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之殇:敦煌国宝劫难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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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道士西游临三危 莫高重启尘封门

1899 年(清光绪二十五年)春,在横贯戈壁荒漠的沙洲古道上,走着一位头戴道冠、身着道袍、满身尘土的云游道士。他既不跟随铜铃声声的驼队,也不依傍结伴而行的马帮,耷拉着脑袋,顶着烈日,牵着一匹驮有清水和干粮的小毛驴,摇摇晃晃地迈步西行,像一个孤独的幽灵在空荡荡、静悄悄、渺无人烟的荒丘秃岭间飘移。

西出嘉峪关,越过疏勒河,步入平地风沙起,从春刮到冬的“世界风库”瓜州后,风暴突起,狂风越刮越紧,沙尘越扬越高,霎时间飞沙走石,把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遮没了,天地间乌黑一片。飞扬的沙团活像披头散发的魔鬼在旋舞、在狂欢。他的耳边,凄厉的风声好似鬼哭狼嚎;他的眼前,混沌的天地仿佛沉入了阴曹地府一般。

一直迈着轻快碎步的小毛驴哪能抗拒得住狂暴的风沙,势若雷霆的劲风狂扫大地,席卷着小毛驴由碎步改小跑、变狂奔,随风而去。那道士深恐失去性命攸关的清水和干粮,死死地把毛驴的系绳紧套在手腕上,任由毛驴拖曳着不辨南北东西、跌跌撞撞地瞎窜乱跑。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跑了多远路程,直至撞上一棵被积沙半掩的胡杨枯树才被挡了下来。又不知过了多久,风暴渐渐平息,被毛驴拖得遍体鳞伤、遭沙石打得头破血流、早已昏厥过去的道士苏醒过来,禁不住感念苍天有眼,神灵保佑,让他在暴风中又度过了一场劫难。一息尚存的他,既感到周身疼痛,更觉得腹中饥渴。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知道系绳犹在;他睁开眼瞅瞅,毛驴就躺卧在身旁。但当他挣扎着拂开积沙抬起上身,伸手想取水解渴时,这才发现驴背上空空如也,他备以维生的清水和干粮早已荡然无存。

在渺无人迹的茫茫大漠中,水是生命的保障,失去水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惊恐万状的道士当即感到了死亡的威胁。心地善良的他不愿让毛驴为自己殉葬,当即解开套在手腕上的系绳想放它去自寻生路,但忠实的毛驴却不肯弃主而去,经他—再驱赶,这才一步三回头慢腾腾地离开了。

直望着毛驴的身影渐渐模糊,道士那虚弱得难以支撑的上身又斜靠在死而不倒的胡杨树干上,默念着超度自己的经文,等候死神的降临。但念着念着,两眼一闭,随即跌入了一个漆黑的洞穴,一股劲风托着他向前飞荡,片刻后又飞出洞穴,来到一处朦朦胧胧的岔路口:一边有神人接引他上天堂,一边有鬼蜮拉扯他下地狱,就在他差点被撕碎的时候,猛然传来一阵驴叫声。平日那么难听的驴叫,此时却那么悦耳。他再次睁开眼睛,竟发现他放生的毛驴在不远处出现了,驴身后还跟有骑马的人。难道真有神灵出现了?不肯坐以待毙的他,深恐失去这一线生机。他想站立但四肢已虚弱得站不起来,想喊口里塞了不少沙子又发不出声音,万分紧急中他突然从贴身的上衣里摸出一片绣有黄字的红绸巾,举在手上用力地摇晃求救。

毛驴的引导和红色的求救信号,引来了从附近经过的云游僧人静海法师。当他走到干死的胡杨树前下马查看,一眼便认出了那濒临死亡的道士,不正是在危难中投奔过净土寺,又因情欲难舍、尘缘难断,一拖再拖不肯削发受戒皈依佛门并悄悄离去,害得他四处寻找的王圆禄么!没想到竟在此处相逢,似乎真有一份难了之缘。

(敦煌莫高窟五层楼)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面对气息奄奄的王圆禄,大动恻隐之心的静海法师毫不吝惜地拿出自己备以为生的清水,细心地喂进他的嘴里,待他舒缓过来又给他进食,直到他伸展四肢,渐次恢复了生气,这才站起身来。侥幸能捡回一条命来的王圆禄心想这般巧遇应是佛祖的安排吧!他在法师面前愧疚万分,连忙跪地发誓愿追随法师,皈依佛门。静海念他似有悔意,不免心有所动,但见他又将那片红绸巾塞进上衣时,入骨三分地猜测透了他的心思,便摇摇头,叹了口气,分出一葫芦清水、一小袋干粮递给他说:“圆禄,你的情缘不了,我们就很难同道。我告诫你千万别往西去自寻烦恼了。过去唐僧大法师往返万里走丝路是去西天取经,有佛祖的保佑才能经灾历险,功德圆满。而你去干什么你心里明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就直直地向南去吧!那里也许能找到你的归宿。”

九死一生的王道士不敢再违拗静海法师的教诲,沿着他指引的方向一路南行。又经几日劳顿,当他咽下最后一口干粮,喝下最后一滴清水,牵着相依为命的毛驴步履蹒跚地翻过一道沙脊后,终于看见远处的天空霞光万道,前方的山下一片绿荫。在黄沙茫茫的大漠腹地,在乱石遍地的戈壁深处,绿是原野的生命,是迷途者的希望,是历险者的生机,是对行者的激励,是对游子的召唤。深受鼓舞的他猛然打起精神,催赶着毛驴,向那诱人的绿荫疾步而去。

