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之殇:敦煌国宝劫难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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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双莲寻亲过敦煌 无赖叫驴扰莫高

又是一度春风,吹绿了大泉河畔的胡杨、古榆、柽柳,吹开了林中的桃花、杏花、枣花,柳绿桃红,流水欢歌。鸣沙山前香烟缭绕,钟磬齐鸣,车流如浪,人拥如潮。莫高窟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浴佛节。

在细心人的眼里,今年的盛会除传统的年年相似之处外,传得沸沸扬扬的藏经洞更别具魅力。一些朝过弥勒佛,拜过释迦牟尼,从大雄宝殿出来的香客、游人,都争先恐后地拥向“三层楼”下的 16 窟。其原因是发现藏经洞的事虽然官府不闻不问态度十分冷淡,但在老百姓中却越传越神奇,越传越离谱。有人传言:“藏经洞是佛祖设在东土的藏经宝库,库中的经书念一遍能增寿一天,念百遍能延寿一年。”有人传说:“藏经洞的经书是唐僧自西天取回的真经,法力无边,神功无穷。看一看、拜一拜、摸一摸,都能消灾免难,添福添寿。”更有人渲染说:“藏经洞的经卷是天赐人间的神物,识字者日日念经可得道升天,不识者烧灰吞服可防治百病,益寿延年。”……

传说越神奇越是有人相信,传说越离谱越是引人追求。曾一度打扫得干干净净的16 窟前,今天虽然汇聚了不少的香客、游人,但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紧锁的大门和门前堆积的沙土,只有韩禄和三青不紧不慢地在洞前清除积沙。

正当乘兴而来意欲进洞的人们受阻,迟迟疑疑地不愿离开时,敦煌参将的义子,人称“小叫驴”的参将署小头目肖矫力领着家小赶会来了。到达莫高窟后,一贯花天酒地的他无心陪妻子进香拜佛,带着两个亲兵,到处游逛,打听藏经洞的位置。及至找到16 窟前见许多人呆立在那里,便指使手下去打听藏经洞是在这儿吗?

韩禄一见来人的样子,心想不会有什么好事,便佯装不知,推说自己刚来没两天,啥也不知道。亲兵又指问三青那洞门为啥上锁,三青更装迷糊说自他来这儿那门就上锁了。

肖矫力听罢极不耐烦地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大声喊叫:“把门打开!”

亲兵们也跟着帮腔助势:“听见了吗?把门打开!”

韩禄沉着应付,不肯示弱:“我们没有钥匙,再说崖上塌下来的这堆沙土堵在门前,少说也得好几天才能清扫完。”

蛮不讲理的肖矫力闻言大怒,当即指使亲兵:“去,把门砸开!”

主子一声令下,两个亲兵便冲上去夺韩禄、三青手中的工具。亲兵甲与韩禄扭在一起。亲兵乙力气大,夺下三青手里的铁锨后,迈向洞前对着大门一阵猛砸,没想到震动过大,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近旁崖壁上方沙土、砾石纷纷滚落,在洞窟前扬起一团灰尘……有人惊叫:“塌方了!”“塌洞了!”吓得亲兵乙扔下铁锨,亲兵甲放开韩禄护住肖矫力拔腿便跑。周围的人也是一片惊慌,乱成了一团……

除了寻找藏经洞外,更多的香客游人都拥向了新设有转经筒的佛窟,人群中传说那转经筒里装的就是藏经洞的真经,转一转转经筒就能消灾免难,福寿延年……

经王道士和杨先生精心准备的转经筒,安置在大雄宝殿北侧杨先生抄过经书的94 窟里。这个洞窟窟室宽敞,窟壁、窟顶满布精美绝伦的彩绘,庄严的彩塑佛像上方,挂上了朱红的绣花帷幔,像前供桌上,烛光闪闪,香烟弥漫,虔诚的香客们敬献的各色供品堆积得像一座小山。供桌两旁,对放着油漆彩饰的转经筒像两块磁石,吸引着众多的善男信女,他们自觉地排成长队,井然有序地依次近前转经。在排队的人流中有一位穿着讲究的年轻妇女,那便是人称肖太太的肖矫力之妻。她虽然也是随着人们移动,跟着大家转经,但她的眼神却始终注视着王道士的一举一动,好像在回忆什么?辨识什么?思考什么?转一轮下来,意犹未尽的她又排到队尾依次去转了第二轮、第三轮,要不是给她带孩子的老妈儿上前劝阻,候在一旁的亲兵也露出催促之意,她也许会再次排队,没完没了地继续转下去。

