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万卷瑰宝遭冷 千年秘籍谁相知
藏经洞打开后的第二天,正当杨先生在王道士陪同下来到大雄宝殿北侧,进入新打扫干净的 94 窟里,磨好墨、铺开纸,准备继续抄写经书时,三青风风火火地跑来,惊慌失措地向王道士报告:“师父,大事不好,那藏经洞出事了!”
王道士一听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立即叫上杨先生跟着三青急匆匆赶到16 窟前,但见那些临时遮挡洞口的木椽、木板已遭挪动,露出了一个可以容人进出的窟窿。手持铁锨守候在那里的韩禄见王道士走近,当即指着黑漆漆的洞口说:“有人钻进去了!”
王道士吃惊不小:“人还在里头吗?”
“不知道,我们也刚发现。”
“那咋办?堵在这儿等吗?”
“不,得进去看看。”韩禄扛起铁锨便往洞里钻。三青拾了根木棒紧紧跟随:“师父,我也进去!”
王道士挥手想招呼杨先生一道进去也好壮壮声势,杨先生却拾起一根木棒主动表示:“咱俩守门吧!”
王道士在窟门外焦急地守候了好一会儿,三青才出来报告说,可能是天亮前有人钻进去偷了东西。王道士皱皱眉头探问:“杨先生,你起得早,天亮前这儿有啥动静没有?”
杨先生想了想:“有两个香客在这儿转悠。”
韩禄出来接着问:“能认出来吗?”
杨先生指指远方:“看,好像就是那两个。”
韩禄抬头见远处丛林间确有人马活动,当即扔下铁锨,要过杨先生手里的木棒跑向那边,三青见状也跟了去……但等韩禄跑到丛林边,那里已是人去林空,只见有三匹马扬起尘土驰向东北方向。韩禄冷静地看看目标和方位,果断地抄捷径跟踪追截。
韩禄走近道穿出树丛,见是两人三马飞驰而来,他举起木棒迎向路边高声呼喊:“停下!停下!快停下!”
做贼心虚的盗匪,本想趁着神不知鬼不觉之机赶快溜走,没料到刚刚上路便遭阻拦,不免有些惊惶。但定神一看只有一人挡道,便不加理睬地挥鞭催马,从韩禄身边疾驰而过……急切中,韩禄将举起的木棒向殿后的一匹驮马掷去,那马被击中后飞身踢腿,两只布袋从鞍背上滑落在地。
韩禄见盗匪快马远去,只得悻悻而回。迎面碰见后续跟来的三青和王道士,激愤不已地把拾回来的布袋放在地上说:“两个人跑了,掉下了这两个口袋,驮马背上还有!”
王道士一看布袋,便想起了藏经洞中堆积如山的经卷,不禁大惊失色:“是藏经洞的经书!”
韩禄听后,拔腿便跑:“我备马去追!”
韩禄飞马追到一个叫宋福的人家门前,此处正当新店台西梢头不远处驿道之旁,是莫高窟去敦煌城的车马必经之地。
宋福是个放过马,赶过车,帮过工,种过田的农家子弟。他为人正直,待人厚道,重感情,讲义气,胆力超群,乐于助人,是韩禄少年时的伙伴。此时,他正在井台上打水,见韩禄打马疾驰而来,连忙放下水桶迎了上去。韩禄勒紧缰绳问:“见没见两个骑马的家伙带着一驮东西过去?”
“没见,出啥事了?”
“莫高窟的经书被盗了!”
“能肯定是他们干的?”
“没错,还截下来了两袋。”
“那他们不敢进城,肯定朝安西方向去了。”
韩禄掉转马头:“我去追!”
宋福有些担心:“你一个对俩?”
韩禄斩钉截铁地表示:“不怕!”
