,责任重大,不能长期不在任上,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为表示自己对安禄山的无上恩宠,他还特意脱下自己的御服,将其披在安禄山身上。

然而此时的安禄山却根本顾不上感恩戴德——他嘴里说的是“感动”,心里想的却是“赶路”。

一离开皇宫,他连屁都来不及放就马上动身,以最快的速度策马东去。

过了函谷关后,他改走水路,坐上早已准备好的船只沿黄河顺流而下。

为了加快速度,他每隔十五里就换一班纤夫,昼夜兼程,一路不停,日行数百里,一口气跑回了范阳。

从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安禄山的心态。

在京城的那段日子里,他虽然貌似镇定,还到处伸手要官,可他的内心却是极其缺乏安全感的。

实际上,他一直战战兢兢,一直度秒如年,一直生怕杨国忠会对自己下手。

因为,他的军队远在范阳,京城是杨国忠的地盘,他在这里就相当于大白鲨在陆地——根本就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毫无疑问,在长安多待一天,他就会多一分危险!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早点回家。

回去就是喝洗脚水,也比在这里喝李隆基的御酒强!

即使到了老巢范阳,安禄山依然还是有些心神不定。

他知道,尽管他现在算是安全了,但无疑只是暂时的。

对杨国忠的为人,他非常了解。

这家伙是属王八的——只要咬住了,就不会松口,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然,没过多久,杨国忠的报复就来了。

此事的导火线,是陈希烈的辞职。

之前陈希烈曾和杨国忠结盟一起排挤李林甫,他本以为杨国忠上来后他的日子能好过些,没想到却失算了——杨国忠竟然比李林甫更霸道,对他更无礼。

这让他心灰意懒,便主动请求辞去宰相职务。

李隆基对尸位素餐的陈希烈也早就看烦了,很快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接下来,该起用谁来代替陈希烈呢?

本来李隆基看中的是兵部侍郎吉温。

但吉温是安禄山的人,杨国忠当然要坚决反对。

他推荐的是吏部侍郎韦见素。

最后还是李隆基做出了让步。

毕竟,已经年满七十的他对朝政早就失去了兴趣,他需要依靠杨国忠来处理繁杂的政务。

就这样,韦见素成了新的宰相。

而美梦成空的吉温则大受打击。

事实上,他的厄运还没有结束。

杨国忠对他的打击还在继续。

作为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杨国忠对自己的政敌从来都不会心慈手软。

不把吉温置于死地,他绝不会收手!

虽然治国水平不行,但搞阴谋他还是有两手的。

听说河东太守韦陟和吉温关系不错,他便决定从韦陟身上找突破口。

杨国忠先是让人举报韦陟贪污腐败,有严重的经济问题,接着又放出风声说御史台即将对他立案调查。

韦陟闻讯大惊,慌忙向好友吉温求助,给他送去了大量财物,想通过他攀上安禄山,让安禄山为自己说话。

这一切,当然逃不过早就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盯着他们的杨国忠的眼睛。

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吉温只能低头认栽。

很快吉温从朝廷大员一下子被贬到了澧阳(今湖南澧县)长史,接着又进一步被贬为高要(今广东高要)县尉。

在唐代很多人的心目中,去岭南这样的蛮荒之地就相当于一只脚迈进了地狱。

吉温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他一路拖延,行进的速度比跛脚的蜗牛还慢,到了始安郡(今广西桂林)就再也不肯往前走了。

这正好又被杨国忠抓住了把柄。

他立即派大理寺官员前去查办,干脆将吉温整死在大牢里。

吉温是安禄山最亲信的死党。

连小弟都罩不住,让安禄山这个做大哥的面子往哪儿搁?——注意,不是路边“大哥你这咸鸭蛋多少钱一斤”的那种大哥哦。

他恼羞成怒,上表为吉温诉冤,说这是杨国忠故意陷害。

然而吉温受贿的事铁证如山,李隆基也不太好回护,只好扯点什么“公开公平公正”之类的套话应付安禄山。

这下安禄山更受不了了。

什么公开公平公正,根本就是公开公然公告地打他安禄山的脸!

更令安禄山无法接受的是,失去吉温这个自己安插在中枢的耳目后,他一下子成了失去导航信号的飞机——完全没有了方向。

因为他再也无法得知朝廷高层的任何内幕信息了!

他无法确定杨国忠会在何时对他动手,无法确定杨国忠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对他动手,但有一点他是可以确定的,杨国忠肯定会对他动手。

怎么办?

想来想去,他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发制人!

如果杨国忠再这样咄咄逼人,就只能提前反了!