肖太太一轮轮排队转经之举并不令人见怪,因为一些虔诚的香客对于转经也是乐此不疲,故对混杂在人群中的她也没人注意。不过她为什么总盯着人家王道士,是无意还是有意?局外人是难以知晓的。

此时的王道士虽仍是一身道士装束,却肃立在佛像前的供桌旁为顶礼、进香的人们击鼓、击磬。许多香客进香后,也总愿走近向他道谢、致意,道教与佛教的结合在他身上显得十分自然,在信众的心里似也能够接受,而沉浸在众人敬意中的王道士也就对香客们投向自己的目光毫不在意了。及至肖太太离去,韩禄的挚友宋福带着媳妇林芝来给菩萨上过香、磕过头后,恭恭敬敬地走到王道士身旁低着头憨笑。善于察言观色的王道士见状后主动关心地问他陪着媳妇来求啥呀?宋福仍笑而不语,林芝只得指着转经筒勉强开口:“王阿菩,这转经筒真灵验么?”

王道士一本正经地回答:“心诚则灵,不知你们欲求何事?”

林芝脸上泛起红晕,伸手去捅宋福。宋福这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王阿菩,大事呀!我爹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娘急着想抱孙子嘞!”

宋福直率、真诚地倾吐实言,引起周围人善意的嬉笑,有些人还颇感兴趣地挤近他身旁,似也想听听道长的高见。因为“王半仙”的美名早已在外传扬,一些人对他也是景仰有加。

王道士见林芝面露羞色,眼巴巴地在等待回答,不少人也静静地望着他,暗自思量了一会儿才开了口:“各位施主,子孙有数,福寿在天。转经求子祈福,诚心向善,自当善有善报,菩萨自会保佑大家多福、多寿、多男。”王道士的话音刚落,人丛中立即响起了一阵会意的欢笑声……

突然,欢笑声戛然而止,进门方向人群骚动。原来是在 16 窟前扫兴离开的肖矫力在亲兵的护卫下,又窜到这里寻开心来了。他趾高气扬地推开众人,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旁若无人地站在窟室中央,粗声粗气地质问王道士把经书藏哪儿啦?王道士先是一惊,随即定了定神,不卑不亢地回答说:“不是藏,谁也不敢藏,是敬奉、供奉,都供在转经筒里头了……”不待王道士把话说完,肖矫力走到供桌旁,伸手抓过王道士摆在桌上装门面的一本道经,又逼王道士把转经筒打开给他看看。

王道士当即推诿说那转经筒是奉县太爷之命安装的,不经知县大人允许谁也不敢擅自开封。

王道士打出县太爷的旗号只把肖矫力稍稍地镇住了一会儿,孤立在众人面前尴尬得几乎有些下不了台的他仍想抖抖威风,竟然耍起了无赖,执拗地指使亲兵:“去给我打开!真要是有人吃了豹子胆敢去县衙报告,我奉陪到底!”有了主子的命令,狗仗人势的两个亲兵应声而上,各自从供桌上抓起一支铜烛台,竞相窜向转经筒举手要砸……香客们心目中的神物面临危难之际,人群轰动了,有人高声制止:“不准砸!”“不准动!”……有人奔至筒前以身相护,护卫的人中有宋福、林芝、杨先生及刚进窟来的韩禄等。

两个亲兵受阻,垂手立在那里,与护筒的人相持不下。王道士为了化解事态,上前一步,大声说道:“各位施主,你们有所不知,这转经筒里的经书是佛主道君所赐,供奉入筒前,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法事,经筒加封前,又对天立下咒言,谁敢擅自开筒,定遭五雷轰顶!”