宋福很不放心:“那条路上不安宁,最近接二连三地有客商被抢,报了官府也不见动静。许多单身客人都不敢上路。”
“那我得赶快!”韩禄说罢,头也不回地拍马便跑。
跑呀,跑呀,跑了很远,韩禄才接近了前方飞起的尘土。他扬鞭催马,又追了一程这才发现前面的两骑一驮正是他追踪的对象,暗自窃喜的他当即放开缰绳,紧跟不离。
行进间,两个盗匪猛然察觉被人盯上了,不免有些慌乱,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即纵马驰下驿道,踏上一条丛林中的小路。韩禄见状,毫不犹豫地也跟着上了小路。没想到,此处已临近匪穴,盗匪们既怕密探来查,更怕官兵清剿,所以早就在此设防。
丛林很密,林木间隙里的小道很窄。曲曲弯弯的小道上,盗匪的马在前面跑,韩禄的马在后面追,距离越缩越近,几至坐骑首尾相接。跑到一处岔道前,韩禄正想纵身去夺驮马背上的口袋,冷不防盗匪的马突然向左右闪开。韩禄追赶心切,反应不及,径自任马前冲,没跑出几步,随即被暗设的绳子绊倒,连人带马重重地摔倒在地,被埋伏的土匪捆绑后押去匪穴邀功。恶狠狠的匪首得报后,当即对他进行审讯,问他干啥来了。
韩禄耷拉着脑袋:“啥也不干,不识路,跟着前面的马糊里糊涂地就跟过来了。”
被韩禄跟踪过的盗匪甲质证道:“你才不糊涂嘞,难道早上干的事就忘了?”
韩禄装开了糊涂:“什么事?”
“你在莫高窟扔木棒打我们,我可是把你认准了。”
“那可是你们偷了莫高窟的经书。”
“那经书是你的吗?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韩禄仍然嘴硬:“你既不出家,又不念经,要经书干啥?还是积点阴德退还给寺院吧!”
盗匪乙抱来几个布袋放在匪首脚下:“大哥,别听他胡说,他是骨头发痒想挨揍。实话说吧,这布袋里的书都是难得一见的古董,到了行家手里都能换来大把大把的银子。”
匪首伸脚踢了踢布袋,大声吩咐:“打开看看!”
在莫高窟的下寺里,王道士早已将韩禄夺回的两只布袋打开了,土炕上摆满了从布袋里取出的东西:有长长短短、纸色陈旧、苍黄古朴的经卷,有厚厚薄薄、文字不同、书法各异的写本,有横横竖竖、白纸黑字、记事记数的文书,有大大小小、工笔彩绘、佛像端庄的绢画……满目精华,看得杨先生眼花缭乱,啧啧称奇:“啊,全是手抄手绘的古经、古书、古画,我活了半辈子,也没看过这么多的古物。听说有一些拔贡、举人、秀才、书院主讲的家里,能有上一两件也都奉为传家秘宝,外人难得一见。”
杨先生的一席赞叹,真叫王道士喜出望外。他很自然地想到,就这拾回来的两布袋就把杨先生镇住了,而他发现的有几百、几千袋,是一个书窟、一座书山呀!难道这真是佛祖、道君的赏赐么!他笑眯眯地提示杨先生:“那你真该进去看看,藏经洞里多得是!”
“去看,一定得去开开眼界。”
三青若有所思地问这些古书是否值钱?杨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人们都说‘金玉有价,古物无价’,有些稀世古物,真是价值连城。”
三青听罢冲着王道士拍手:“师父,你要发大财了!”
王道士收敛笑脸训斥道:“休要胡说!财帛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它何用。快出去看看,你韩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三青坐在寺门外等了半晌,又顺路走着望了一阵,也不见韩大哥的身影。他哪能想到韩禄早已落入匪穴。
在匪穴土屋囚室里,双手反缚的韩禄坐在墙角地上。他望望房顶,房梁上高悬着粗粗的绳索;他瞅瞅窗户,窗户又小又高;他看看房门,结实的房门紧闭,门外还不时传来土匪的吵嚷声。他突然想起“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老话,无奈地把头斜靠在土墙上,对着昏暗的囚室,苦思着脱身之计。
在匪穴的另一间屋子里,匪首与盗匪甲、盗匪乙正围着那几袋经书争执不休。匪首瞟着布袋露出极端鄙视的样子指责说袋里装的都是一些烂书旧纸,“除了引火外还有啥球用!你们去莫高窟这半个多月怎么就弄些破烂回来交差?”盗匪乙极力辩解说他早年在兰州一家古董店帮过工,在那里旧书、旧纸只要是古董就能换来白花花的银子。说实话,要不是见钱眼开,黑了心眼儿,偷卖了东家几卷古书被抓,蹲了十年大牢,他也许早就发迹了。
匪首听他吹得天花乱坠,自然有些心动。两匪徒趁机提出只要能逼使抓来的人回去做内应,杀他个回马枪弄上他一马车古书,就足够他们一伙后半生吃喝玩乐了。
一阵吹嘘,说得匪首心花怒放,便拍板让他们去干,并同时提醒他们事事都要小心。因为这几天附近出现过衙门里的探子,听说还有官兵调动,所以出去行动一是要干净利落;二是事成后定要把多余的知情人除掉,绝对不可留下活口!