暴风雨即将来临,而皇帝李隆基对此却一无所知。

事实上,他一无所知的东西还有很多。

这两年,他很少关注朝政,所得到的为数有限的信息也大都是经杨国忠过滤和美化过的。

比如,前段时间唐军在与南诏的战事中多次失利,前后战死以及感染疫病而死的士兵多达二十万,但身兼剑南节度使的杨国忠不仅隐瞒了战败的消息,反而还对皇帝谎称大捷。

总之,李隆基每天听到的不是亩产万斤就是日进万金,不是天降的祥瑞就是天大的喜事,不是形势一片大好就是一天更比一天好,这让他感到无比自豪,忍不住自己都佩服自己:好食材是不需要多少调料的,好领导是不需要多少努力的。只要有颗聪明的心,何必样样事必躬亲?看我日日玩乐夜夜笙歌,各条战线照样高奏凯歌!

在和高力士的一次闲聊中,他得意扬扬地说,朕已经老了,现在把朝中政事都交给宰相,把边防军事委托给诸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但高力士却忧心忡忡:臣听说云南屡屡战败丧师,边将又拥兵太盛,陛下该如何防范他们?一旦出问题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怎么能说高枕无忧呢?

这话让李隆基感觉大煞风景,仿佛在观赏美景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堆洋溢着恶臭的垃圾堆:你不要再说了,让朕再想想吧!

因此没过多久,高力士忍不住再次旧话重提。

那一年夏秋之际,关中连续暴雨,发生了严重的洪涝灾害,很多田地都被水淹了。

李隆基有些担心水灾会影响农业收成,然而杨国忠却找来了一株颗粒饱满的谷穗,对皇帝说,陛下您看,雨水虽然多,可庄稼长势依然很好哇,这就像陛下您年龄虽然大,可您的身体依然很好,依然能征服世界、征服女人是一样的道理……

功夫不负马屁人,李隆基放心了。

杨国忠也放心了。

不料扶风(今陕西凤翔)太守房琯偏偏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报告说辖区内受灾严重。

杨国忠不由得大怒——解决不了问题,还解决不了提出问题的你!

他立即下令御史对房琯进行立案调查——罪名是什么没有记载。

这下,所有人都识相了,再也没人敢上报灾情了。

不过,雨毕竟不是人,不懂什么识相不识相,还是一直在下,而且越下越大。

李隆基不由得又担心起来。

有一次,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他对身旁的高力士说,大雨为什么老是下个不停呢?你帮我分析分析看。

之所以他会这么说,是因为古人通常认为灾害性天气是老天对天子犯错的惩罚。

高力士直言不讳地说,自从陛下把朝政委托给宰相以来,赏罚没有章程,法令不能贯彻,以致老天阴阳失调,臣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李隆基沉默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他在想什么呢?

也许是这样的:

我何尝不知道杨国忠有很多缺点,可是他的优点也不少哇,不仅会做事还会来事,不仅对我驯服还能让我舒服。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李隆基心中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我们不知道。

但杨国忠是怎么想的,史书却有着明确的记载。

据说他曾经对人说过这么一句话:吾本寒家,一旦缘椒房至此,未知税驾之所,然念终不能致令名,不若且极乐耳——我本是寒门子弟,只是因贵妃的关系才有了今天,不知以后的归宿会怎样,估计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不如及时行乐吧。

这样一个人执政,当然不会有长远的打算。

这样一个人掌权,毫无疑问是国家的不幸。

就和病毒在感染人的时候绝对不会考虑什么人的行政级别、地位高低一样,杨国忠在做事情的时候也绝对不会考虑什么治国安邦、强军富民。

事实上,他每天关注的只有两件事:

吃喝玩乐,穷奢极欲。

争权夺利,干掉政敌。

在他心目中,此时最大的政敌当然是安禄山。

他时时刻刻都用放大镜盯着安禄山的一举一动。

公元755年二月,安禄山又有了新的动作。

他派副将何千年入朝,奏请用三十二名蕃将代替汉人将领。

李隆基的态度还是和原来一样,对这个看起来明显不合理的要求,他依然没有片刻犹豫就答应了,马上命令有关部门发出委任状。

刚当上宰相不久的韦见素得知此事后深感不安,对杨国忠说,安禄山向有异志,现在又有这样的行为,可见反状已明。明日咱们一起去面见圣上,我一定会竭力进谏,如果圣上还是不允,请你务必继续劝阻。

杨国忠同意了。

第二天两人刚见到皇帝,还没等开口,李隆基就已经猜到了他们的来意:你们二人此次入宫,是因为怀疑安禄山吗?