王道士牵着毛驴沿着大泉河,穿行在绿树丛中。但见柳枝依依,随风婆娑;桃杏花开,纷红骇绿;但闻鸟语嘤嘤,流水潺潺;微风轻拂,林涛欢歌。这对于曾在荒漠历险,脑海中尽是褐色戈壁,黄色沙丘,如火烈日,心里充满对“黑风暴”惊恐的他来说,好像来到了世外桃源,人间仙境。此时的莫高窟,似一条衰老、困顿的苍龙,静静地横卧在鸣沙山下,残鳞败甲,百孔千疮。透过疏疏落落的树隙,映入王道士眼帘的层层洞窟,如天宫,似仙阁,像古寺,似殿堂,时隐时现;窟檐角上铁马迎风摇摆,那叮叮当当的响声,那呼呼啦啦的风声,那流水声,那鸟语声,似天国之音,如仙宫之曲,听得他如痴如迷、如醉如梦。他仿佛步入无人之境,沉溺于幻觉之中,径自扔下毛驴,踉踉跄跄地跑进那依崖而立、雕梁画栋、飞檐翘首、层檐重重、金碧辉煌、高接云天的大雄宝殿,又迷惑又惊奇,诚惶诚恐地跪倒在高大的弥勒佛像前,虔敬地顶礼膜拜。说不清他是崇佛还是信道,只见他嘴唇嚅动,口中念念有词,似在对佛祖求告,又像在对道君祈问:“佛祖啊!道君啊!这是西方净土,极乐世界,还是九霄福地,瑶池仙境?”话未毕,也不知是饥渴、是困倦、是激动,还是亢奋,突然人事不省,双目一闭,又一头晕倒在地……

当王道士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弥勒佛脚下,他的身旁一个有着红红的脸颊、大大的眼睛、眉清目秀、天真无邪的小喇嘛,正端着木碗、拿着木匙,小心翼翼地往自己嘴里喂水。见他睁眼,小喇嘛兴奋得叫了起来:“师父!他醒了!”原来,在小喇嘛身后还有一位慈眉善目的红衣大喇嘛,捧着食物静候在那里。眼前的红衣大喇嘛,在王道士心里既像是换了装的静海法师再现,又像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显形。回顾半生经历,他不得不相信天上的神、佛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自己。

原名王圆禄的他祖籍湖北麻城,生在陕西,长在甘肃,早年在肃州巡防营当伙头兵。一次外出采买时,在东城外遇见一位自远方随父经过此地,因父病故、陈尸道旁、无力收殓,而愿卖身葬父的年轻女子。出于善心和同情,他去棺材铺赊了一副薄板棺材帮她把亡父埋葬。又念她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就在净土寺旁找了间破屋将她暂时安顿,并常以粮、菜相济,很是关照。此女见他仗义疏财,心地善良,欲践诺言,以身相许。而他对该女虽有好感,也不时地想入非非,可他心里明白自己是个当兵混饭吃的穷光蛋,哪有能力供养家室,对她的许诺只好一再推诿。

随着时间的推移,频繁地接触,融洽地相处,大男大女之间的感情油然而生,以致在一个风雨之夜,他终于留在那里,沉溺于温柔乡中,尽兴通宵。直到次日天明,一夜风流后疲困至极的他刚刚进入甜美的梦境,突然被敲门声惊醒。巡防营来人把他抓了回去,一是申斥他夜不归营,二是诬陷他拐骗妇女。整整关了半个多月禁闭,在挨了40 军棍重责后又被逐出营房。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他回到净土寺旁的破房,见那里已是人去房空。听寺院的静海法师讲,就在他被抓走后的次日,那女子即被路过的一队兵丁劫持,可能往哈密方向去了。慈悲为本的静海法师留他在寺院养伤,并将那女子被劫出门前悄悄托付的一片红绸巾转交给了他,他展开来看,但见那红绸巾上用黄色丝线绣了一个大大的“义”字。一对患难中的情侣就这样活活地被拆散了,他虽不明白那红绸巾上所绣“义”字的意思,是仁义还是情义?但毕竟是难忘的寄情之物,以致他独自一人时睹物思人,往往对着红绸巾出神,常常在夜梦中叫出那女子的名字“芙蓉、芙蓉”。

王圆禄在净土寺养好伤后无计为生,因少年时常听唐僧取经的故事,又常听众僧念经,常得法师规劝,感念尘世苍茫,世态炎凉,便拜静海为师,既在斋房做饭,又跟法师习经,日子倒也过得平静。但当法师要给他削发受戒,让他正式皈依佛门时,他又犹豫起来了。因为静海法师多次宣讲出家人要信守的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等戒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而他掂量自己难以完全信守,但又不敢当面向法师说明,便不辞而别,改投到了神泉观马道长座下。究其原因,是他听说道教中的道士在寺观中可与家属同居,嫁娶生子,与俗人无异,而他梦寐以求的正是有朝一日还能与那曾将情爱与贞节都奉献给了自己的芙蓉姑娘相聚啊!