听说要遭五雷轰顶,方才还气壮如牛的两个亲兵给吓得连连后退,像遭了雷击似的忙把烛台放回供桌,悻悻地回到主子身旁。而色厉内荏的肖矫力,既不敢激起众怒,又放不下臭架子,硬撑在那里更是进退两难。

处事圆滑的王道士见肖矫力带有两个亲兵,既像有身份的纨绔子弟,也像难缠的市井泼皮,不敢多惹麻烦,便想息事宁人,给他找个下台的台阶,把冲突化解算了,当即大声说道:“各位施主,俗话说不知者不为过。转经筒新装初设,谁也觉得新奇,这位客人看来也是有什么急事求佛心切,与人为善,于己消灾,大家就让他先去转转经吧!”护卫转经筒的人们当即让开一面。王道士也客气地对肖矫力做出了邀请的手势。

谁知肖矫力并不领情,他气急败坏地对王道士摆了摆手,又给亲兵使了个眼色,转身带着二人灰溜溜地匆匆走出窟室。在他们身后随即响起一阵哄笑声和唏嘘声。

当窟室里又恢复常态后,王道士问韩禄怎么过来了,藏经洞那边有事没有?韩禄抱怨说这家伙刚在那边捣过乱。王道士低声骂了一句:“真是个扫帚星!”杨先生当即告知,他就是参将大人的义子人称惹不起的“小叫驴”。

韩禄听见这极为刺耳的诨名,不觉恨从心底起,怒自胸中生。但因他从未见过此人,为了靠实,便又追问:“他真是林参将的崽子‘小叫驴’?”“错不了,就是他!”杨先生十分肯定。“就是他,有名的泼皮!”“无赖!”“花花公子!”周围群众也是一片谴责之声。

韩禄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伸手从供桌下摸出一根木梢棒,一语不发地追赶了出去。杨先生莫明其妙地问王道士:“他怎么啦?”王道士顿了顿脚:“唉!糟了,冤家对头!”

大泉河畔,小道两侧拥塞着许多酒食摊点,荟萃了众多敦煌名吃。什么粽糕、油馍、包子、枣卷,什么酿皮、凉粉、凉面,什么炸油饼、油糕、油果子、油馓子、油炸鬼,什么拉条子、包饺子、摊煎饼、青粉汤、烤羊肉……烟气升腾,浓香诱人。肖矫力带着亲兵穿行于摊点之间,耳边虽有摊贩们热情的招呼,眼前虽有各色美味的诱惑,但好像一点儿也激不起他的食欲。他只在一酒摊前喝了一碗酒,便催促两个垂涎欲滴的亲兵:“快走,快走!”

走过林间空地,经过一些问卦、测字的小摊,见到一些捏面人的、转花糖的、卖补酒的、卖膏药的、操琴卖艺的……那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那杂乱刺耳的喧闹声,更叫肖矫力心烦意乱。他在城里玩腻了,本想来庙会上找乐事、寻开心,没想到事事不利,处处碰壁,感到特别晦气。他想尽快离开这倒霉的地方,另觅舒心之处。他走到林边,没精打采地叮咛亲兵:“快去牵马,让车夫等候太太,我们先回城去!”

可是,当亲兵牵来马匹,他刚跨上马背正要起步时,突然两眼发直,紧盯前方。

而此时,跟踪追来的韩禄正经过闹市,穿过小摊,一路探问……路遇的一些人,见他提着木棒,怒气冲冲、慌慌张张的样子,又听他不断打听寻人,估计会发生什么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便尾随其后,想看个究竟,以致在他的身后像滚雪球一般,跟随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了一支不小的队伍。

再说肖矫力被什么事勾住了呢?原来,在林边不远处,有许多人围成了一个不小的场地,他从马背上恰好看见一位身着白衣的年轻女子正在场中舞刀。人们送他“小叫驴”的诨号,确实生动形象,入木三分。因为他虽然已有家室,但却经常在外拈花惹草。只要一见到年轻美貌的女子,无不心慌意乱,脸红筋胀,膝酸腿软,就像被勾了魂似的,以致抬不起脚,迈不开步。

人群簇拥的场地中,一个素装的女子,手持两把闪光的钢刀正在表演刀术。只见她身似白云翻滚,刀如银光护身。时如玉莲盛开,时若白兰绽放,时似仙鹤临空,时像玉兔疾驰……龙腾虎跃,虎虎生风,不时赢得人群中的阵阵掌声。