韦见素直截了当地说安禄山反迹已露,劝皇帝收回成命。

听了他的话,李隆基显然很不开心,脸一下子拉得比扁担还长。

诸葛一生唯谨慎,杨国忠一心唯马屁。

在他看来,再重要的事也没有皇帝的脸色重要。

见皇帝生气了,他害怕惹得龙颜大怒祸及己身,马上就做了缩头乌龟,硬是把想说的话和想放的屁一起全都憋了回去,一时间憋得脸红脖子粗嘴巴里一股浓浓的氨水味——估计昨天晚上他吃的肉有点多。

李隆基问他:你有什么看法呀?

他却顾左右而言他:陛下,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一样……

他一,韦见素势单力薄,反对自然就无效了。

三十二名蕃将的任命书最终还是发了出去。

然而顽强的韦见素还不愿放弃。

一计不成,他又生一计。

几天后,他再次联合杨国忠一起找到了李隆基,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臣等认为不如召安禄山入朝为相,将他管辖的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分开,另外任命三人为三镇新的节度使。此可谓两全其美之策,若安禄山忠于国家,他也没有吃亏;若他真的图谋不轨,则可以将反叛的威胁提前消除……

李隆基当时觉得他们说得似乎挺有道理,便同意了。

但等诏书草拟好后,他又有些犹豫,便没有把诏书发下去,而是先派心腹宦官辅璆琳前往范阳,名义上是赐给安禄山南方产的名贵水果,实际上却是想去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异心。

情商极高的安禄山当然不可能不知道皇帝派辅璆琳来的用意,因此表现得极为恭敬,在辅璆琳面前言必称“圣上”,每讲一段话都至少要引用十八句皇帝语录,同时出手也特别大方,给辅璆琳馈赠(贿赂)了大量金银财宝。

辅璆琳乐得合不拢嘴,在向李隆基汇报时对安禄山大加美言,还拍着胸脯保证说安禄山绝对忠心,绝无二心。

这下李隆基彻底放心了,便马上让人把杨国忠、韦见素二人召来:朕已经决定了,安禄山还是留在范阳为好,东北的奚、契丹二虏,都需要他去镇抚。朕一直推心置腹地对待安禄山,相信他肯定没有异心。这一点朕可以亲自为他担保。你们以后再也不要为此担忧了。

从这句话中可以看出,李隆基确实老了,糊涂了。如今除了杨贵妃以外,其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他既不了解市场的菜价,也不了解长安的房价;既不了解安禄山的盘算,也不了解杨国忠的心思!

事实上,在杨国忠看来,他和安禄山早已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只要安禄山还活着一天,他就不会有安心的一天!

可现在,安禄山不仅安然无恙,而且依然深受信任,依然手握重兵,他怎能不感到恐慌?

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杨国忠急了会……

他干了这样一件令人目瞪口呆的蠢事:

大概是为了早日拿到安禄山谋反的实锤、以便置安禄山于死地,杨国忠悍然决定将行动升级。

公元755年四月,他突然命人包围了安禄山在京城的宅邸,逮捕了安禄山的门客李超等人,交给御史台讯问。

令他失望的是,从这些人口中他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随后,恼羞成怒的杨国忠下令将李超等人全部秘密处死。

安禄山的长子安庆宗与宗室女荣义郡主订了婚,此时他正住在京城,得知此事后他第一时间就密报给了父亲。

安禄山闻讯大为震惊。

这次抄他的家,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不好意思串词了,应该是:这次抄他的家,究竟是皇帝的意思还是杨国忠的擅自行动?

他无法确定。

难道皇帝真的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他还是无法确定。

难道皇帝马上要对自己动手啦?

他依然无法确定。

……

总之,对这件事,他心里有着太多的疑问。

曾经给他提供过无数可靠信息的吉温已经不在了,现在京城发生的这一切,都只能靠他在遥远的边地凭借有限的信息自己琢磨。

然而他绞尽脑汁——把脑子几乎都绞成豆腐脑儿,却依然确定不了此事的性质。

世界上的事,越是不确定,往往越是危险——正如我们越是不确定一种新病毒的特性,它对我们就越是危险一样。

安禄山这次也是这样。

正是因为不确定,他最终决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

算了,乱麻解不开,可以用快刀;问题想不明,干脆就造反!

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从此,他态度大变。

之后再有朝廷的使者到来,他每次都称病不再出去迎接,会见使者时,他的表现也非常傲慢,不仅毫无人臣之礼,还常常把军队召集起来,全副武装,如临大敌,一副向朝廷示威的样子。

这年六月,是安庆宗与荣义郡主大婚的日子。

李隆基亲自下诏,召安禄山回长安参加婚礼,但安禄山却以身体不佳为由拒不奉诏。

儿子结婚都不肯出面,这显然太不合常理了。

就连一向对安禄山信任有加的李隆基也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头。

然而还没等他想明白,安禄山就又有了新的动作。

他上表说要给朝廷献三千匹马,每匹马配两名马夫,由二十二名蕃将护送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