追随马道长后,虽然道长把他名字中俸禄的“禄”字改为符箓的“箓”字,赐名法真,又教他诵读道经、打醮作法,但始终未能让他解脱尘缘,以致在马道长允许其东去甘州、凉州化缘时,他走至半道竟又调头西行,想去哈密方向寻找心上人以圆他的美梦。没料到一场黑风暴让他梦断大漠。危难中静海法师的指引,南行中莫高窟佛境的召唤,大佛前红衣喇嘛的出现,接二连三的意外遭遇,都使身处恐惧、虚幻和迷茫中的他深感到这一切好像是神灵的暗中安排,让他吃苦,让他受难,让他感悟,让他觉醒。这一切都像是佛祖在指点迷津,要他看破红尘,渡他脱离苦海。

王道士喝了水,进过食,身子舒缓过来后,听红衣大喇嘛介绍,说这莫高窟又称千佛洞,地处丝绸古道东来西去必经的门户——敦煌城东南五十余里处的三危山西、鸣沙山南、大泉河畔的断崖绝壁之上。相传是 1600 多年前,一位名叫乐尊的和尚西行礼佛经过此地,看见有千百尊菩萨出现在万道金光四射、五彩祥云缥缈的三危山上,深感灵异,为求往返丝路平安,说服一位身家富裕、礼佛虔诚的朝圣者捐资在崖壁上架空镌岩,大造龛像。由于当年沿丝绸古道出玉门、阳关西行的使节、商人、朝圣者、士兵,要穿戈壁、越沙漠、经风雪、历酷暑、忍饥渴、防豺狼……出关前往往要去敦煌寺院祈求神灵保佑,归来后又要去焚香还愿。故对凿佛窟、塑佛像之举纷纷效仿,历经各朝各代营建,至今有佛窟数百,佛像数千,佛画不计其数,已成为佛教圣地。每逢节日佛会,四面八方的善男信女蜂拥而来拜佛敬神,观光游览,香火鼎盛,热闹一时,佛会过去人去林空,又是个绝好的修行之地。但偌大的佛窟虽有上、中、下寺,但毕竟只有几个仅仅会念藏经的红衣喇嘛,既无能力妥善管理,更无实力保护维修,致使众多千年佛窟难以经受风沙的吹蚀。有的门朽墙塌,有的土塞沙埋,真是破败不堪,一片凄凉。王道士听出了红衣大喇嘛话中之意,想想自己的处境,不禁喜出望外,当即表示愿长留在此,维护佛窟。红衣大喇嘛见他愿意留下,便爽快地许诺,愿佛、道共处,将下寺划归给他管理,并先支持他一些口粮。

下寺在莫高窟北端,16 窟(七佛殿)以东的林荫中,一围不高的院墙拥着一座不大的山门,院墙里几间简陋的平房虽已破败不堪。但对于漂泊半生,至今仍无安身立命之地的王道士来说,有了固定的居留之地和主持的寺院,自是心满意足了。

当时的莫高窟,因无情的风沙摧残和年久失修,除大雄宝殿(当时为五层楼)整饰不久雄姿犹存外,许多佛窟窟檐朽塌,窟门破损,佛像毁坏,壁画失色。上层栈桥多为断柱残栏,下层洞窟多遭流沙埋没,崖壁下堆积的黄沙已形成一道沙梁,南低北高,在16 窟前几乎堆成了一座沙山,整个莫高窟一派破败景象。王道士在下寺安身后,像是给自己找到了出路。他竭力排除心中杂念,以清除下层洞窟积沙为己任,每天起早摸黑,迎风雨,顶烈日,清沙不止。小喇嘛为他锲而不舍、勤奋劳作的精神所感动。开始每天给他送来茶水,接着便扛来木锨、柳筐,跟着他干得热火朝天,后经红衣大喇嘛同意,干脆搬去下寺,拜王道士为师,成了他的“开山弟子”。

王道士热心护窟的举动和用汉语诵经的做法渐渐地得到许多香客的赏识。他们不仅对下寺施舍香烛钱粮,而且以一种尊敬、亲切的口气称他为“王阿菩”。深受鼓舞的王道士,在莫高窟初步站稳脚跟后又渐渐地萌发了一些新的打算:一是想进城找施主化缘维修下寺以壮气势,二是想去求其他道观借几本道经来撑持门面。为此,他牵着毛驴,驮着他的徒弟,走出莫高窟谷地,穿越一片荒漠,沿小道北行约 20 里到了新店台。因此地正当安西至敦煌驿道之旁,又处莫高窟去敦煌城路口,故道边多有日杂店铺、车马客栈、小吃摊点,道上时有马队、驼队、马车、骡车、商旅、行人经过,自有几分热闹。

兴隆客栈是新店台道旁的一个比较大的院落。客栈门上旗幌高悬,门柱上张贴着“未晚先投宿平安至上,鸡鸣早看天前程为大”的纸书楹联。客栈的朱掌柜是位吃斋敬佛的忠厚长者,刚刚出门送过客人,遇见早已见识过的王道士一行走来,便主动招呼:“王阿菩,辛苦了,快进店歇歇。”

王道士停步门前,抱拳答礼:“多谢朱掌柜,赶路要紧,不进去了,就讨碗水喝吧!”

朱掌柜吩咐伙计取水,接着问王道士:“你这是要去县城?”

