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巨阉之死
魏忠贤听罢圣谕,骇得魂飞魄散,一股冷意直透心底,正待叩头谢恩,忽然头昏眼花,“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十月的天气已经令人感到一丝潜滋暗长的寒冷,而崇祯的心情却和这秋冬之交的气候恰恰相反,他越来越感到,几年来迷漫在宫中、京师、全国的寒冷与阴暗正在缓缓退去,许久以来压抑在他心头的郁闷与烦躁似乎一天比一天开朗明净起来。
这天夜里,勤勉的皇帝照例在批阅奏章,这几乎成了他固定的行为模式——每晚除了极特殊的情况,一定要将当天的奏章统统批阅一遍。
根据他多年的冷眼旁观,那些做官的绝大多数都把心思放到如何保住位子继而升官发财之上,真正为国为民者少之又少。对这些人的章奏,崇祯都充满了不信任,他觉着如果自己再松懈一下,国家真不知道要败坏到何种地步。更何况,现在是他一步一步剥夺魏忠贤势力的关键时刻。
这天晚上,一份新任南京通政使杨所修的奏疏引起了崇祯的警觉:杨所修在奏疏中接连弹劾了两位当朝显要,一是吏部尚书周应秋,一是兵部尚书崔呈秀。疏中说周应秋身为百官之首却贪婪污秽,无耻之极;崔呈秀父丧,圣上没有夺情视事的旨意,却拒不回家守制,大违天理伦常。恳请圣上命其回家守制,以敦士大夫日益败坏的风俗。
崇祯离开御案,在暖阁里来回踱步,思考着杨所修的奏疏。在他的印象里,杨所修是魏忠贤的一党成员,但他为何要攻击魏忠贤的第一号心腹崔呈秀与得力干将周应秋?是他受魏的指使来试探自己的反应,还是他与崔、周之间起了内讧?从字句的狠辣上看,杨所修的奏疏不像是受人指使,而且他指摘崔呈秀有凭有据,远不是捕风捉影留有余地以便以后能推卸干净的。可是杨所修哪来的胆量敢捋崔呈秀的虎须呢?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走出了暖阁,侍值太监王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忽然,空中飘来一股奇异的香味,崇祯精神一振,不自觉使劲吸了两下。王佐只顾低头随从,好像对此毫无察觉。宫中有各地进奉的香料数百种,妃嫔们有时还自己炮制燃香,几乎每到一宫,都有一种不同气味的香气飘散,崇祯此刻根本不去想为何有异香扑鼻。
过了一会儿,崇祯还是想不出杨所修的奏疏背后有什么文章,遂决定先将奏折留中,静以待变,同时秘令曹化淳与杜勋二人探知其中究竟。
就在这时,崇祯忽然感到一股性的冲动。起初,他并没在意,依旧在思考奏章的事情,谁知那欲望越来越强烈,令他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思考。
“奇怪!”他暗自嘀咕了一声。尽管他只有十八岁的年纪,正值欲望冲动难以自制的时候,可是他向来以长于自制而沾沾自喜。此刻面对愈益凶猛的欲望之潮,他感到理智的堤防摇摇欲坠。
崇祯重新坐到御案后面,举止从容,心里却激流汹涌,焦躁难耐。终于,他熬不住一浪高过一浪的欲望的暗潮,丢下手中朱笔,对王佐说道:
“朕要休息了,你可以去了。”
王佐唯唯而退。立刻,王坤、张彝宪及四名近侍宫女走了过来,侍候万岁爷就寝。
崇祯想起田妃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到她那里不大方便,于是对王坤等人说道:
“传朕的旨意,移驾翊坤宫!”
翊坤宫与田妃的承乾宫遥遥相对,是袁妃的寝宫所在。这天,袁圮正和两个心腹侍女红儿、梅香玩一种打马的游戏。这种游戏已经很少有人会玩了,袁妃是从南宋女词人李清照的《打马图经》上看到它的玩法的。李清照在书中把这种游戏说得格外雅致:“打马爰兴,樗蒲遂废。实博弈之上流,乃闺房之雅戏。齐驱骥马录,疑穆王万里之行;间列云黄,类杨氏王家之队。珊珊佩响,方惊玉蹬之敲;落落星罗,忽见连钱之碎……”袁妃爱其雅驯,便依图与红儿、梅香玩了起来,这两天三人刚刚学会,玩兴正浓。
王坤来传旨说皇帝要到翊坤宫临幸,着实让袁妃高兴了一下。依惯例,皇帝要到哪一位妃子的宫中巡幸,都是早已在晚膳之前定好的,像这样突然要来翊坤宫,定是他本拟在乾清宫休息,突发兴致才来的。皇帝在兴致勃发时首先想到她袁妃,正是心里面有她,怎能不令她心花怒放?
红儿、梅香急忙侍袁妃沐浴更衣。浴罢,她刚刚披上一袭纱衣,皇帝已到了门外。
听到“万岁骂到”的呼喝声,袁妃来不及穿上外面礼服,匆忙间扯过一条大红绢带胡乱束住飘逸的纱衣,赶紧跑过来迎接皇帝。
崇祯亲自扶起袁妃,见她的一头秀发自然飘洒,浑圆的肩膀在雪白的细纱掩映之下若隐若现,黑色的抹胸勾勒出一轮饱满丰柔的乳晕,大红绢带飘飘荡荡,拢起一团如火的激情。刚刚经过香汤沐浴粉黛不施的袁妃,通体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来不及梳妆打扮,更令她别具一种既自然又野性的妩媚风流。
皇帝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俗火焚身,手足无措。猛然间,崇祯一弯腰右手揽在袁妃腰际,左臂绕过袁妃的臀部,把她整个儿地抱了起来!
袁妃一惊,登时一缕绯红袭上脸颊,胸间若小鹿怦怦乱撞。不过,袁妃本性饱满热情,狂放大胆,片刻之间,便适应了一向刻板严正的皇帝的突然变化。她索性伸出双臂,勾住崇祯的脖子,嘴角含着笑意,泼辣的凤目迎着皇帝火辣辣的目光直视过去。
崇祯感到自己的浑身都在燃烧,血液如沸腾了一般,他的眼中只剩下怀里抱着的这个火一般散发着青春活力的女人,不暇细想,便抱着袁妃向宫里走去。袁妃腰间的大红绢带不知何时已悄然飘落到地上,崇祯抱着行走时带起的微风撩开了那薄如蝉翼的纱衣。袁妃也不遮掩,只是把自己的胸口更紧地贴在皇帝的胸前。崇祯分明地感到压迫在自己胸前的两团软玉温香,那力量或许并不很大,却足以令年轻的皇帝呼吸急促,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
芙蓉帐里,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欲望的烈焰已经烧到房顶的皇帝再也顾不得许多,大失平日的从容气度。袁妃也受了皇帝如火激情的感染,不一刻便也感到浑身发烫,焦渴之情难以忍耐。这一夜,崇祯与袁妃颠鸾倒风,有若急风暴雨,他第一次尝到了欲仙欲死的滋味,第一次知道闺房之乐会一至于此!