盗匪甲、乙领命后提了一罐酒,弄了一些煮熟的马肉,溜到那囚室里去,给韩禄松了绑,苦心劝他入伙。
盗匪甲逼问:“你是和尚吗?你是道士吗?那些破烂经书是你的吗?你吃饱了去管他干啥?”
韩禄回敬道:“我既不是和尚又不是道士,但我是敦煌人。莫高窟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祖先留下的宝,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不肖子孙去偷盗、去糟蹋吧?”
盗匪乙压着火气把酒罐推到韩禄面前继续劝说:“来,先喝一口……做样子的大话谁不会说,可你就是管他一辈子,谁又来领你的情,你能捞到什么好处?你好好想想,要是跟上咱们干,吃香的喝辣的,你这一辈子的吃穿咱们包了!”
韩禄冷笑一声:“你们包我一辈子,谁来包你们一辈子呀?”
盗匪甲对于嘴硬的韩禄显然失去了耐心:“我再劝你一句,你的小命儿现在就攥在咱们手里,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面对这些盗匪,韩禄早已横了心:“别废话了,你们有啥酒都端出来吧!我奉陪到底。”
“再问你一遍,跟不跟咱们干!”盗匪乙也提高了嗓门。
“不跟!”韩禄的话斩钉截铁,干净利落。
盗匪乙:“那你就别想活着回去!”
盗匪甲凶相毕露,他起身招呼守候在门旁的匪徒:“来人!把他吊起来!”
几个匪徒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用绳子绑住韩禄的双手,把他吊在了房梁上。
韩禄没回来,让王道士等牵挂不已。直到晚上,他盘脚坐在土炕上还一再地叨念:“韩禄怎么还不回来……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回来……”
躺在炕上的三青也睡不着,尽量往好处推测:“会不会顺便回家了?”
坐在一旁抽水烟的杨先生不免有些担忧:“不会出啥意外吧?”
三青坐起身来:“师父,你快念念经,求求菩萨,求求玉皇大帝保佑保佑他。”
王道士双手抱在胸前,仰头望着屋梁发愣:“我刚在经堂里上过香、念过经,求告过了。”
一夜未眠,下寺的人都在为韩禄担心,期盼着他平安归来。
在匪穴土房囚室里,被悬空高吊在屋梁上的韩禄,早已被折磨得精疲力竭。他双手已经麻木,浑身无法动弹,但脑子却十分清醒,张望着小窗外渐渐昏暗的夜色禁不住思前想后:他对误入匪穴的冒失之举毫不后悔,他对眼前死亡威胁并不害怕。二十多年在人的一生中并不算很短,但艰苦的生活,坎坷的经历,特别是爱妻遇害的打击,早已令他心灰意冷,把生命的价值看得越来越淡;一年多的时间虽不很长,但清除积沙,打扫尘土,深受众人赞扬的护窟经历,却让他那半凉的心渐渐复苏,对生命的意义想得越来越多。他想,人生在世,好比那戈壁滩上的小草,不畏狂风,不惧沙暴,活着就要给荒漠抹上点绿色,死了还要让草籽飞向四方再寻生机,使生命得以久久延续……
韩禄正在沉思默想,猛然传来响声。房门被打开了,匪徒把一个被捆绑的人推进来后,指着韩禄问:“你想好没有?答不答应?”见韩禄毫无反应,又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你不吭声,那就等明天送你去见阎王吧!”说罢转身出去又狠狠地把门关上。
囚室里平静了一会儿,刚被推进来的人探问:“是韩大哥吗?”
“宋福,你怎么也被抓来了?”韩禄听出了口音,深感意外和惊讶!
原来是韩禄追赶盗匪匆匆走了以后,宋福越想越不放心,怕他一个人对付两个盗匪会吃亏,想助他一臂之力,便骑马追赶,没料到循着那岔路口的马蹄印跟来又落入虎口。据宋福说,这几天都有队伍调动,看来只有等官兵来围剿时才能脱身了。
对官兵从无好感,对官府从来不抱希望的韩禄,当即明确地表示:“别指望他们,咱们得自己设法脱身。”
一阵商量后,囚室里便响起了摩擦声。原来是宋福在黑暗中摸索到了弃置在房角的石磨,正不停地来回蹭动,想磨断捆在他手上的绳索。
吊在屋梁上的韩禄听见摩擦声,心里顿时有了一线希望。他盼着宋福早些成功,因为只有趁着夜色,才便于他们逃离匪穴。但总听不见绳断的声音,而无情的时间却飞快地流逝,渐渐西沉的夜月,自小窗射入的一缕光影正迅速地偏移。
正当宋福几乎竭尽全力而绳索仍然未断,韩禄挣扎无力焦急地等待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室外突然传来几声枪响,随后便是一阵呼喊:“快跑呀!”“快跑呀!”“官兵来了!”