伙计端来大碗热茶,王道士接过喝了几口,转递给小徒弟后方才回答:“莫高窟清除流沙,维护洞窟,修缮寺院,工程浩大,就我们师徒俩,不知要干到何年何月。想去城里,广结善缘,募化点钱粮,也好添个帮手。”

“那好,我先捐一石粮食,别让你们饿了肚子。”朱掌柜乐呵呵地认捐后接着说,“你是该进城走走,敦煌城里乐善好施的殷实富户不少,像去年维修大雄宝殿,就是‘戴号家’戴掌柜挑头捐的银两。”

“那我进城后就先去拜望他。”

“这次不行,前几天见他经过这里去肃州(酒泉)了。”朱掌柜想了想建议道:“我看你最好先去拜望张举人家,他们家三兄弟有文有武,正直好义,热心公益,爱护桑梓,对维护祖先留下的佛窟盛迹,定会施舍相助。”

谢过朱掌柜,王道士牵着毛驴沿着驿道西行,直去相距约 30 里的敦煌城。

敦煌城,地处鸣沙山北、党河东岸,当河西走廊之要冲,扼丝绸古道之咽喉。这里商贾云集,寺观众多,人文荟萃,市场繁荣,曾扬名于古道,极盛于丝路。王道士一行入城,经过鼓楼,但见街头巷尾店铺林立,有作坊、当铺、货栈、饭馆、酒肆,有经营皮毛、丝绸、百货、烟酒、食品的商号,有贩卖布匹、日杂、土特产及冷热饮食的摊档,有测字算命的先生,有游街串巷的货郎……车马行人,熙熙攘攘。

平生第一次进城的小喇嘛,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骑在驴背上左顾右盼,真是目不暇接,禁不住又是兴奋、又是惊奇地问:“师父,这城里咋就像我们那儿四月初八的浴佛节,城里人天天都过节吗?”

第一次进敦煌城的王道士也说不清楚:“也许今天逢集吧!”

小喇嘛感慨不已:“我们那儿天天都这么热闹就好了!”

王道士随口回答:“等我们把洞窟维修好,再塑上道君的金身,你也学会念诵道经,去我们那儿的香客准会越来越多。”

小喇嘛听后提醒道:“师父,你不是要借经书吗?”

王道士早已打听过,敦煌城内外除有莫高窟、东千佛洞、榆林窟、五个庙石窟等中外闻名的佛窟外,还有西云观、药王洞、龙王宫、三清观、娘娘殿、老君庙等道观多处,而其中以西云观香火最盛,便选择先去西云观看看。

(西云观)

西云观在敦煌城西郊,是始建于清雍正年间的一座道教寺院。此日正值农历七月十五——道教中元节,去西云观路上,行人络绎不绝。道路两旁设有许多供应茶水、食品的凉棚和售卖香烛的小摊。王道士行进间,忽遇一个肩负褡裢,售卖面杖、木杵的青年站在路旁叫卖,便顺口求问:“小兄弟,前面是西云观吧?”

“没错,是西云观。”卖杵青年看了看王道士,“道长,今天是中元节,你也是去打醮?送你个磬棰,结个善缘吧!”

“多谢施主。”王道士含笑接过磬棰。

小喇嘛问师父,什么是中元节?

王道士想了想解释道:“你的师爷马道长说,道教认为农历七月十五中元日是地官从天上下来考查人间善恶的日子,人称中元节。”

小喇嘛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他看着拥向寺院的人群数落道:“难怪有这么多人去敬神拜佛,原来是想讨好地官。”

王道士当即斥责:“休得胡说!静海法师讲过,佛教因目连僧之母堕于饿鬼道中,食物入口即化着烈火,目连求救于佛,佛说《盂兰盆经》教他作盂兰盆以救其母,人称盂兰盆会,是后人追忆父母养育之恩,救先人于倒悬之苦的日子。”

小喇嘛听师父一番讲述后虽并不完全明白,但再也不敢言语,悄没声地跟着走到寺门附近停放车马牲口的树林前,这才滑下驴背跟在师父身后。

掩映在绿树丛中的西云观,有东、中、西三重正殿和南北相应的配殿,形成两个宽敞的四合院。寺院四角,前有钟楼、鼓楼耸立,后有朱雀、玄武高阁相望,布局对称、古朴庄重。王道士带着徒弟进入观内,但见灵官殿、太乙救苦殿、真武宫、观音殿、三清宫等宫殿前烛光灼灼,香烟袅袅,道士们正设坛祈福。众多的善男信女或供盂兰盆,或献素食,或面对神像作揖、叩首,或在香炉旁焚香、烧纸,把前前后后的殿堂围得水泄不通。王道士带着徒弟无法挤入人群,只得远对三清宫就地跪拜后,无可奈何地候立于人丛之外观望。静候了好一会,才有一位寺院的杂役见状过来招呼,听说要借经书,劝他改日再来,他才领着徒弟十分扫兴地离开了。

王道士走出观门去林边牵毛驴,凑巧又与那卖面杖、木杵的青年相遇。那青年似感意外地问:“道长没在寺里挂单?”

王道士平静地回答:“我们从莫高窟来,只是想借几本经书。”

“借到了吗?”卖杵青年表现出关心。

“观里住持太忙,让我们改日再来。”王道士解开毛驴后问,“小兄弟,去张家堡怎么走?”

“是去张举人家?”

“是的,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他们一家三兄弟是敦煌城里的大好人。”卖杵青年热情地表示,“还挺远的,走!我领你们去!”

“你不做生意啦?”王道士一边问一边把徒弟扶上驴背。

“我也想去看看他们!”卖杵青年不由分说,伸手牵着毛驴便走。王道士只得跟上步伐问:“小兄弟,请问你贵姓?”

“免贵,姓韩名禄,福禄寿禧的禄。拜问道长仙号?”

“贫道道名法真,俗姓王,名圆箓。这(箓)字原本与你相同,只因我师马道长要我看破红尘,看淡功名利禄,方才改成符咒符箓的箓。”

“啊!韩禄,圆箓,咱们真是有缘啊!”