舞刀的女子姓朱名夏莲,年约十八,地地道道的山东口音。她身高适度,体形健美,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容貌端庄。她舞刀时,一招一式动作精准,或劈或刺干净利落。她收刀后,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落落大方。

夏莲的妹妹叫秋莲,约有 15 岁,更是长得矫健秀丽,英姿飒爽。她穿着一身红色衣服,坐在场中一只盖着白纱布的木箱旁,远望似一团火,近看像一朵花。

肖矫力趁着酒兴推推搡搡挤进人丛,两个亲兵寸步不离地紧随其后。当看清场地之中是一白一红两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时,竟以为是遇上了天上下凡的仙女,肚子里尽装坏水的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也不知会玩出什么坏招来。

这时,场地中已竖起一块门板,夏莲双臂平举,身体紧贴板面,神情自若地立在那里。秋莲站在远处,左右开弓,投掷飞镖。只见银光闪闪,只闻风声飕飕,一只只锋利无比的银色钢镖似流星、如闪电,“嗖、嗖、嗖、嗖”稳稳地插在门板上,插在夏莲上身的四周,而她却安然无恙,脸上还露出平静的笑容。人们的担心和惊惧,随着镖起镖落,霎时间便化为惊喜与欢呼:“好呀!”“神镖!”……赞赏声、喝彩声如狂飙四起。

不待欢呼声平息,夏莲离开门板走到场中,抱拳施礼后大声说道:“诸位父老乡亲,俺姐儿俩万里迢迢来到关外这片宝地献艺,多谢大家捧场,俺这里谢谢大家了。”秋莲拔下插在门板上的钢镖放下后,从那只盖着白纱布的木箱中取出一木盘“百宝丹”,与夏莲一道向众人兜售。夏莲手举“百宝丹”说:“为了感谢大家,俺们特意带来些在东岳泰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药‘百宝丹’,此药功力无穷,有伤者,止血生肌,立见奇效;无病者,益气补虚,强壮筋骨……”

夏莲话音未毕,在肖矫力带头下,几个与他臭味相投的泼皮便附和着一道起哄:“不信,不信!”“吹牛,吹牛!”“当场试试!”……

夏莲虽是个年轻女子,但毕竟久走江湖,见过大世面。她对起哄、捣乱见惯不惊,应付几个泼皮也是胸有成竹,当即拱拱手,接过话茬:“有人说得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俺们就来当场试试!”说着她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绕着场子,一一指着肖矫力和几个起哄的泼皮问:“来试试?”“来试试?”……对方见她执刀在手,又是十分认真的样子,生怕惹下血光之灾,一个个吓得连连摇头:“不试了!”“不试了!”……肖矫力和泼皮们虽说不试了,但夏莲却未肯罢休:“话既出口,怎能不试?”她早已发现场边有一村妇抱了一只公鸡,便走过去客气地借了过来走到场中,秋莲当众折开一包“百宝丹”,候立在她身旁。这时,只见夏莲一手提起公鸡,一手拿着尖刀,手起刀落,那鸡冠上便是一条血口,鲜红鲜红的鸡血一滴滴洒落在地上。机灵的秋莲,两指捏起一些丹药敷在鸡冠上,当即将血止住,真是药到血止。见此情景,围观的人们无不信服:“好药!”“好药!”“神药!”许多人便掏出钱来,争先恐后地要买。

夏莲把公鸡还给村妇,并送了两包“百宝丹”道过谢后,又听见肖矫力和泼皮们还在故意找碴儿:“大家看看,她们卖的药和刚才试的药一样不一样?”“小心她们做手脚!”……真是“十个说客顶不上一个夺客”,一句蛊惑人心的煽动搅乱了视听,让一些举钱买药的人又把手收了回去,弄得正在卖药的秋莲十分尴尬。

夏莲见状,示意让秋莲去门板前,然后操起一把钢叉,对着四周的观众,十分动情地说:“诸位父老乡亲,人生在世,就讲信义二字,俺说是真,你怕是假,任俺怎么辩解,也难令你口服心服。那好,请诸位看着,俺手上拿的这把叉名叫‘锁喉叉’,现在对天发誓,俺们要是卖了假药,骗了大家,这飞叉出去,俺妹子就死于这钢叉之下!”夏莲的话有情有义,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动人心魄,围观者鸦雀无声,场地上一片静寂。