第二天一大早,有太监传旨:今日免早朝。
黑压压地站成一群的大臣们都有点出乎意外,自新皇即位以来,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免朝,于是有三两平日关系不错的臣僚们凑到一块儿,交头接耳,嘀咕着猜测皇帝为什么这样做。只有魏忠贤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听到免朝的旨意,立刻带着随身太监杜勋穿过乌乌压压的人群,竟自乘着坐板出宫去了。
此刻,崇祯正拿他白皙硕长的手指拨弄袁妃乌黑发亮的秀发,想起昨夜里两个人的一番颠狂,兀自感觉身心通泰。袁妃还在睡梦之中,她薄薄的鼻翼随着呼吸一张一翕,崇祯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觉得挺有趣儿。
这时袁妃忽然翻了个身,一支胳膊伸出锦被外面,崇祯轻轻坐起,拉过被子,替袁妃把那支胳膊掩上。看着她睡态可掬的样儿,忍不住在她雪白圆润的肩膀吻了一下。
袁妃睁开朦胧的睡眼,看到心爱的夫君,不禁一阵娇羞。却听崇祯轻轻叹道:
“古人常说美色误国,果然不错。”
“哼——”袁妃立刻睁大了眼睛抗议,“我可没有跑到乾清宫去勾引皇上,倒是皇帝自个儿跑到臣妾的床上来的呢?”她即便是争辩,也带着不少娇憨与妩媚。
“朕只是说笑罢了,不过——”崇祯正色说道,“到底是国事为重,朕一定下不为例。”
“下次皇帝跑来了,臣妾就把皇帝从床上推下去。”袁妃嘴里这么说着,双臂却伸出来,搂在崇祯的胸际,下颏抵在皇帝白皙清瘦的胸脯上。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禁莞尔。
崇祯感到袁妃饱满的胸部抵在自己的胸腹之间,又想起昨夜的春风一度,心头泛起一阵甜蜜的感觉。
且不说崇祯皇帝软玉温香,悱恻缠绵,就在此时此刻,另一个人却正暴跳如雷,火冒三丈,他就是遭杨所修弹劾的兵部尚书崔呈秀。
原来,杨所修本是一名小小的给事中,靠见风使舵,攻击东林党人得到魏忠贤的赏识,升至太仆寺少卿,不久又被推升为南京通政使。按理说这本是升官晋秩,但是,南京虽说也是都城,五府六部都察院样样俱全,但到底是“陪都”性质,是个清闲之地,相应品级的官员比起京师的来,无论是风光还是实惠,都不可同日而语。杨所修自然也颇为不满,适逢天启驾崩,崇祯即位,杨所修审时度势,看出皇帝与权阉之间的尴尬,决定铤而走险,反戈一击,在仕宦生涯中进行一场大赌博。不过,他到底胆小,不敢直接对魏忠贤开火,便拣定最为臣僚忌恨的崔呈秀作了攻击的靶子。
杨所修担心自己人微言轻,奏疏被魏忠贤等人扣下,便与昔日同道吏科都给事中陈尔翼、都察院佥都御史李藩密谋,欲将自己多年来的劣迹都推到崔呈秀身上,接连上疏参劾,以脱卸罪责。又因为李蕃与吏部尚书周应秋有宿愿,便索性连他一并弹劾,打算在搬倒崔、周之后,推荐在阉党之中同样不怎么得志的孙杰代其任,而后纠集同党,维持残局。
谁知奏疏刚刚递上,早有人将杨所修等人的计划一并报告了崔呈秀。这段时间以来,崔呈秀为阉党大局着想,早停止了与同党中人的勾心斗角,敛迹韬晦,小心在意,只盼着能与崇祯和平共处。岂料还是后院起火,怎能不令他心急火燎?!
宫庭上下,到处都是崔呈秀、魏忠贤安插的耳目,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都很快就能知道。这一天,崔呈秀闻讯,立即乘轿来至都察院,当真是怒不可遏,气势汹汹。
李蕃正与孙杰议事,冷不防崔呈秀闯了进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李蕃,你这小人,上次你在万岁爷面前告本部的黑状,老子一时心软,没把你连窝端掉,你不思感恩图报,却和杨所修这王八蛋合起伙来搞老子的鬼,真是小人!”
李蕃知道风声已经走露,心里暗暗叫苦,结结巴巴说道:
“崔尚书,你这话从何说起?”
“少你妈的装蒜,你既做得出来,就痛痛快快承认,老子还是堂堂正正的左都御史兼兵部尚书,九千岁也还是东厂提督,司礼监秉笔,就凭你们几个小丑,也敢在爷们头上动土,难道你们吃了豹子胆不成?”
他的话正击中李蕃担心之处,他既惊又怕,涨红了脸,欲言又止。
崔呈秀见李蕃哑了,又指着孙杰骂道:
“老子侍你不薄,想不到你也跟着这仨混蛋起哄,你也不想想,你能有今天,凭的是什么?因为点滴纠葛,就伙同这几个王八蛋来反咬一口,自相残杀!”
孙杰本来就不大同意杨所修等人的主张,只是他们承诺事成之后让他作吏部尚书,才犹犹豫豫地答应了。这时挨了崔呈秀狗血喷头的一顿臭骂,后悔不迭。
崔呈秀想起一事,又指着孙杰说道:
“你当工部尚书,督造惠王府、桂王府、瑞王府,督修信王府、三大殿,从中克扣了多少银两工料,你自己心里清楚。若是崔呈秀有朝一日遭了难,谁他娘的也甭想好过!”
孙杰吓得脸色刷白,双手抱住崔呈秀,央求道:
“崔尚书小声点,小声点,弹劾你本不是我的主张,你千万别把我的事张扬出去,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崔呈秀一顿乱骂,火气出了不少,便思量着如何圆满了结此事,此时见目的已经达到,便悻悻然说道:
“好,既然此事都是杨所修和陈尔翼想出来的,就让陈尔翼写一份奏疏,说杨所修所云都是放屁,那样或许还有得商量。”
孙杰唯唯喏喏,连声答应:
“卑职立即去找陈尔翼,让他出面驳斥杨所修,驳斥杨所修!”