一路上,王道士与韩禄谈笑风生,聊得十分投机。由县城西郊至东郊好几里路,不知不觉地便踩在了身后。直到日头偏西,鸦雀归林,韩禄才指着树林前方高地上一处庄院说:“那就是张举人家——张家堡子。”

张家堡子是坐落在敦煌城东门外、地处高势的一座四周围有夯土高墙(俗称“打墙”)的大庄院。堡子的土墙既厚实又坚固,墙沿设有垛口和枪眼,四角筑有墩台及岗楼,坐北向南的门楼五彩起脊,显得十分庄重和气派。

韩禄与张家的人很熟识,来到门楼前他请看门人通报后,便陪同王道士一行进了大院。堡子的主人闻报后也很重礼貌,齐集在客房里接待客人。

张家堡子里的客房宽敞、明亮。后墙上供着至圣先师孔子和武侯关公画像,条形供桌上置有花瓶、香炉等陈设,左墙上挂有宝剑、宝刀,右墙上挂有自书横幅,一眼便让人感到这是个习文尚武的忠义之家。

张家三兄弟,大哥张盘铭擅长书法,人称大先生、张大贡;二哥张鉴铭,庠生出身,人称二先生;三弟张壶铭,光绪甲午科(1894 年)武举,人称张举人。

主客相见,听王道士大肆渲染地讲述了他西行云游,遭遇风暴,迷途荒漠,幸得神灵庇护,法师指引,终于落脚莫高窟的传奇经历。详细介绍过莫高窟被流沙半掩的现状和他住持下寺的作为及抱负后,性情坦率,性格豪放,正直好义的张壶铭一边请他进茶一边说:“莫高窟年久失修,是该有人看管了。王道长得高僧指点,自是佛祖的意旨,而住持下寺,维护洞窟,又确实是难能可贵,功德无量,令人敬佩,所以不论有什么困难,你就尽管提出来,我们兄弟定当全力支持。”

见张举人如此热情,王道士当即直言相告:“今年农业受灾,化缘募捐十分困难……”

不待王道士把话说完,心性善良、乐善好施的张鉴铭已听出眉目,当即主动表示:“农业受灾,更当礼佛敬神,以消灾免难,永保平安。王道长既有维护佛窟、清除流沙的宏愿,我们自当资助钱粮,以保先祖留下的千年佛迹不致损毁。”

王道士听得心花怒放,忍不住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那里积沙太多,要能再添一两个帮手就好了。”

“那就把我算上!”谁也没想到韩禄自告奋勇地站了起来。

王道士见韩禄立在身旁,惊讶不已:“你不卖木杵啦?”

韩禄率直地回答:“卖木杵只是混碗饭吃,人活在世上图个什么?不修今生修来世,谁不想干点积德积善有益于乡里的事?”

对韩禄身世十分了解的张鉴铭关心地问:“你去莫高窟,两个孩子咋办?”

“他们一直就由姥姥照看,我想办法挣点粮食补贴补贴就行了。”

“粮食好办,你就从这儿拿些去。”张鉴铭爽快地承诺后见小喇嘛正对韩禄做笑脸,便转问王道士:“王道长,你这小徒弟叫啥名字?”

“他很小就成了孤儿,父母没给他留个正经的名字,我读书太少也不知该取啥名字好。”王道士反过来求张鉴铭,“就请二先生赐教,代我给他起个法名吧!”

张鉴铭连忙转求张盘铭:“大哥,你给取吧,这事你比我在行。”

处世谨慎,为人敦厚的张盘铭毫不推辞,他略略沉思片刻便脱口而出:“莫高窟地当三危山下,《山海经》说‘三危山,青鸟居之’。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栖息在那里。你这小徒弟既是在三危山下皈依,为了勉励他永留在三危山下,守护佛窟。我看王道长,你就给他取名‘三青’如何?”

张盘铭的话既赢得在场众人的赞许,更受到王道士的尊重,他当即对着小徒弟宣布:“那我就赐你法名‘三青’吧!”

眼明手快的韩禄应声推三青下跪领受法名,向师父叩谢。

得到张家三兄弟的支持,王道士设想的以下寺为依托,护佛窟、兴道教的计划日渐形成,繁重的劳动也促使他把牵挂的往事暂时压在心底,全身心地投入了清扫佛窟的工作。

转眼间,莫高窟进入了雪花纷纷扬扬的数九寒天,在银装素裹的崖壁下,不时传出韩禄高呼“三青加油”的声音。透过压雪的枝头,朦胧中影绰可见王道士、韩禄、三青顶风冒雪在崖壁洞窟前奋力清理积沙的身影。

清沙不止的三青,从吃苦耐劳的韩禄身上获得巨大的鼓舞,也为受到韩大哥的关爱欣喜不已。挥锨不停的王道士却始终在想,这么厚道的一个青年,这么能干的一把劳力,怎么会放弃糊口生计、离家别子、无条件地跟他到这冷冷清清的山沟里来,默默无闻、无怨无悔地干起这清沙护窟的苦差事?难道他也有过什么苦难的遭遇?难道他也有什么深藏的隐忧?王道士真想仔细了解一下他这位得力的帮手。

过了很久,在一个寒风怒吼之夜,师徒仨挤在炕上难以入眠,韩禄在王道士的一再探问下,终于开口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韩禄家在新店台,与兴隆客栈相邻,父母去世后与岳母、爱妻玉梅和一对龙凤胎儿女住在一起。他打过工,赶过车,当过泥瓦匠,一家人生活艰辛,但夫妻恩爱,家庭和睦,日子倒也过得和和美美。不幸的是前年秋天,敦煌林参将的三姨太去甘州省亲归来,经过新店台暂宿于兴隆客栈时,三姨太途中不适停奶后,襁褓中的婴儿因缺奶啼哭不止,喂给牛奶羊奶仍号啕大哭,拒绝进食。玉梅去客栈院中水井汲水,从三姨太的客房经过,听见那孩子哭得声嘶力竭,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就是这样一个纯朴、善良、极富同情心的农村妇女,根本未作任何思考,便放下水桶,叩开客房,替三姨太奶了孩子,解了她一时之急。