待秋莲手捧盛有“百宝丹”的木盘在门板前站定后,夏莲定了定神,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举叉欲掷。围观人群中有人提心吊胆地屏住呼吸,有人担惊受怕地闭上眼睛,不敢正视钢叉出手的那一瞬,生怕出现他们不愿看见、不愿发生的事情。

突然肖矫力像发了疯似的窜出人丛,挡在夏莲身前,流里流气地说道:“别掷了!跟你们闹着玩的嘛,何必动真格的。再说人有失手,马有漏蹄,万一伤了小妹妹,也叫人怪心疼的。我信了,把你们的药全买了,咋样?够义气吧!”说着掏出几块大洋,炫耀似的在手中抛抛,扔在夏莲脚下,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紧紧地把夏莲盯住。夏莲没看脚下的大洋,反手把钢叉插在地上,豪气十足地爽快回答:“零卖趸批都是卖,你要信得过就卖给你了!”

色胆包天的肖矫力自以为得手,得寸进尺地逼近夏莲,旁若无人,嬉皮笑脸地说:“真卖了?我可要连人一起买啊!”听其言,观其行,夏莲闻着对方喷出的酒气,深感来者不善。在这个不悉民风民情、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地方,如何摆脱这流氓酒鬼的纠缠,一时束手无策。她低头略作思忖,想不出脱身之计,抬头环视四周,看着众多纯朴的面孔、善良的眼睛,她仿佛又得到力量,得到了支持。她猛然又提起钢叉,高声呼问:“诸位兄弟姐妹、父老乡亲,俺姐俩从山东走到京城,走过西安,一直来到敦煌佛地,破天荒第一次遇见竟要强行买人的事。老天有眼,大地有目,难道你们这儿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买卖人口?”夏莲的处境和她那似在问天、似在问人的话语,激起了许多人的义愤,博得了不少人的同情,但人们惧于权势,也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围观人群一片沉默。

陡然,一声洪钟似的响亮回答:“不能!”打破了场地的沉寂,只见武举人张壶铭分开众人,径直走向夏莲。围观人群中立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肖矫力虽说是飞扬跋扈、仗势欺人之徒,但毕竟是欺软怕硬、色厉内荏之辈。他一见敦煌闻名的武举人出面,自知又碰了钉子,邪不压正,心中不免有些惊惶,但靠着酒劲的支撑,仍死皮赖脸地硬挺在那里胡想对策,连亲兵上去拉他也赖着不肯移动。

正当场中出现对峙局面时,忽见韩禄提着木棒在一群青少年的簇拥下分开人群冲进场中,用木棒指着肖矫力大声呼喊:“乡亲们,这‘小叫驴’抢了寺里的经书,你们说该咋办?”

啊,真是千夫所指,一呼百应。人们挥拳舞臂,有的喊:“揍他!”“揍他!”“送他去官府!”有的呼:“把经书交出来!”“叫他滚蛋!”……

望着群情激愤、众怒难犯的势头,听见咄咄逼人、震耳欲聋的呼喊,看着提棒人充满仇恨的神情,借酒撒野的肖矫力被吓醒,多少也有些害怕了。这里不是他可以横行霸道的县城,这里远离他依托的靠山,这里他只有两个亲兵。他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溜走为妥,当即掏出身藏的经书扔在地上,急命亲兵快走,但只迈出半步,又很不甘心地指使亲兵去把他买的药都拿走。

趁着韩禄俯身去拾经书,一个亲兵像个偷鸡贼似的窜出几步,从场中抱起那只盖着白纱布的大木箱,拔腿便跑……由于进入场中的人群挡住了视线,夏莲没有看见亲兵的举动。幸好在那家伙逃跑时,被站在一旁的秋莲觉察,这才大声疾呼:“箱子,箱子!”

夏莲闻声,拨开众人,不见木箱,急呼秋莲:“快去追!”语音未落,她由于惊惧过度,只觉两眼发黑,双腿发软,便一头瘫倒在地上。本要去追木箱的秋莲发现姐姐倒地,回身忙去搀扶。韩禄见状便自告奋勇:“我去追!”