崔呈秀威风耍得差不多了,这才起轿回府,静候陈尔翼的奏章。
一场闹剧就这样以崔呈秀的大获全胜而告终,孙杰和李蕃两位在朝堂上风光显赫的显宦大员挨了一顿臭骂,似乎并没有感到做人的尊严受到侮辱,而是乖乖地遵照崔呈秀的指示,到陈尔翼那里催促他写驳斥杨所修的奏章。
第二天,陈尔翼果然递上一份奏章,他先是不着边际地乱扯了一顿,又为杨所修开脱了一番,最后将矛头指向早已被魏忠贤打入十八层地狱的东林党人,意图扰乱崇祯的视野,求得当权派的一团和气。
奏章中说:“南京通政使杨所修奏,仰体圣孝,诸部臣屡疏乞去。夫君臣上下,可相安无事,而播弄多端,葛藤不断。臣闻东林余孽,遍布京师,欲因事生风,忧不在小。乞传旨命东厂、锦衣卫、五城巡检司缉拿巡访。”
崇祯接到这份不知所云的奏章,疑虑重重,猜测到这背后必有隐情。他寻思,若按陈尔翼的请求,派厂卫校骑四出缉访,势必又生事端,那才真会葛藤不断呢。目前局势还算明朗,自己清除魏忠贤的计划实施得十分顺利,在魏忠贤这一面又没有引起大的惶恐不安,若然轻举妄动,反倒欲速不达。
经过一番慎重考虑,崇祯在陈尔翼的奏章上批旨:
“群臣流品,经先帝分别澄汰已精。朕御极之初,嘉与士大夫臻平康之理,不许揣摩风影,致生枝蔓。”
圣旨传下来,崔呈秀、陈尔翼、孙杰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又回到腔子里,知道这场风波至此告一段落了。
李永贞的事情也有了最终的结果。王体乾、王永祚、王本政三个人将他贿赂的十五万两银子如数上交的消息,被李永贞的亲信太监偷偷转达给他。李永贞情知大事不妙,当夜便化装溜出皇宫,意欲隐姓埋名,逃过魏忠贤的报复。
他的如意算盘很快便落了空。魏忠贤拿定了主意要收拾他,哪里肯善罢干休?李永贞这一逃走,更给魏忠贤提供了口实,一时间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城外的野店乡村,到处都是东厂特务、锦衣卫校骑,没有胡子的中年男人,说话不男不女的人,足足抓了有一千多。
李永贞像过街的老鼠,整日东逃西藏,惶惶不可终日,最后还是被田尔耕的锦衣卫给掳了去。一番酷刑之后,李永贞在早已写就的供状上签字画押,只求速死。以前都是李永贞看着哪一位朝臣不顺眼,便捏造罪状,将其送到北镇抚司严刑逼供,不少人熬不过“铁琵琶”、“八抬轿”、“达摩座”等名目繁多的刑具,含冤死掉,更多的则是忍辱认罪,以求解脱,最终或则远流烟瘴之地,或则挨一刀完事。现在,这一套手段都用到了李永贞自己头上,令他苦不堪言。天道好还,报应不爽,果真是一点不错的。
收拾了李永贞,魏忠贤的心里平衡了一些,皇帝对他仍旧在冷淡之中透出恭敬,如今他也渐渐习惯了皇帝的这种态度。年轻自负的皇帝与有恃无恐的权阉之间暂时没有了计较,局势达到了某种表面的微妙平衡。
崇祯的心境也相当不错,李永贞与崔呈秀的事件令他大受鼓舞,他知道,原先铁板一块的阉党在自己的英明与冷静的对待之下,已经松动开来,显露出分崩离析的态势。虽然这样,两件事最终都随着魏忠贤的意图得到平息,但崇祯也知道,魏忠贤远远没有伤筋动骨,时机还没有到来,他只有等待。
这两天,又有王秉恭、黄天寿、徐延年、吴光成等一班掌权的太监照例乞休,崇祯各自给了他们一大笔赏赐,温语安慰一番,准许他们去了。他们腾出的空位,很快被王应朝、李风翔、刘文忠、邓希诏等原先信王府的太监所取代。宫中的形势在潜移默化之中,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动,只不过在魏忠贤愚憨的头脑里,还没有形成清晰的印象,没引起足够的警觉而已。那吴光成是被魏忠贤劈死的吴亮成的哥哥,自吴亮成死后,他如坐针毡,深怕魏忠贤迁怒于他,一并斩草除根。其实魏忠贤并没有想这么多,眼下他的阵营人心散乱,正需要拉拢安抚,吴光成也是他得力的属下之一,他不愿在此时失去他。所以,魏忠贤在见到吴光成时,反到格外亲近,绝口不提吴亮成与他最宠爱的小妾私通之事。这反而更让吴光成惊疑猜度,惶恐莫名。拜别魏忠贤,他立刻写奏疏请求退休。崇祯见吴光成告假乞休时痛哭涕泣,泪水横流的样子,不知道他心中别有感触,还觉得莫名其妙。
田妃的病经过太医的精心调理,也好得差不多了。这日晚间,在和崇祯共进晚膳的时候,还和皇帝拌了几句嘴,精神与气色几乎与平常时候没什么区别。崇祯心里高兴,对病中的爱妃发脾气、使小性儿也丝毫不以为忤,看到田妃还有气力撒娇耍赖,反倒觉得兴味盎然,生机勃勃。
田、袁二妃一个温柔明慧,一个热情泼辣,在当朝皇帝的内心深处,都比恪守妇道严正率直的周皇后令他感觉亲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感觉自己是一个成功的然而平常的男人,既没有坐朝问道时高高在上的拘谨,又没有与周后相处时那种平起平坐的缺憾。因而当他的理智占上风时,皇帝总是勉励自己勤政纳谏,直面现实;当他觉得刻板平庸,太过严肃,需要逃避片刻以求安逸时,田妃、袁妃的两宫便是他稍事休憩,养精蓄锐的港湾。
一种与生俱来的责任感激励着崇祯夙兴夜寐,忧国勤政。柔情似水的女人,美妙绝伦的琴曲,都曾使他意动神摇,几乎不能自持,而一旦想到祖宗留下的江山,将要来临的中兴之世,他便忍痛割爱,又回到堆满奏章的御案之旁。
这一晚也不例外,田妃的病体初愈,正期待着他的爱抚,然而崇祯在用过晚膳之后,还是匆匆回到乾清宫便殿,接见奉旨前来的内阁大学士黄立极等人。
黄立极愈发地老了,神情也正像他这个年纪的老人那样,变得舒缓而呆滞。在官场上混了大半辈子的黄首辅已经有意告老乞休,需要的只是适宜的机会。
施凤来对这位老迈平庸的首辅表面上恭敬卑微,内心里却怨气多多,嫌他总赖着首辅的位子不走,白白耽误了自己的前程。施凤来也已经六十四岁了,这个年纪对侍郎以下的官员差不多该是退休的年龄,但对于内阁次辅或首辅来说,却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所以他一心盼着黄立极早点致仕,好让自己也风风光光地作它十年八年的首辅。
张瑞图与李国木普也受到崇祯召见,与黄、施二人一同等待圣驾的到来。
酉戌之交的时刻,崇祯来了。四位大学士急忙出来拜见,崇祯传口谕,诸辅臣到便殿候驾。他自己则先到暧阁里换了身随便点的衣服,而后也来到便殿,自己先坐了,随即命拘谨的四位辅臣也各自落座。
张瑞图站了起来,拿出一个卷轴,说道:
“臣闻陛下雅好操琴,臣不嫌冒昧,画得一幅《抚琴图》献与陛下,请陛下御览!”