玉梅急人之所急,主动把好事做了,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看似花枝招展、人模人样的三姨太却恩将仇报。当她得知玉梅刚生下一对儿女不久,看见玉梅给孩子喂奶时露出一对滚瓜溜圆的大奶,旺盛的奶汁涔涔外溢时,她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竟然在次日离开客栈登上骡车后,以征雇奶妈为名,指使护送的兵丁,强行把舍不下儿女、哭得死去活来的玉梅,生拉活扯地拖上了骡车。韩禄抱着惊哭不止的儿女挡在门前,被凶神恶煞的兵丁架开。朱掌柜冲上前去说理,被蛮横已极的兵丁推倒。围观的人众被激怒了,人群中有人高喊:“光天化日,这不是抢人吗!”“你们胡作非为,到底还有没有王法?”……骡车扬尘而去,韩禄抱着儿女,随着飞扬的尘土紧紧追赶,嘴里不停地高声呼唤:“玉梅、玉梅,孩子不能没有娘呀!”那声音凄凄切切,路人闻之无不心碎。可是在那官兵如虎似狼的年月,在新店台这样的穷乡僻壤,对贫苦的老百姓来说,哪有什么王法可言呀!

玉梅被拉走不久,便有人捎信来说她已被投入大牢。韩禄一听心急如焚,连忙带着儿女和玉梅她娘一道赶去县城探监。这才得悉是人称“小叫驴”的参将义子肖矫力,见玉梅有几分姿色,多次调戏,意欲强暴。玉梅宁死不从,一面告诉了三姨太,一面设法逃跑,但尚未逃出县城即被抓回。三姨太嫉恨交加,“小叫驴”恼羞成怒,便捏造罪名,诬陷玉梅偷盗他家祖传兵书潜逃未遂,串通县衙,把她打入了大牢……

韩禄正讲到伤心处,猛然一阵狂风吹破了他们的房门,师徒们起身堵塞,讲述不得不中断了。

枝头雪融,新叶展姿,转眼间便到了 1900 年(清光绪二十六年),冬去春来的莫高窟前,桃红柳绿,春意盎然。

经过师徒仨一个冬天的奋战,长年积聚在崖下的黄沙虽已清除了不少,但展眼一看余下的更多,特别是正对下寺的崖壁下积沙最多,堆积如山的沙土几乎埋没了整个一层16 窟的洞门。王道士、韩禄、三青虽然起早摸黑清沙不息,但三个人的力量与大量的积沙相比,确实显得势单力薄。以致有一天,年幼体弱,累得精疲力竭的三青一边不停地干又一边不住地抱怨:“师父,这沙也实在太多了,就咱们仨,得挖多少年呀?”

面对徒弟的问话,王道士信口回答:“我也许能挖 20 年,韩禄,你哩?”

“30 年吧!”韩禄脱口而出。

“那我得挖 40 年了!”三青大叫起来。

王道士说开了大道理:“是呀,咱们只要拼命地挖,挖一点少一点,为佛窟尽力嘛,豁出去了。挖他十年八年,哪有挖不完的。”

韩禄另有见解:“王师父,话是这么说,但要能想出点道道儿,能早些挖完那不更好么?”

“能有道道儿当然好,可这沙总得一锨一锨地除,一筐一筐地搬呀!”王道士对韩禄的话并不在意。

“也许能有好办法。”韩禄心里像在盘算什么,“王师父,咱们明天先歇歇吧。”

王道士:“累了吗?”

“累了!累了!”三青不待韩禄回答,抢先叫了起来。

王道士只得宣布:“那就歇上一天!”

休息一夜后,第二天一大早起来,韩禄便叫上三青,像是踏青春游,沿着莫高窟前的大泉河,由北向南逆流而上。

入春后的大泉河,水波激荡,绿水欢歌,夹河两岸碧草如茵,野花盛开,姹紫嫣红,五彩缤纷。但行进中的韩禄却无心欣赏眼前的大好春光。他虽然走走停停,却只是望望河面宽度,量量河水深度,看看河岸高度,心里似在筹划什么事情。三青不明其故,一路上哼着藏族民间小调,又是采摘野花,又是投石击水,活像一只撒欢的马驹,玩得十分开心。

下午,王道士有了闲心为大家改善生活,特意采了些榆钱,淘洗干净拌上面粉蒸了满满一笼屉,也舍不得先吃,便守候在寺门外等韩禄、三青回来会餐,谁料到左等右等,直到日头偏西才见到两人的影子向寺院走来……

王道士返回厨房,赶紧盛了三大碗蒸榆钱,拌了些油炒沙葱,一碗递给韩禄,一碗递给三青,一碗留给自己。饥肠辘辘的三青接过大碗蹲在厨房门前,就狼吞虎咽地吃开了,一眨眼工夫便来了个底朝天。他正起身去盛,却意外地发现蹲在身边的韩大哥一动不动地端着他那碗蒸榆钱发愣,不禁俯身问:“韩大哥,你咋不吃?”

正在苦思冥想的韩禄忽听三青叫他,回过神来,兴奋地大声自语:“我想出道道儿来了!”

三青蹲到韩禄身旁,急不可耐地追问:“快说,是啥道道儿?”

“引水冲沙!”