韩禄独自一人,哪能敌得过肖矫力和两个亲兵,所幸的是有一群跟在他身后的年轻人成了他的后盾,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所造成的声势让对方不知其虚实,所以在一阵打斗后,韩禄的左臂虽然挂了彩,但终于吓得亲兵放下木箱,翻身上马,护着主子夺路而逃。

场地上,经张壶铭压穴施救,夏莲苏醒过来了。秋莲扶她坐起,而她的双眼却始终停留在那放过木箱的地方,似有什么牵挂让她难以割舍,似有什么思念让她难以安心。忽闻人声嘈杂,围在夏莲附近的人群让出通道,韩禄喘着粗气跑回来把夺回的木箱轻轻地放在夏莲身边。夏莲急切地揭开盖箱的白纱布,人们惊奇地看见一个不足周岁的小女孩仍安睡在木箱中。

经张壶铭与王道士等商量,夏莲姐妹被临时留住在下寺的一间偏房里,等韩禄、三青协助她们安顿好,秋莲静下心来,这才发现韩禄的左臂挂了彩。她不由分说,要三青帮助把他的左衣袖脱下,见那竟是一道约有两三寸长、仍然血流不止的刀伤,连忙取出“百宝丹”为他敷药止血,撕开白纱布为他包扎裹伤,心中对他的感激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对他的仗义与勇敢敬佩不已。

晚饭后,张壶铭、张鉴铭、王道士、韩禄等去看望夏莲姐妹。秋莲抱着姐姐的女儿滢珠坐在土炕上,夏莲坐在炕沿上缓缓地叙述身世:“俺俩姓朱,俺叫夏莲,妹叫秋莲,祖籍山东泰安。世代尚武,在武林中颇有些名气,家有祖传秘方,制作金疮成药,畅销天津、北京等地。八国联军入侵,参加了‘义和团’的祖父及双亲先后惨遭洋兵杀害,一个过继给大伯家的姐姐春莲也断了音讯,留下俺姐儿俩孤苦伶仃,相依为命。兵荒马乱中,女儿滢珠出世,她那在京城当兵吃粮的爹丁金泉又不知去向。经多方打听,才听人说可能是解押流犯,远去了迪化(今乌鲁木齐),俺们这才一路寻来……”

张壶铭听后夸奖道:“难得,难得,兵荒马乱之后,这又要演一出泰山女万里寻夫出长城的好戏了。”王道士问她们既然要去新疆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夏莲如实相告说走到肃州,听人说敦煌地方富庶,百姓善良,这里又有佛事盛会,便想来挣几个盘缠,也好继续西行。王道士听说她们还要继续西行,不禁想起了自己欲去新疆途中的那段可怕的遭遇,难免有些担心地劝诫说,眼下正是春夏之交的大风时节,就她们两个孤身女子还带一个小孩儿,要西去迪化确实太冒险了。韩禄也跟上说:“走过那条路的人都讲‘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往前看无人烟,往后看戈壁滩’。”劝她们不要贸然西行。

正哄着滢珠的秋莲听后着急地问夏莲:“二姐,那俺们咋办?”

一直在旁静听的张鉴铭宽慰姐俩:“别担心,敦煌县里好人比坏人多。你们宽心些,先休息休息,下一步咋办,咱们再从长计议!”

“对,这里有吃有住,你们就放心休息,来这里一趟不容易,也算是缘分吧!”王道士瞟瞟左臂负伤的韩禄说:“明天就让韩禄陪你们把这里的佛窟都看看。”

遇到了一群热心相助的好人,又有了临时的驻足之处,漂泊多年,尝尽颠沛流离之苦的夏莲姐妹,总算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特别是进出于佛窟之中,拜倒于菩萨身下,一种远离尘世、淡泊人生、忘却悲痛、走出苦海的超凡脱俗之情,在她们的脑海中朦朦胧胧地闪现出来。夏莲好像暂时甩开了忧虑,也买了些香烛,在韩禄的指引下,专心地烧香拜佛。而秋莲更像是从惆怅中解脱了出来,尽显出青春少女天真烂漫、活泼大方的风采,她时而跟着姐姐上香拜佛,时而观赏佛窟壁上的绘画,时而又向韩禄问这问那……一天,当她们自莫高窟南端洞窟出来稍作休息时,她问夏莲:“姐呀,你给菩萨磕头时,心里在想啥呀!”