“噢,快呈上来!”崇祯来了兴趣。
侍值太监接了画轴,在御案上展开,却是一幅山水画,画面上山高月小,烟水渺然,古木森森,怪石嶙峋,一个人端坐在乱石丛中,正在弹琴。在画的左上角,题着四句古《琴铭》:“山虚水深,万籁萧萧。古无人踪,惟石山焦山尧。”
崇祯于绘画之道不甚精通,看了张瑞图所作,但觉夜气澄清,山水幽绝,胸中纵横之气,一时俱尽;而书法他可不是外行,看那《琴铭》十六字,古朴苍劲,雄浑壮美,笔画若铁划银钩,力透纸背,端地是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
崇祯愕然,无论如何也难将这清绝幽绝的书画佳作与平日唯唯诺诺、媚态可掬的张瑞图挂起钩来。他试探着问道:
“这书与画,都出于张卿之手?”
“正是臣所书所绘!”张瑞图答道。
施凤来察言观色,知道皇帝心中疑惑,于是叫着张瑞图的字号说道:
“陛下有所不知,张公书画俱有极深造诣,其山水画卷,与当今名家邢侗、米万钟、董其昌齐名,时有邢、张、米、董四家之称,张公画作,尚在董其昌之上。”
“噢,原来如此。”崇祯似乎明白了一点,轻轻点了点头,“这样说来,张卿献给朕的这幅《抚琴图》,可说是当世珍品了?”
“正是如此!”施凤来道。
“微臣不过是浪得虚名,万岁爷案牍劳形之际,品评指点一番微臣之作,或者可以聊舒圣怀,此外微臣别无深意。”张瑞图谦恭地言道。
“好,好,来人,把张卿的画卷收起来,朕有时间好好赏鉴。”
张瑞图既感激又得意,眼角眉梢都饱含着谄媚的笑意。
崇祯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
“今天召卿等来,不过闲谈而已——古来唯有君臣和谐,上下同心,方才有治平之世。如果没有直言敢谏之士,清正干练之臣,即使是尧、舜那样的明君,恐怕也无所作为,只有徒手待命而已!”
“万岁爷圣明之见,臣等久所未闻了。”黄立极不失时机地捧了一句。
崇祯点头,眼光依次扫过其余三个人的脸。三个人一时都想不起什么合适的话,一个个在皇帝的注视中低下头来。
沉默了一会儿,崇祯又道:
“朕有意撤了宫中太监的操练,诸卿有何见解?”
这话立刻在四位辅臣的心里激起一阵骚动。谁都知道,太监内操,本是魏忠贤所设置,教授年轻太监演习弓刀,操练阵法。虽然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但是由来已久,习非成是,成了宫中一道风景。每到演练之日,数万太监都停了日常事务,顶盔贯甲,在练兵场厮杀格斗,如同儿戏一样。天启曾经对此兴味盎然,换了崇祯之后,早觉得这东厂无甚大用,意欲罢除,只是碍于惯例,又怕一旦撤除,影响巨大,这才迟迟没有下旨。这时,忽然想到此事,顺便提了出来,看内阁辅臣有什么意见。
半晌,黄立极首先发言:
“陛下,臣以为此事关系重大,宜慎重行事。”
崇祯最不喜欢这种四平八稳的废话,略带鄙夷地看了黄老首辅一眼,没有吭声。
施凤来见状,柔声慢气地说道:
“内操乃先帝所设,魏公公全权统领。此乃宫中之事,陛下可与魏公公商洽,议定可否。臣等系外臣,于宫内事不宜多做议论。”
张瑞图缩着脖子,频频点头:
“施凤来所言极是,臣等对宫中情形所知甚少,至于内操之事,皆系耳闻,其中利害全不知晓。秉笔魏忠贤向来掌管宫中情势,陛下可向他询问定夺。”
崇祯心里怒气暗升,料不到在这种私下场合,这些身负治国重任、表率群伦的辅臣仍像在朝堂上一样畏首畏尾,敷衍推托,全无一点雷厉风行敢作敢当的气概。
或许他的心理还是在强忍之下不知不觉地表现了出来,施、张两人又都不说话了。
李国木普挺身而出,道:
“陛下为国家之主,宜独断专行,裁撤内操,不过是为其无益无用,既便是魏公公在此,恐怕也不会有何异议。”
崇祯点点头,觉得这李国木普所说还算差强人意。于是,他便毅然决然地说道:
“既然你们都是外臣,不愿干预宫中事项,朕也不问你们了——朕意已决,自明日起罢内操,诸太监有事的做事,没事的都打发出宫去!”
“陛下圣明!”黄立极呜呜囔囔地说道。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黄立极人已老迈,自五更上早朝,到现在已是困顿难熬,使劲挣扎也无济于事,慢慢地打起盹来。
这一切都瞧在皇帝眼里,他愈发鄙薄这些尸位素餐的极品大员们,心里既愤怒又鄙夷,马上就要公然发作起来。
恰在此时,一阵奇异的香气飘扬过来,令他精神一振。这香味似乎曾经在哪里闻过,只是一时记不起来了。
正低头思索间,一阵男女之欲搅乱了他的心神,而且愈来愈强烈。崇祯大惊,心想自己一向清心寡欲,自制极严,如何会在这时刻有了这种不合时宜的欲望?
又一阵香气钻进崇祯的鼻孔,他的脑海里忽然电光一闪:这香气分明就是自己把持不定,与袁妃颠狂一度的那天夜晚闻到的!