霎时间,匪穴里枪声不断,杀声四起,人呼马嘶,乱作一团……接着,土房着火,烈焰滚滚,火光照亮了夜空。剿匪的官兵与土匪之间展开了一场恶斗,其结果是匪首带着一些匪徒跑了,剩下的残部被俘。宋福磨断绳索救下韩禄冲出火海,幸得生还,而被盗的经书,除又寻获一袋外,其余的均下落不明。
藏经洞打开的第二天,洞里的经卷便横遭盗窃,这多少给王道士的心上蒙了一层阴影。他本来深信静海法师救他脱离危难,红衣喇嘛让他入主下寺,无一不是天神的指引,而打开藏经洞得见千万经卷,显然是佛祖、道君对他排除杂念,一心维护佛窟的赏赐,确实是善有善报,是福从天降。但他又担心这封存千年的一洞古卷重现于世会不会引来世人的争夺,以致酿出灾祸?他理不顺这祸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甚至在听杨先生讲解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道理之后,仍不明白自己面临的究竟是祸是福。他甚至抱怨说如果打开秘洞招来麻烦,还不如重新封闭以免再惹事端。不过,他的想法一冒出来便遭到杨先生的反驳。杨先生的意思是打开千年秘洞,显然应是天意,天意不可拒,天意不可违。既然是藏经之洞,他身为下寺住持理当把它好好看管起来。
听过杨先生的疏导,王道士虽不明白这“天意”中藏有什么玄机,但深知护洞有责的他又带领韩禄、三青搜集来一些旧木料,重新遮挡洞口,只不过生性多疑的他心里终究很不踏实。他请杨先生拿主意,杨先生思虑再三后出谋说:“佛窟宝地发现满洞藏经是件大事,应当写份奏折,禀告皇上,禀告慈禧太后。”他要韩禄出点子,韩禄想来想去就是担心这件事会坏在那些土匪身上,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藏经洞的消息张扬出去,准会招来麻烦。既然杨先生说这不是小事,他就该去张举人家请教。
听从了他们的意见,王道士带着韩禄去张家堡子时,张举人和几个青年正在院场上舞枪弄棍,他们不便打扰,径直去客房见到张盘铭、张鉴铭。王道士简单介绍了打开藏经洞的经过,韩禄又讲了土匪进洞盗窃的情况后,王道士从鼓鼓囊囊的褡裢里取出一些经卷,由韩禄协助一一陈放在桌上,请大先生、二先生过目。
张举人家虽是敦煌的名门大户,但张壶铭毕竟是武举,张鉴铭仅是庠生,张盘铭也只是长于书法。在过去的半生中他们哪见过如此古老的卷子,哪听说过有如此众多的古物,所以当他们看到满桌的经卷时,真是惊诧不已,无不啧啧称奇。
接着王道士又把杨先生代写的《上禀当朝天恩活佛慈禧太后》的奏折捧了出来,并加以解释说:“杨先生认为佛窟发现秘藏经卷虽说应归寺院所有,但事关重大,按理也应当禀报官府。但韩禄担心让那些贪官污吏知道了,无异于引狼入室,自找麻烦。所以杨先生才给写了这个奏折,想把它直送京城。”
张盘铭接过奏折,感叹道:“天高皇帝远,你不去讨好知县大人,这奏折怎么呈得上去?”
韩禄不免抱怨:“这么说还得低声下气地去求那狗官!”
张鉴铭劝说道:“人在矮檐下,焉能不低头。现在要办事,还不得不去求他。”
韩禄的脸上虽仍挂着愤愤不平之色,但听二先生劝说后也就不再言语。这时张家兄弟商量让王道士先留下,待约好时间后再去拜见严知县。而韩禄则带着他们捐献的一车木料,雇了一个木匠赶回莫高窟去给 16 窟洞口安装大门。过了三天王道士回来后见一道结实的大门已经安好,高兴地拿出一把大铜锁吩咐三青:“快锁上,大先生说这是一洞无价之宝,要我们好好看管。”
三青接过铜锁把大门锁上后,笑嘻嘻地指着韩禄说:“韩大哥,咱们一边一个,就当守门的哼哈二将吧!”