“怎么引?怎么冲?”王道士也很有兴趣地凑了过去探问。

韩禄干脆把大碗递给三青,腾出手来一边用筷子在地上画图一边解释说:“我们敦煌,每年当河涨水时都有人筑堰、挖渠,引水冲沙造田,这里的地势南高北低,完全可以把大泉河的水引上来冲走积沙……”

韩禄设想的道道儿好像有根有据,合情合理,自然得到了王道士的认可、三青的支持。第二天,师徒们便齐心合力沿崖壁前由北向南开挖引水小渠,三青一边挖一边念叨:“挖好渠,咱们就不挖沙了!”

小渠挖到上游河边,师徒们都卷起裤管下到水中垒石筑堰,阻截河水。三青一边垒石又一边叨叨:“垒好堰,咱们就不搬沙了!”

王道士对这引水冲沙的事听说过,没见过。虽然嘴上同意,但心里多少有些半信半疑,他冲着三青的唠叨不冷不热地赏了一句:“别高兴得太早,谁知道能不能成?”

三青反问:“师父,你不是念过经求菩萨保佑吗?”

“菩萨也不是啥事都赞成。”王道士回答。

说话间,垒筑的河堰已经伸向河心,被石堰拦截的河水一阵咆哮后终于流入了引水渠。喜得三青高声欢呼:“成啦!成啦!要冲沙啦!”乐得王道士也抿嘴直笑,在心里暗自感谢佛祖、道君的保佑。一直悬在韩禄心上的石头也落了下来,他扛着铁锨追着水头一路小跑,但跑不多远突然止步不前,原来那缓缓前行的河水突然阻滞渠中,不仅不再向前,反而缓缓回流。三青跟上惊问:“怎么啦!韩大哥,水怎么不走了?”

韩禄双眼直盯着停滞不前的渠水,如坠五里雾中,只是沉思不语。

三青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渠边上嘟囔:“完了完了,菩萨也不保佑,咱们就只有挖沙的命!”

王道士匆匆赶来,前后查看一通后揣测:“怕是石堰太低了!”韩禄、三青连忙去垒高石堰,但滞留的渠水并不见动静。王道士来回琢磨后又认定:“怕是渠底太高了!”韩禄、三青赶紧加深渠底,但一直挖到天黑,滞留的渠水也不肯前移。十分扫兴的师徒三人无计可施,只得收工回寺。

晚上,念经祈祷后的王道士回居室休息,刚推开门,夜空中突然传来两声枪响,三青惊问:“师父,哪儿打枪?”

“听说南边山沟里来了土匪。”王道士关好房门。

“不会来抢咱们吧?”

“除了那点粮食,还有啥值得抢。”王道士走到炕边不见韩禄,便问,“你韩大哥哩?”

“去新店台了。”

“他家里有事?”

“不,他说要去请个引水冲沙的能人来。”

韩禄请来的能人,是新店台兴隆客栈的朱掌柜。别看他现在已是体弱多病的老头儿,知底细的乡邻都知道他年轻时曾是城北荒原鼎鼎有名的引水冲沙、造田种地的老手,后遇大灾之年,又遭官府盘剥,独子被讨税的差人杖毙,发妻积郁病故。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他,孤身流落到新店台。先是替人赶车,后是置业开店,因待人谦和,为人厚道,善济乡邻,经过多年苦心经营,这才撑起了客栈并赢得善人的好名声。

朱掌柜来到下寺门前下马后,没喝一口水、吸一口烟,当即由韩禄指引着由北向南、又由南往北逐段对引水渠反复查看一阵后,这才回到阻水渠段分析判断说:“可能是渠底不平。”

韩禄不信:“不会吧,你看这地势南高北低。”

“虽说眼见为实,但眼睛不一定能看得准,我们来测测。”朱掌柜从韩禄手里接过一块长长的木板平置在渠底,又叫三青盛来一碗水放在木板正中,倾斜的水面当即证实了他的推断:这一段看似南高北低的渠底,实为南低北高,流向北方的渠水自然受阻。

王道士看过测试,乐呵呵地赞扬朱掌柜:“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韩禄当即跳下渠底,口服心服地招呼三青:“快来挖!”

在朱掌柜的指导下,不平的渠段挖开了,清清的大泉河水哗啦啦地流过水渠,水量虽不是很大,水势却着实不小。激流所至,高高的沙堆遇水崩塌,厚厚的沙层随波而走,曾被流沙长期埋没的 16 窟也渐渐露出门楣,重现古朴的风光。

引水冲沙之举大大地提高了效率,节省了时间,并且迎得了香客、游人的赞誉,也大大地鼓舞了师徒仨维护佛窟的信念。在崖前积沙基本清除后,他们又挥动扫帚,对尘封的佛窟逐一清扫。而韩禄直到此时,也才能挤出点晚上的时间,用他带来的简单工具和附近采集的木材来加工些面杖、木杵之类的生活用品,以求换得一点小钱,接济家用。三青经常给韩大哥帮忙,这才从他断断续续的言谈中对他的家事有了更多的了解。

原来当年韩禄带着儿女和玉梅她娘探监后,花钱请人写下状子,去那石狮对峙、大门紧闭、兵丁值哨、戒备森严的县衙喊冤告状。衙役听说是状告参将署的衙内,根本不问情由,当即挥舞棍棒将其驱逐。

可怜的韩禄,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抱着一双儿女在街头徘徊。忽听得铜锣震响,呵声连天,过路的好心人指着他高喊:“快让路!县太爷出巡了!”