他猛然间站了起来,四处察看。侍值太监王佐不知万岁爷出了什么事,立即走上前来。崇祯吩咐道:
“找两个人来,让他们随朕左右!”立即有两个侍候的小太监提着宫灯赶了过来,只见皇帝顺着便殿四壁细细查验,还不时提鼻子闻着什么。施凤来等人一齐站起,茫然不知所措。
崇祯这里翻翻,那里敲敲,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提灯的小太监一步不离地跟在后面。皇帝沿着便殿四壁转了两圈,什么也没有找到,只好疑虑重重地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犹自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什么。
在场的辅臣与太监都莫明其妙,不晓得皇上在搞什么把戏。
忽然,崇祯远远地看到殿角处似乎火光闪耀,便立即重新站起,匆匆向那火星处奔去。
原来,在殿角隐蔽处,有一雕花镂空的屏蔽,屏蔽里闪着几点火光,显然是几枝香火。那香气就是从这里散发开来的。怒气冲冲的皇帝一脚将面前的屏壁踢碎,只见后面正端坐着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三枝熏香。
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坏了的小太监早忘了给皇上叩头,坐在那里抖个不停。
“谁让你跑到这儿来的,讲!”崇祯明白了自己两次欲心忽起都是有人作祟,并非是自己定力不够,心下释然。同时,他又感到受人蒙蔽,一股恶气陡然从心头升起,问话时不禁声色俱厉。捧香太监抖得更厉害了,结结巴巴说道:“是,是,是……是魏公公……公公教……教奴才这么做的!”
“是魏忠贤命你做的?”一提到魏忠贤,崇祯的情绪冷静了许多,但还是将“魏公公”或“厂臣”的称呼说成了魏忠贤,第一次在臣子面前直呼他的名字。
“奴……奴才不敢欺瞒万岁爷!”
崇祯未及再问,王佐在一旁说了话:
“启禀万岁爷,这本是宫中旧例,据奴才所知,泰昌、天启两朝都是如此的。”
“这么说,你一直都知道有人在这里燃香喽?”崇祯语含讥讽。
王佐不承认也不行了,只得硬着头皮说道:
“是,不过——不过自万岁爷登基,这方子一度废弃,只是,只是这一二日才重新收拾起来的。”
“这是魏公公让你们这么干的?”
“是!”
“那好,”崇祯的脸色渐渐详和,“朕觉得这香有特异功用,明日你将制香的方子进与朕,朕要细细参详修习。”
王佐见皇上气色转好,以为他只不过深怪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燃香,现在已然解开了疙瘩,对香中之术来了兴趣。于是,他便进前用一种谄媚的腔调说道:
“启禀万岁爷,对这香中之术,奴才略知一二。”
“说来听听!”崇祯果然兴致勃勃地追问。
“制此香时,用七八个月大的公鸡、母鸡各一只,以热药拌谷物喂食,将两只鸡隔笼喂养。药力发作之时,雌雄鸡即急急求交,求交不得,跳跃飞腾不止。这时,急刺其血,用以合香,燃时,人欲喷发,男女交接之时其妙处难以言传……”
王佐自顾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全没注意到皇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待讲说完毕,才感到情况似乎不太妙。
果然,崇祯面如寒铁,冷冷问道: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启禀陛下,奴才除了服侍陛下,兼管进香之事。”
“哦,原来是这样,”崇祯恍然大悟。忽然,他冲殿外高声喊道:
“御前侍卫何在?”
立刻,四名御前侍卫在高起潜的带领之下急匆匆闯了进来。
崇祯一指王佐,说道:
“给朕宰了他!”
王佐登时心雷轰顶,面无人色。片刻间,他突然醒悟过来,立即跌跌撞撞地趴在崇祯脚下,没了命似地喊叫:
“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命!燃香是魏公公的吩咐,奴才不敢违抗,万岁爷饶命啊!奴才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崇祯将王佐一脚踢开,对高起潜厉声喝道:
“还不动手?”
高起潜不敢怠慢,两步走上前去,一剑从王佐后心刺入。四名侍卫抄起王佐的尸体,提了出去,宝剑没有拔出,地面上连一个血点也没有。
捧香小太监吓得面色死灰,抖得不成样子。
崇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沉沉吼出一个字:
“滚!”
那小太监如蒙大赦,像白天遇见鬼一样玩命向殿外跑去,不料想慌不择路,一头撞到一根柱子上,登时脑浆迸裂!
崇祯一怒之下杀了王佐,第二天仍然余怒未消,传旨罢了内操。本以为魏忠贤会有什么反应,谁知道过了几天,竟无一点声息。崇祯觉得魏忠贤似乎在以隐忍求得和平相处。有了这样的想法,皇帝觉得自己心理与手脚的束缚立刻解脱开来,他决定拉开架式与魏忠贤正面斗上一斗。
机会很快就找上门来,都察院云南道御史杨维垣上疏弹劾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崔呈秀。疏中说:
“崔呈秀立志卑污,居官秽浊。河南道掌道御史,向来都是由品望素著,资质俱深的官员填补空缺,而崔呈秀却越过十几个有资格担当其任的人,提拔其心腹倪文焕。他还推举其弟崔凝秀为浙江总兵。太祖以来的制度,有哥哥在朝中掌管兵部,弟弟在外握有重兵的例子吗?崔呈秀卑躬曲膝,结交厂臣近前太监,以至赞誉之言日至,而污秽之行未彰。于是厂臣信任而且重用于他,而崔呈秀即借厂臣而行其私欲,朝廷的官职,只不过是他结党营私的工具;朝廷的臣子,都成了崔呈秀宠幸威制的顺民。其中累累恶状,难于备述。恳请圣明天子诛之以谢天下,或者罢官夺俸以澄清朝堂。再不然的话,也应当命其回家守制,这样也能收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之效。”