这时,跟在王道士身旁的杨先生问他是否见到县太爷。
这一问,问得王道士脸上的微笑变成了苦笑:“唉!多亏张家大先生的引荐才让见了一面,看样子那严知县也不懂行,送去的经卷也没仔细看,就哼儿哈儿地说,嗯!这几件就放在这儿,本大人有空时翻翻,余下的就存在寺院好好供奉吧……嗯,还有,听说西藏、青海的大寺庙里都有转经筒,你们不妨也学着做上几个,把经卷装些进去,让香客们去转转,修点功德,我看那比念经省事多了……”
不待王道士的话毕,杨先生就听烦了:“啊,这个严知县,韩禄说他是贪官,我看是个地地道道的、不学无术的糊涂官!”
“不过那份奏折他倒是答应代为转呈。”王道士又补充一句。
杨先生不免叹息:“如此昏官,你就别指望了,我看还得另找门路。”
茫茫戈壁荒漠中,又出现了孤孤单单的王道士的身影。他依然牵着那头曾经伴他西行的毛驴,只不过当年的他是由肃州去哈密受阻折向敦煌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之地,而如今的他却是让毛驴驮上一箱经卷欲去肃州邀功。他之所以不远千里,远去肃州。明里是因敦煌为肃州所辖,杨先生认为藏经洞的事虽然县官糊涂,但也许州官中有明白人。正好杨先生又知道那里的道台擅长书法,送上古代手抄的经卷肯定会得到赏识;暗里是他尘缘难解,旧情难忘,总还想去故地探问一下有没有关于芙蓉姑娘的下落。
怀着双重希望的王道士到达肃州后,先去拜访杨先生的朋友、道台的幕僚徐师爷。经徐师爷引荐,他才得以进入道台衙门去拜见道台大人。
安肃兵备道道台廷栋,是位擅长诗文,酷爱汉字书法,且自视甚高领有花翎三品衔的满族官僚。他身处地域荒凉、文化落后的西北一隅,权倾一方,孤芳自赏,妄自尊大,目中无人。他的下属吹捧他的字写得好,地方人士巴结他的字写得神,更弄得他云天雾里,不知天高地厚。
徐师爷领着王道士穿过花园,径直进入道台书房。只见房屋四壁上挂满了用真、草、隶、篆书写的对联、中堂,副副都署有廷栋的大名,其中一副还是他题敦煌的怀古诗:“古洞庄严多岁月,鸣沙有韵响雷音。画留北魏传神笔,经译初唐入道心。”活像是在举办个人书法展览。
廷栋道台身着便服,高卷衣袖,正聚精会神地挥毫弄墨,根本无暇顾及来人。及至跟随徐师爷进门来的一个衙役把王道士送来的木箱放在书案近前,他才抬头搁笔,指指木箱对向他打躬请安的王道士说:“你是王道长?听徐师爷说你送秘藏的古卷来了。快拿出来吧,让本大人鉴赏鉴赏。”
王道士取出木箱中的经卷,在徐师爷的指点和帮助下,一一展开陈放在书桌四周的条桌、茶几上,请道台过目。
廷栋时而走,时而停,时而拿起一卷仔细品味,时而拿起后又像不屑一顾似的随即放下,时而显示出欣赏的神态,时而又透露出轻视的表情。其神情变化,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王道士紧随在廷栋身后很想巴结讨好,见道台大人不动声色,自己既搭不上腔,又插不上话,急得额上汗水直冒,并不住地张望徐师爷,像对他求助。
廷栋缓步绕行一周,回到书案后,坐在太师椅上,打开鼻烟壶猛吸了一口,又歇了歇才问:“徐师爷,你也见识过这些古卷了,除去几件洋文书写的外,就这些汉文卷子来看,它上面讲些什么姑且不予评说,单论书法,你看与本官相比如何?”
没料到道台大人会如此提问,徐师爷不免奉承几句,指着四壁竭力吹捧:“大人的楷书,刚似铁画,媚若银钩;大人的草体,龙飞凤舞,出神如化。这古卷上的书法大多平庸一般,哪能与大人的墨宝相提并论。”
徐师爷的话正中廷栋的下怀,不免喜形于色:“是呀,这些古卷要论书法,多出于平庸之辈,极少特色,实无足重……不过,毕竟是稀少的古物,又难得王道长不远千里亲自送来,也是诚心可嘉……”
廷栋的话尚未讲完,一个衙役匆匆来报:“嘉峪关税务司洋大人林以镇偕夫人前来求见。”边说边呈上拜帖。
廷栋听说是洋人求见,不免有几分紧张,连拜帖也未看便连声吩咐:“有请,有请!”他见不知趣的王道士一动不动的仍然呆立一旁,才又吩咐徐师爷:“你安排道长去歇息吧,快!快!”