夏莲如实地回答:“俺……俺在求菩萨保佑你金泉哥平安无事,保佑滢珠无病无痛健康成长,能早日见到他爹。”

秋莲又问韩禄:“韩大哥,你向菩萨求告啥呀?”

“我呀……”韩禄想了想支吾道,“我的事菩萨都知道,也就无须天天求告了。”

“到底有啥事呀?”心性直爽的秋莲对韩禄的回答并不满意,又进一步追问,“你有家室了吧?”

“怎么说哩,也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韩禄的回答模棱两可。

秋莲仍不满意:“韩大哥,俺们的底底细细都告诉你了,你的事就不能说说?”

韩禄仍在推口:“说来话长,以后再讲吧!”

夏莲听出韩禄一再推脱很像是有难言之隐,故意扭转话题:“秋莲,你怎么老缠着问别人,也说说你自己向菩萨求告啥呀?”

秋莲只顾问别人,没想到姐姐如法炮制将了自己一军,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俺,俺也不求啥,就求菩萨保佑你和姐夫早日团聚。”

夏莲并不饶她:“你这死丫头也不讲实话。”

秋莲噘起了小嘴:“那你知道俺在求啥呀?”

夏莲打趣她:“俺知道,你呀,你是求菩萨保佑,早日寻到一个如意郎君,是吧,是吧?要不怎么脸红了!”

秋莲真的脸红了,本来就长得很俊俏的她,此刻真像是一朵出污泥而不染含苞待放的莲花,但她仍然嘴硬:“俺才不想嫁人哩,看你万里寻夫多苦呀,也许还不如在这里出家求个清静。”

韩禄听秋莲之说笑了起来:“啊,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莫高窟有尼姑。”

正是由于当时莫高窟除上、中寺有红衣喇嘛、下寺有道士外,确实没有尼姑、道姑,所以如何妥善地安置夏莲俩姐妹,如何帮助她们摆脱当前的困境,就成了一贯坚持帮人帮到底的张家兄弟考虑的问题,思来想去,他们想到了朱掌柜。

新店台兴隆客栈的朱掌柜,既是位孤身经营的老人,又是位有口皆碑的善人。他帮助过许多贫困的乡邻,又接济过无数遇困的行人。丰年他向寺庙捐资,灾年他设大锅施粥……他处事仗义,待人宽厚,凭他的德行、他的善心、他的家境,由他来照料这俩姐妹,确实是再妥当、再合适不过了。张鉴铭找他说明原委后,他不由分说,当即一口应承,并表示:“不管留多久,她们姐妹住的、吃的、用的,我朱老汉全管了,全包了。”

过了两天,在下寺门前,朱掌柜的骡车和夏莲姐妹的马车均已收拾停当准备离去。张壶铭、张鉴铭、张盘铭、王道士、韩禄、三青、杨先生等都齐集在车前为他们送行。张壶铭特意上前双手抱拳对朱掌柜叮咛:“老哥,这姐妹俩的事,就拜托你了。”

朱掌柜捋了捋胡须乐呵呵地回答:“你们放心,俗话说五百年前是一家,我们同姓相聚,也是缘分啦!”

夏莲抱着孩子,连连躬身致意:“多谢大家,多谢大家!萍水相逢,患难相助,俺姐儿俩,还有俺闺女,此生此世都忘不了这大泉河畔的遭遇,忘不了莫高窟恩人们的情意。”

临上车前,秋莲走到韩禄身前,把几包“百宝丹”放在他手里,并轻声地关照:“韩大哥,俺走了,你自己常换药,要爱护身子。”

韩禄手里握着秋莲留给他的药,直愣愣地立在那儿,目送着骡车、马车渐渐远去。

又过了两天,浴佛节佛会已近尾声。

张家三兄弟返城前,王道士又请他们到 16 窟前,征询他们对藏经洞处置的意见。听过王道士一番诉苦后,性急的张壶铭首先表态:“我看这藏经洞与其打开受损,还不如照旧把它暂时封起来。”

王道士继续抱怨:“是呀!有人说藏经洞的经书是佛祖赐给敦煌人的,人人有份,公开来要。有些捐了银子的施主要,有些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死皮赖脸的也要,逼得我只好推说钥匙在县上,开不了门。”

张鉴铭夸奖道:“推得好,免得他们来纠缠。”

王道士深感委屈:“推到哪天才是头呀?知县大人、道台大人、太后老佛爷都不过问,这藏经洞该咋办,该靠谁呀?”