杨维垣的奏疏没敢直接指斥魏忠贤,反而还替他稍稍回护了几句,不过凡属崔呈秀的重大恶迹,魏忠贤也难免牵连,这一点崇祯心中雪亮。
他思虑再三,觉得此时舆论与声势还没有成熟,不宜轻易出击,但应该表明皇帝的好恶以利于对崔呈秀不满的人继续攻击,以壮声威。于是,崇祯在疏上批复:
“奏内诸臣,俱经先帝简擢。杨维垣妄自轻诋,本当重处,念其秉心忠正,姑不究。”
以崔呈秀的身份地位,受到这样严厉的攻击,岂能仅是一句“姑不究”就含混过去的?一批擅长观测风向的臣子们立即从中嗅出了与以往不同的味道,纷纷顺应潮流,上疏弹劾已不怎么受宠的崔呈秀。
杨维垣就是其中鼻子最为灵敏的一个。三天之后,他再次上疏弹劾崔呈秀,说他贪淫横肆,与吴淳夫、倪文焕、李应荐等人结为死党,把持朝政,殃民误国,而且崔呈秀新遭父丧,却还在以不祥之身料理三殿,大违祖制,天理伦丧。
崔呈秀连遭弹劾,只好依照惯例上疏请求回家守制,一面又上疏为自己辩白。崇祯没有批准他回家守制的请求,对他的辩白也搁到一旁,不予理会。
朝臣们愈发看出了苗头,右佥都御史贾继春随即上疏,弹劾崔呈秀明目张胆挟私泄愤;吏科都给事中陈尔翼借机弹劾崔呈秀内谀厂臣,外擅朝政,算是出了一口窝囊气。甚至连掌权大太监刘若愚,也觉得崔呈秀父亲死了不回家守制太不近情理。一时间崔呈秀破鼓万人捶,被昔日同党与受压抑的大臣们批剥得体无完肤,只得接连上疏请求辞职回家,为他那该死的时候不死,不该死的时候却死了的老爹守坟。
崇祯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在崔呈秀第三次递上的辞呈上批复道:
“呈秀栋梁之臣,舍之可惜,而父子情深,守制心切,准乘驿传归,期满回朝,勿劳朕念。”崔呈秀拿着皇帝的批复,哭笑不得。自己从来就没把死去的老爹当作一回事,何尝“守制心切”?想起贾继春、杨维垣这般势利小人,他不由得怒不可遏,想当年,也是这两个人为讨好他崔呈秀,奴颜媚骨,摇尾乞怜。自己与原来的吏部尚书赵南星、左部御史高攀龙有仇,杨维垣、贾继春两个就不待指挥,披挂上阵,死死咬住赵、高二人,左一道奏章,右一道奏章,弹劾赵南星、高攀龙朋比为奸,祸乱朝政,其目的不外乎是讨好崔呈秀;如今见风向转了,便反目为仇,落井下石。其实,杨维垣当初没有得到提拔重用,何尝是他姓崔的从中掣肘?都是他自己得罪了同为阉党骨干却位居首辅的魏广微,如今魏广微早已倒台了,杨维垣把一肚子窝囊气撒到了他崔呈秀身上,可真是天大的冤枉!
崔呈秀思来想去,没有了主意,只得拿了崇祯的旨意来见魏忠贤。
魏忠贤心里也凄凄惶惶,满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听崔呈秀哭诉过自己的狼狈之状,他也喟然长叹:
“唉,呈秀,你的处境咱家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皇上英明,咱爷儿们不像原先那么风光啦!朝里人气势汹汹,还不是冲着咱爷儿们来的?不要说杨维垣、贾继春他们,就是周应秋、李夔龙、孙淳夫这阵子也好长时间不到咱家这儿来口罗!”
崔呈秀听着干爹说了这一堆废话,有点后悔到他这里来了。他早知道魏忠贤愚憨木讷,过去还把自己倚为智囊,现在自己竟鬼使神差到他这里来讨主张,真是打歪了主意。想到这里,他勉强说道:
“爹爹,反正万岁爷的圣旨已经批准,再怎么着也难以挽回了,明日一早,呈秀就携家眷回蓟州老家。爹爹愈发孤立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一番话触动了魏忠贤的痛处,他不禁动了感情,拉住崔呈秀的手道:
“呈秀,爹爹我在先帝时能说一不二,威镇朝野,你的功劳最大。如今你要走了,我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啦,以后的日子可叫咱家怎么办呢?”
崔呈秀听魏忠贤首先想到的都是他自己的前途,心里不是滋味,又不敢在魏忠贤面前表露出来,便匆匆告辞。
第二天一早,崔呈秀带着爱妾萧灵犀,和八车珠宝金玉,灰溜溜地离开了京城。
杨维垣发起的弹劾之风并没有随着崔呈秀的离去而平息下来,反而变本加厉,愈演愈烈。崔呈秀仿佛成了垃圾堆,什么肮脏的东西都扣到他的头上,许许多多的罪恶好像才刚刚被这些天天与崔呈秀打交道的人们发现,而攻击他最卖力的大都是昔日与他关系最近的人,因为最害怕与崔呈秀沾上边,最希望从被指责的危险把自己洗脱出来。
崇祯对这么轻易地就把崔呈秀扳倒感到有点意外,他本以为此事很可能掀起一场喧然大波的,却不料竟出奇得顺利。他忽然发现了对手的虚弱和不堪一击,就像柳宗元笔下的那只云贵山中的老虎,突然发现那庞然大物般的驴子只不过虚有其表,禁不住既喜悦又愤怒:喜的是敌人的软弱、愚蠢和无能,怒的是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自己竟被表面的东西蒙骗了。现在,受欺骗之后的愤怒激励着他报复,残酷地报复!
雪片般飞来的弹劾崔呈秀的奏章几乎压断了御案,英明的皇帝对此早已不屑一顾,他看不起这些瞅准了机会起哄邀功的人,对这些奏章,他总是漫不经心地批上一句:
“崔呈秀已去,其过恶不予追究。”
崇祯在耐心等待着,等待着弹劾魏忠贤的奏章出现。他深信,如果自己不加阻止,任由这些奏章继续泛滥下去,不久就会有更激烈的弹劾出现,目标就是魏忠贤!
果然,崔呈秀十月二十一日奉旨回家守制,二十三日,工部都水司主事钱澄源便上奏:近来士大夫人品渐降,气节卑污,每天以歌功颂德为能事,譬如厂臣魏忠贤,曾经侍奉先帝,帮助筹划边务,督修工程,这些不过是大臣份内之事,朝廷论功行赏,自有典例为依据,何至于功名比开国元勋还要大?以至魏家乳臭小儿也位列公侯?先帝不自居圣明,诏旨批答,都归功于厂臣,而厂臣却居之不疑;外臣奏疏不敢直呼魏忠贤的名字,尽废人君之前臣必称名的礼仪。甚至于生祠遍布海内,称赞魏忠贤功德超过周公、孔子。一人称颂,人人效尤,士大夫之风习渐降渐污,莫此为甚!崇祯读着这份奏疏,微微地笑了,有了这个开头,自然会有更大的风潮随之而来,自己只要静等瓜熟蒂落的时刻就行了。
他拿起朱笔,轻轻在钱澄源的奏章中的“忠贤”两个字上点了两下,而后照着原先给崔呈秀批复时的样子,下笔一挥而就:
“厂臣魏忠贤经先帝简拨,托付至重,钱澄源不得胡乱比附!”