王道士没料到自己不辞辛劳满怀希望而来,辛辛苦苦地把一箱经卷刚摊开不久,道台大人略加观赏后还没说几句话,怎么就这样草草收场了。失望至极的他像挨了一记闷棒,痴痴地望着摆满书房的经卷,一时竟不知所措地愣在了那里。廷栋见状,不免露出厌烦的神情,招呼徐师爷过去耳语了几句。徐师爷心领神会,当即转告王道士:“洋大人要来,你先回避!”便不由分说地把他拉了出去。走过花园时,迎面见衙役引着一位身着西服、趾高气扬的高鼻子洋人手挽着他那衣着华贵、长相富态的中国夫人缓步走来,徐师爷又拖他赶紧让道。待洋人走过后,王道士不甚理会地问:“这洋人那么威风?”
徐师爷见洋人走远,这才压低嗓门,似在透露机密似的说他常年待在荒山沟里哪能知道,近来京师飞传的邸报上令人丧气的消息不断。一会儿说洋兵攻陷了天津,一会儿报洋兵打进了北京,再一会儿是甘肃提督、守卫京师的甘军统领董大人因兵败革职……试想想洋兵如此得势,谁还敢怠慢洋人?
王道士听后憋了一肚子气不再吱声,直到快走出衙门时才忍不住停下脚步,牵肠挂肚地问徐师爷那箱经卷怎么办?徐师爷做出爱莫能助的表情推诿说,看在杨先生的情分上,领他进衙门拜见了道台大人。东西是他主动送的,大人接见已经给了他很大的面子,是大人当面嫌弃送来的卷子字写得不好,并亲口说“实无足重”,他自己能有什么办法?
王道士虽被徐师爷的话噎住了,但一路上仍唠唠叨叨地述说他发现藏经洞有多难,送经卷来的途中有多苦,总是念念不忘那一箱经卷。徐师爷早已猜透了王道士的心思,为了息事宁人,安抚这位道人,又做出关心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耐心地宽慰说:“大人吩咐过了,那些东西就留下,他抽空再仔细看看,回头给你 10 两库银,算是他给寺院的布施。”听说道台大人答应施舍,王道士除了称谢之外,再也不敢计较,只得随徐师爷去了指定的住处。
徐师爷安顿好王道士后返回书房,意外地发现廷栋大人还专心致志地在细看那些经卷,便轻声地走到他身后问:“大人,客人走了吗?”
“走了,他是卸任要离开嘉峪关回比利时国,临行前专程来辞行的。”廷栋头也不回,聚精会神地在欣赏摆放在条桌、茶几上的经卷,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那道士安顿好了吗?”
“安顿是安顿好了,就是没完没了地老念叨这些古卷,还说这都是佛祖、道君藏经洞里的神物。”
“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你知道吗?连洋人见了这些古卷也垂涎三尺。”
“你说的是刚来过的林大人?”
“正是他。”
徐师爷深感意外:“我知道有些来中国的洋人,一是爱钱财,二是爱女人。他难道还爱这些古书残卷?”
“是呀,他在嘉峪关税务司任上几年,钱财有了;娶了个漂亮的中国女子,美人有了;临回国前再搜罗些金石古玩、字画、古书回去,不正好附庸风雅,光宗耀祖么!”廷栋说到兴头上,干脆放下正看的经卷,回到他的太师椅上坐下,摸出鼻烟壶吸了起来。
徐师爷像尾巴似的跟到桌边探问:“林大人真看上这些经卷了?”
廷栋放下鼻烟壶:“怎么不是?一进门看见摆满这一屋的古卷,就像苍蝇盯上了肥羊肉,看来看去怎么也不肯走,我只好大大方方地送他几卷。还请他顺便捎上几卷在路过迪化(乌鲁木齐)时送给伊犁办事大臣长庚将军。他听我说是忍痛割爱,真是喜出望外,高兴地掏出一只洋表回赠给我,还说这表上镶了金刚钻,在中国只有宫廷里才有。”说着便拿出怀表,提着系表的金链在徐师爷眼前晃来晃去地炫耀。
徐师爷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怀表又是看、又是听,感叹不已:“看来这些不起眼的古卷还挺值钱,难怪那道士唠叨不休。”
廷栋提醒道:“他懂个鸟,只不过想多敲几两银子罢了。不过刚讲的事,千万别让他知道,要不他会觉得 10 两银子把他亏了!”