张壶铭劝说道:“别抱怨了,除了靠官府还能靠谁?耐着性子再等等吧,知县汪大人不是叫你静候兰州的佳音吗。”

“唉!那就再等吧!”王道士无可奈何地叹息。

佛会结束时,杨先生要搭便车回安西一趟,王道士拿出佛会期间香客们施舍的银钱要付给他抄经的工钱,没想到却遭到他客气的拒绝,他说:“不必了,不必了,道长你四处化缘,辛辛苦苦得来的百家钱,都是施主们对佛、对神的供奉,我要拿走,也于心不安。我这个人生来胆小,碌碌一生,不敢做半点亏心事,哪敢有非分之想。”

三青和韩禄劝说道:“杨先生,你老也够辛苦的了,拿一份工钱也是正理。”“是呀,费了那么大的工,出了那么大的力,你也要养家糊口呀!”

杨先生仍坚持己见:“你们放心,我家里不靠我也凑合过得去,你们能安贫乐道,我也该安分守己。”

王道士执着地继续劝解:“这次佛会收入不少,按理也有你的功劳呀!”

脾气有些执拗的杨先生,改口道:“那就这样办吧,你不是要雇人来维修寺院吗?你不是要重做一块匾额吗?那就算我积的一点功德吧!”说着便把写好的“太清宫”三个大字字样递给王道士。

“那也好,恭敬不如从命,新做匾额就算是你敬献的。”王道士接受了杨先生的心意,同时把字样交给了韩禄,并吩咐他趁回家之便去雇几个工匠,去定做一块匾额,去看一下夏莲姐俩安顿好没有。

韩禄回家后听韩辛、韩茹说住在隔壁客栈的秋莲姨姨常来关照他们。体弱多病的玉梅她娘也说那姑娘很和善,常过来问寒问暖,提水扫地,挺讨人喜欢。

正谈话间,秋莲又过来了,意外地发现韩禄在家,不免露出几分惊喜,别后重逢,就像老朋友一样又亲近了许多。

秋莲得知王道长和三青都惦记她们,还特意让他来探望,十分感动。她说朱掌柜待她们很好,可以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这对家破人亡、浪迹天涯、饱尝人世辛酸的她们来说,真是久旱逢甘霖,又得到了人间的亲情,世间的温暖。

韩禄试探着打听她们的意向。秋莲说二姐夏莲产后颠沛流离,劳累过度,身上留下病痛,一直未得治疗,朱掌柜劝她以身体为重,不要急于赶路。她也赞成稍事停留,好让姐姐调养调养身子。接着,她又反过来征求韩禄的意见。

韩禄想了想回答说:“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寻亲固然要紧,惜身更为重要。要没有孙悟空那样的钢筋铁骨,怎么渡得过流沙河,怎么过得了火焰山?就让你姐安心调养吧,等她身体康复了,如果用得着,我赶马车送你们去迪化!”

韩禄一席话有情有义,令秋莲激动不已。夏莲听后也是倍感亲切,赞叹不绝。

韩禄在家的日子里,秋莲不时过来看望,给他看伤、换药,替他浆洗、缝补衣裳。就连韩禄出去为寺院雇请维修工匠,她也总是跟在身旁,村里有人问起,她往往笑而不答,韩禄只好推说是远道来探亲的亲戚。

几天后,韩禄去朱掌柜家借了匹马,打算进城定做匾额,秋莲得知后也要跟去,韩禄怕她去城里撞上“小叫驴”,坚决不许。她没有跟韩禄争辩,但韩禄前脚刚走,她后脚又牵出一匹马来对朱掌柜和夏莲说要暗自跟去给韩大哥做保镖。夏莲深知妹妹的脾气,也深信她的武艺,没有阻挡。朱掌柜虽然有些担忧,但也不便劝阻,只是一再叮嘱:“千万小心,县城里可是‘小叫驴’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