徐应元站在崇祯身后,眼看着皇帝龙飞凤舞地将奏章批复已毕,不自觉地长出了一口气。
崇祯回头,盯着徐应元道:
“怎么,你有什么心事吗?”
徐应元急忙躬身说道:
“万岁爷,应元并没有事情。”
“这样最好,你随朕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千万要珍重自己,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奴婢多谢万岁爷关照!”徐应元感恩戴德地说道。
徐应元丝毫没有听出崇祯的弦外之音,这天夜里,侍候完崇祯,便急忙乘轿来至魏忠贤的府第。
寒暄已毕,徐应元将钱澄源弹劾魏忠贤的消息说了出来。魏忠贤大吃一惊,急忙问:
“徐公公,万岁爷可有什么反应?”
“哎,你放心,有我老徐在,保你没事!万岁爷说你是先帝爷托付的重臣,不许姓钱的小子胡乱讲。”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不过在万岁爷面前,徐公公还要多多美言!”
“那当然,万岁爷今天还特地说咱老徐劳苦功高,好好保重身体哩。”
“徐公公原为信王府总管,万岁爷倚仗也是理所应当。”
徐应元心下得意,故作老成地说道:
“不过,九千岁你可得小心点,万岁爷登基没几天,正要找几个冤大头,给朝臣们一个下马威哩,你可别碰到枪口上,老了老了摔跟头!”
“多谢徐爷提醒,咱家注意就是了。”
徐应元告辞,魏忠贤又送他四盒珠宝,两名美女。徐应元自觉有功,便老实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了。
送走徐应元,魏忠贤叫苦不迭,自己虽然尽力收敛,以求安宁,还是有人把火引到了他的身上,钱澄源这小子是什么来头,怎么敢到自己头上动土?魏忠贤想了半天,还是弄不清钱澄源是哪一个人,只得先睡下,决定明天再弄个水落石出,如果可能的话,除掉这姓钱的小子。
还没等魏忠贤找茬对付钱澄源,另一个姓钱的,与钱澄源同一级别的小官——新任兵部武选司主事钱元懿又站了出来。这次的奏疏一点弯子也不绕,指名点姓参劾魏忠贤。
疏中说道:近年来诸士大夫不迎合天子,却谄媚朝臣,以至抬轿的,跟班的下贱仆人,一旦找机会攀附上掌权奸臣,立刻跻身显要,玷污公卿行列,在朝堂上滥竽充数。厂臣魏忠贤不过是一个端饭拿衣服的服侍太监,先帝感念其勤谨辛苦,给他一点权力,却招来诸多小人追腥附膻,渐成积重难返之势。没有骨气的臣子称功颂德,布满天下,就如同王莽妄称天命;魏氏家族列爵公侯,连襁褓中的孩子也不例外,就如同梁冀家族一门王侯;援引私人,占据显要位置,就像王衍狡免三窟;……先帝念魏忠贤服侍左右的几许功劳,只听到赞誉之言此伏彼起,哪知道其威权趋到了这种地步;假如先帝知其如此横行,恐怕已经早做处置了。陛下如果念其劳苦,免其一死,也应将他罢职回家,疏散其死党,剥夺其财富,使其不在内廷耀武扬威,而外廷也免去尾大不掉的祸患。……凡属魏氏爪牙,都公布其罪孽,该杀的杀掉,该流放的流放,肃清奸党,使天下澄清。崇祯觉得钱元懿的章奏虽然言辞犀利,但没有具体的罪恶,而且朝廷中许多人仍在观望,声势不足,仍应静待机缘,便批旨道:
“钱元懿小臣,如何又来多言,姑不究。”
徐应元吃了魏忠贤许多珍宝,觉得应当为他卖卖力气,这两天风声日紧,便常常到皇上左右转。崇祯忙于处理政务,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些。
钱元懿的奏章呈上之时,徐应元恰巧又来探听。崇祯搁下朱笔,笑吟吟地对徐应元说道:“应元,又有大臣弹劾魏忠贤,你看朕该当如何处置?”
徐应元受宠若惊,急忙恭恭敬敬地说:
“万岁爷,魏忠贤劳苦功高,先帝也早有定评,天下臣民也多感念他的恩德。他执政多年,法度严明,或许得罪了不少宵小之徒。这些人看万岁爷新近登基,对前朝政务知之不多,就以为找到了机会,借机大肆污蔑先朝功臣,以博一逞。一旦说错了,万岁爷求直言若渴,宽宠大度,不跟他们计较;万一把万岁爷蒙蔽住了呢,他们就能反攻倒算,扳倒先朝重臣,谋取利益。”
“那依你的主张,朕是不是抓一两个背信弃义之徒,杀一杀他们的嚣张气焰?”
“万岁爷圣明,是该拿一两个恶徒,杀一儆百,以忄敬效尤!”
崇祯忽然脸色一变,森严地说道:
“既然咱们君臣所见相同,那就先从你身上开始吧!”
“从奴才身上开始?”徐应元大惑不解,喃喃复述了一遍。
“不错,”崇祯霎时间面如寒冰,“你一个月挣几两银子?为何近来连置四五个小妾,又在宫外大兴土木,营造私宅?你的银子都是从哪里来的?说!”
徐应元慌了,张了两次嘴又合上,心神俱乱,应对不及。
“讲!”崇祯催促。
“回,回万岁爷,奴才是跟吕直、王坤、高时明他们借的!”
“是吗,高时明就在附近,朕要召来当面对质!来人,去叫高时明!”
“万岁爷且慢——”与此同时,徐应元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头磕得咚咚直响,一边告饶,一边继续磕头。
“万岁爷容禀,奴才的钱是魏忠贤给的,他与奴才是老交情,看奴才钱总不够花,这才给奴才的!”
“朕听魏忠贤说过,太祖定下的规矩,入人十贯,即处绞刑!”
徐应元大惊,急切之下涕泗横流,额头在冰凉的地面上磕起了大包,嘴里不住告饶:
“万岁爷念奴婢服侍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饶过奴才这一回吧,奴才知错了!”他意图转述崇祯说过的话,提醒皇帝自己还是有不少功劳的。
谁知皇帝不听也就罢了,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徐应元的鼻子骂道:
“你这蠢材!朕好意提醒你珍惜自个儿的身份地位,你却变本加厉,越发与权阉勾勾搭搭,竟将朕放在何处?——念你服待朕多年,给你留条活路,嗯,你到承天守献陵吧!”