徐师爷连连称是:“是,是,我尽快把他赶走!”
王道士送经卷讨赏不成,四处打听芙蓉姑娘的消息也无结果,在徐师爷的催促下,心灰意冷地离开肃州城。荒凉的戈壁滩上又出现了他骑着毛驴长途跋涉的身影。满怀希望而去的他受挫而归,疲惫不堪的身躯,大失所望的神情,孤独落寞的心态。这一切连瘦弱的毛驴似也受其感染,那小小的蹄子越走越缓慢,越走越无力,又走了几天几夜才回到莫高窟。听见驴蹄声,三青和韩禄急步出门迎接他。刚一见面,三青便兴冲冲地问:“师父,这一趟怎么样?”
“不怎么样。”王道士没精打采地回答。
三青没留心师父的表情,继续又问:“道台大人奖赏你了吧?他怎么说呀?”
王道士似有满腹牢骚:“怎么说,我本想那是天赐的神物,张家二先生认为是稀罕的古卷,敦煌县太爷胡说是普通的经书,而肃州的道台大人却说‘实无足重’。你们说气不气人!”他边说边走进了寺门。
三青见韩禄在卸毛驴驮的东西,走过去伸手帮忙,同时问:“韩大哥,实无足重是啥意思?”
“啥意思,我也头一回听说,等杨先生回来你问他吧。不过,我想也许是说分量不够重,没啥分量吧。”
“没啥分量?那古时候的人为啥要把它严严实实地封起来?”
“是呀,我看这一帮当官的,真没几个好东西。不是贪官,就是昏官,一路的破烂货色!”
“小心,让当官的听见要砍你的头!”
“砍就砍,只不过脖子上留个疤,吓不住我!”
卸过东西,韩禄去喂毛驴,三青回寺打水伺候师父洗脸。王道士脱去道袍、摘去道冠,忽然发现杨先生不在。问过三青才知道是他家里有事,熬更赶夜把经书抄完后,连工钱也没有结算,急匆匆地跟那捎信香客的马车走了。临行前留话说他回去安顿一下,明年浴佛节前再来。
雪飘,雪融,转眼间便到了 1901 年。当王道士等正忙于准备迎接浴佛节的活动时,杨先生如约而至。当天晚上,王道士、韩禄、三青便围坐在土炕上,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述种种传闻:他先讲了洋人的铁甲兵舰直逼黄海,与中国海军大战;接着又讲洋人攻陷大沽炮台,进占天津、北京,吓得老佛爷慈禧太后带着皇帝仓皇西逃。先逃去太原,后又转道西安,惊恐万分,不但急忙派人议和,而且还杀了几个大臣,革了几位亲王……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新闻,让听得半信半疑的三青以为他是在瞎编故事。杨先生连忙声明说不是瞎编,都是千真万确的。前几天他去肃州,还亲眼看见一队人马,押着长长的车队经过,听说那便是曾跟义和团的大师兄拜过把,想利用义和团抵御洋人的辅国公载澜被发配去新疆。
韩禄问那算犯啥罪?杨先生叹息着回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义和团团勇的血肉之躯,哪能抵挡得住洋枪洋炮。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太后和皇帝自身难保,也只能看洋人的眼色办事,找几个替罪羊呗!”