顷刻间,只见衙役列队而来。有的鸣锣开道,有的高举“肃静”“回避”的红底黑字木牌,有的打着红缎大伞,前呼后拥,护着县太爷的大轿,浩浩荡荡、威风凛凛地招摇过市。满街群众听见铜锣声、呵斥声,便像被马蜂蜇了似的立即闪出一条通道,一个个低头垂肩噤声肃立,恭候县太爷的轿子大摇大摆地从眼下通过。

突然,道旁人丛中一阵骚动。求告无门、冤恨满腹的韩禄双手抱着儿女,头上顶着状子,拼死挤出人群,跑步上前,跪在道上拦轿喊冤:“青天大老爷,冤枉呀!”

轿夫见状连忙止步,但左右护轿的衙役,既恐县太爷受惊,更怕县太爷责难。一个窜到韩禄面前,以身护轿;另一个叫何林的冲到韩禄身后,不问青红皂白,举鞭要打。人群中当即发出一阵惊叫:“不许打人!”“不许打人!”危急中,有人大步冲出人丛,伸手抓住那高举的皮鞭。何林定神一看,见是本县堂堂有名的武举人张壶铭,自知不是对手,但又不知该怎么收场……

多少有些受惊,一动不动龟缩在轿中的县太爷,透过纱窗看见轿外的情景,不敢冒犯众怒,这才掀开轿帘喝令衙役:“快把状子呈上来!”

张举人闻声松手。何林顺势放下皮鞭,极不情愿地取下韩禄头顶的状子,转呈给县太爷。

轿夫随即起步,衙役们也紧紧地护着轿子迅速离去。人们围向韩禄,张举人连忙把他从地上扶起。

一场拦轿喊冤的冲突虽以县太爷接状暂时化解,但本与参将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贪赃枉法的县太爷,不仅以查无实据为由否定了状子上对“小叫驴”的指控,反而严刑逼供,将玉梅屈打成招,身陷大牢。多亏张举人一家打抱不平,仗义相助,并忍痛割爱,拿出那参将久求不得的自家珍藏的一本古兵书“相赠”,这才疏通了关节,获准由二先生张鉴铭将玉梅保外就医,回家调养。

当韩禄赶车从大牢里接出玉梅时,昔日身体健壮的她,已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半昏半迷的她躺在铺满麦草的车槽中,嘴里还不时发出惊恐的呓语:“我没拿过那古书!”“我大字不识,拿它干啥?”……

韩禄赶着大车缓缓地走到兴隆客栈门前,即被等候在那里的众多乡邻拥进院内。停车后,韩禄小心翼翼地将玉梅的上身扶起,她老娘扑了上去紧抱着她失声痛哭。

老泪横流的朱掌柜,见玉梅的一只手在轻轻地摇动,会意地急忙让人把她那对苦命的孩子辛儿、茹儿抱了上去。

终于见到日夜思念的亲骨肉了,玉梅旁若无人地解开血迹斑斑的衣襟,深情难禁地伸出满是伤痕的双手,将孩子搂在胸前,把一双已见干瘪的乳头塞进他们的小嘴……

儿女们像小鹿似的用力地吸吮,虽然吸得玉梅揪心地疼痛,但却又给了她无比的温馨、无限的宽慰,她那饱经磨难、深含愧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意,而她眼里的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倾洒在儿女们的小脸上……

突然,玉梅力尽气绝。她两眼一闭,两手一松,仰身向后一倒,一双乳头也顺势从两张小嘴里滑了出来。骤然失去乳汁的孩儿,似也通晓灵性,当即拉开嗓门,像是为亲娘的永诀放声大哭……

看着这一幕母子相聚又生离死别的人间惨剧,围在车旁的乡邻们有的失声痛哭,有的低声抽泣。一位住店的老驼工,竟发出低沉、苍劲、忧郁的声音,唱起了悲痛、深情的挽歌:

生在人世上,有娘最幸福;

长在风雨中,有家最安全。

牵驼去荒漠,企盼得水源;

遍尝人间食,母乳最香甜。

荒漠中的绿洲啊,驼工的希望;

毡房上的炊烟啊,游子的思念;

母亲的乳汁啊,生命的源泉;

亲娘的泪眼啊,铭刻儿心间。

韩禄的悲惨遭遇,博得了王道士的深深同情,更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韩禄的玉梅被抓进官府如陷入虎口,自己的芙蓉遭兵丁掳走不也是落入狼群么?韩禄还能把玉梅接回家,而自己除了深埋在心底的思念之外又能有什么作为呢?为了化解心中的苦闷他只得埋头于维护佛窟的劳动中,竭力忘却往事,暂求一时的解脱。

经过师徒仨的初步清理,莫高窟下层长期被黄沙淹没的佛窟终于又见天日。消息传开,观览的游客日渐增多,进香的施主赞不绝口,下寺的景况大有改观。直到此时,一来是思念儿女,二来是为挣点儿钱补贴家用,韩禄这才向王道士请了几天假,背上他起早贪黑抽空加工的那些面杖、木杵准备进城销售。临行前,他一再对三青叮咛:“这些日子老是听见枪响,说不定南山的土匪会来骚扰。我走后你千万要小心,把耳朵放灵醒些,要是风声紧,就劝师父到新店台去避上几天!”

事态的发展,果然被韩禄言中。他离开后,莫高窟虽然平静了几天,但后来便出现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寺前寺后转来转去,在窟里窟外看来看去……接着,在一个夜晚,几声枪响惊破了静寂的夜空,随即自南向北,从上寺到中寺传来一阵阵惊心动魄的钟声和人呼马叫声。不久,便有一群脸上抹着黑烟的骑匪,趁着浓重的夜色呼啸而来,飞身下马,砸开下寺大门,蜂拥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