王道士听罢,又像被当头泼了一瓢凉水,看来老佛爷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求县太爷呈上去的奏折怕也就是打水漂儿了。
浴佛节越是临近,王道士心里越是不安,因为发现藏经洞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自他从肃州回来后,即有不少香客、游人找上门来,死缠硬磨,就是要进洞去看看,不得已之下,他只得推说门上铜锁的钥匙在县上保管,把藏经洞划为禁地;又有一些施主在施舍粮、油、银钱后直截了当地索要经卷回家供奉,他怕得罪这些活财神断了财源,又不得不偷偷摸摸地拱手相送,暗自形成了经卷换施舍的生财之道。这种矛盾的心态,使得他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对付浴佛节将要涌来的大量香客、游人。为种种烦恼所困的他,终于向杨先生吐露了他想在浴佛节期间出去化缘,以求暂避一时的想法。杨先生提醒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这才把韩禄等召集一起商量办法。毕竟是“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经过一番商议,他们终于想出了几条道道儿:一是把去年县太爷吩咐做的两个转经筒搬了出来,由杨先生挥笔泼墨,用核桃大的字抄了一些经书封存筒中,以应付那些念经祈福的善男信女;二是悄悄地搬了些经卷出来,准备打发捐钱多的施主;三是由韩禄、三青摸黑运些砖头沙土,重新堵塞在 16 窟窟门前,以求给那些想进洞的香客、游人制造障碍。

(王道士自藏经洞转移出的部分经卷文书 1 )

(王道士自藏经洞转移出的部分经卷文书 2 )
就在以上对付办法实施时,朱掌柜专程骑马来转告张家二先生的紧急口信:说是新任知县、湖北进士汪宗瀚大人到任了,传闻此人颇有些学问。大后天下午,县城士绅要在文昌宫设宴为他接风,让王道士送些经卷去请他鉴赏,听听他的高见。
听说新知县也是湖北佬,张二先生又主动提出引见,王道士当然想去巴结老乡,一番收拾后便按时赶去了。
文昌宫在敦煌城东门外,是衙门里的官员、县城中的士绅聚会饮宴之地。为欢迎汪知县到任而设在宴席厅中的盛大宴会热闹非常。宴席桌上,菜肴丰盛,大家推杯换盏,寒暄声、嬉笑声、猜拳行令声不绝于耳。不过在那里露脸的除了新知县外都是地方上的头面人物,而小小的王道士却只能待在宴席厅旁的客房里等候召见。他忐忑不安地时而站起走到门旁,听听宴席厅里的动静;时而打开背来的褡裢,看看装在里面的东西……漫长的等待急得他愁容满面,那双生来就显得比较小的眼睛,此时竟锁成了一条线。他企盼新上任的县太爷是个识宝的人,能欣赏那一洞他视为神物的经卷,能对发现宝物的他奖赏、表彰;他希望新上任的父母官能关注藏经洞,能支持他在莫高窟兴道护窟的事业。
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身着便服,颇具儒雅之风的新任知县汪宗瀚,由张壶铭、张鉴铭陪同走进客房,径直坐在正中的木椅上。王道士连忙趋前施礼请安。
已有几分酒意的汪知县,仰身靠着椅背,语气平和地指着王道士说:“听张举人介绍莫高窟新发现了一个藏经洞,内藏大量经书,你要是带来了就拿出来让本官见识见识。”王道士忙不迭地从褡裢中取出几个经卷,恭敬地呈给知县大人。
汪知县是进士出身,对文物古籍自有几分眼力。他接过经卷,一见那古朴的纸质、色泽,立即闪出专注的目光,及至一一展开,更是喜形于色。他一面欣赏一面自语:“啊,这一卷有落款,唐太宗贞观十四年……这一卷是唐高宗龙朔一年,难得难得,已是一千多年的古物了,真是难得一见!”
王道士听见县太爷赞扬,心里美滋滋的。
汪知县关切地问:“听说有很多,是吗?”
“很多很多,一个洞窟里全堆满了。”王道士做了个又高又大的手势。
汪知县仔细地问:“都跟这一样吗?”
“不,还有木板夹着的,有画的佛像,有些写的是没见过的字……”王道士说着又从褡裢里取出一幅绢画、一尊铜佛呈给县太爷。
汪知县轻轻打开绢画,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伫立莲台的观世音菩萨。那鲜艳的色彩,经千年而未变;那庄严慈祥的佛像,历千载仍传神;那画侧还留有题款“绘于宋太祖乾德三年”。他看得入了迷、出了神,禁不住地连声赞美:“珍宝、珍宝、稀世珍宝!”
王道士听得心花怒放,眉开眼笑地直望着张举人,张举人会意地提醒汪知县:“那一洞珍宝该怎么办?王道长请大人明示。”
汪知县只顾欣赏,一时也没想好办法。思忖片刻才应付了几句:“甘肃学政叶昌炽大人学识渊博,又长于金石古玩。我过兰州时,他即嘱我留心为之搜求,这不正好,真是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把这些送过去,他要是喜欢何愁没有妥善处置的好办法。”
方才听见赞扬还激动不已并满怀希望的王道士,盼来的竟是几句不痛不痒的回答,让他好像又坠入了五里雾中,气得有气无力地问:“大人,那……我……”
汪知县好像酒劲上了头,对王道士挥了挥手:“你,你就回去等着,静候兰州的佳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