徐应元大放悲声,痛哭不已,那情形真比杀了他还难受。对太监们来说,被派去守陵就如同被发配流放了一般,标志着从此永无出头之日了,也难怪徐应元这般痛哭涕泣。
承天在湖北,乃嘉靖皇帝之父兴献王朱祐杬藩封之地,正德皇帝朱厚照死后无子,兴献王之子朱厚熄入继大统。承天作为“龙潜之地”,又是献陵所在地,升格为府,专设护陵太监,负责祭奠洒扫,实质上就是高级守坟人。
徐应元当然不愿意给那些死鬼们看坟,即使是给死了的皇上看他也不干。他伏在崇祯的脚下,哀哀恳求:
“万岁爷开恩哪,奴才愿留在皇上身边,尽心竭力侍候皇帝,再不敢有二心啦!”他本来就鼻涕眼泪直流,一口气说出这几句话来,流出鼻孔的鼻涕来不及吸回去,“啪嗒”一声,落在崇祯的龙袍角上。
这一滩鼻涕再一次加剧了他的悲惨命运。崇祯素好雅洁,饮食起居的好坏不论,凡是他吃穿用度的东西,都必须精致洁净,不能有丝毫肮脏之处。看到那一滩鼻涕鲜亮亮地摆在自己的袍子上,他好一阵恶心,当即凶巴巴地说道:
“好吧,朕让你守献陵你不愿,那你就到中都凤阳去当一名净军吧!”
凤阳乃朱元璋祖坟所在地,太祖称帝之后,置凤阳为中都,与南都南京,京师北京并称,虽名中都,不过是一个大镇子而已。净军就是清洁队,负责扫皇陵,由犯罪的太监组成。徐应元若到承天,还能管几百号人,在一块小小的承天地面上当个土皇上,一下子改作到凤阳皇陵作清洁工,处境自然更加等而下之,愈发不堪了。
徐应元一下子傻了眼,欲哭无泪,好半天才重新杀猪一样哭嚎起来:
“万岁爷,你可不能这么绝情哪!”
崇祯再不理会他的哭闹,对侍卫说道:
“把徐应元送去刑部,告诉薛贞,先打二十板子,而后发往凤阳净军!”
两名侍卫上来,拖起瘫软在地上的徐应元,向殿外走去。走出好远,还能听到徐应元的声音远远传来:
“万岁爷,你可不能这么干哪……”
崇祯站了起来,吩咐近侍太监:
“给朕另换一件衣服!”
徐应元被处置的消息很快便在宫中传扬开来,掌权太监们看皇帝处罚自己的心腹都这样不留情面,都在心里面敲起了小鼓。尤其是魏忠贤的亲信,更是如坐针毡,当夜,司礼监秉笔太监石元雅和御用监太监王国泰便逃出了紫禁城,后来一直下落不明。
在崇祯心底,起初也觉得这样处理徐应元有些过火,他的本意只不过想借这事给魏忠贤一点颜色看看,等以后找机会再把他召回来。崇祯是一个念旧的人,徐应元虽然愚蠢,到底也勤勤恳恳跟了自己同甘共苦好多年,因为偶尔的贪财贪色,犯点小毛病,也是人之常情。谁料锦衣卫在徐应元的处所查出数担金银珠宝,有几担甚至原封没动,崇祯听到清点情况,顿时怒火万丈,立刻打消了召回徐应元的念头。本来前程似锦的徐应元,只因为一时被钱财女色迷了心窍,看不出最简单的形势变化,最后只落了个凤阳皇陵扫地的下场。
攻击魏忠贤的奏章在崇祯的默许之下渐渐多了起来,朝臣们大多对当年的骨鲠之臣杨涟、左光斗、汪文言、魏大中等人的惨死记忆犹新,害怕弄不好会遭人报复,现在虽然都看出皇帝对魏忠贤不太满意,却仍不敢直接指斥魏忠贤。有几份弹劾魏忠贤的奏章,也是畏首畏尾,中庸平和,言辞之激烈连钱元懿的奏章都不如,当然在崇祯的眼里就没什么份量。
十月二十九日,钱元懿上疏后的第四天,崇祯在文华殿披阅奏章。一份弹劾通政使吕图南的奏章引起了他的兴趣,疏中说吕图南党比为奸,阻抑言路。在崇祯的印象里,吕图南的名声也还不错,作通政使以来,也还算尽职尽责,如何会召来弹劾?再者,弹劾的奏疏要经过通政司,吕图南不会看不到,怎么没有他的解释?
正思量着,卢维宁报,通政司吕图南求见。崇祯道:
“让他进来!”
吕图南五十四五岁的年纪,瘦削脸庞,眉宇间总含着一点忧郁。他进了殿中,叩头山呼万岁。
崇祯待吕图南礼毕,道:
“吕通政,有嘉兴贡生钱嘉征弹劾你党奸阻抑,你知道吗?”
“回万岁爷,臣正为此事而来。”
“好,你说来听听?”
“谢陛下!前日有浙江嘉兴贡生钱嘉征上疏弹劾厂臣魏忠贤十大罪状,具疏赴通政司封进,臣见其字划称谓不合体式,命其重新誊写了再交上来。不料,这钱贡生认定臣是故意刁难于他,就又上疏弹劾为臣。”
“哦,是这样,”崇祯听说有弹劾魏忠贤的奏章,登时来了兴致,“那么把钱嘉征的奏章呈上来,朕要御览一番!”
吕图南派人去取钱氏奏疏,崇祯问道:
“那现在怎么样了?”
“回陛下,钱嘉征又写了一封弹劾为臣的奏疏,臣不敢隐瞒,已经送达天庭。万岁,当年魏忠贤极盛之时,陆万龄上疏请求为魏忠贤建生祠于国子监文庙之旁,与孔夫子并尊;又有李映日上疏比喻魏忠贤为周公,臣都因为其体式不合,驳回重录。臣怎么会在魏忠贤极盛时标新立异,而到了他衰落之时党比为奸?望陛下明察!”
这时,钱嘉征奏疏也提了来。崇祯打开看时,果然款式不合体例,便对吕图南说道:
“吕图南,钱嘉征奏疏确是不合体式,驳回亦属正常,无关党奸阻抑之事。乡间秀才不谙朝廷规矩,胡乱指斥,你不必和他计较。”
吕图南跪倒谢恩。崇祯又道:
“太祖雄才远略,设通政使司,本为通达下情,奏报四方臣民建言,申诉冤滞,参劾不法。贡生在民间已属见识多多之辈,写奏疏尚且不合体式,更何况秀才、童生以及不识几个字的百姓?若但因体式不合,便封驳不进,不知要误多少军国要事,使多少沉冤难雪。以后你疏理奏报,但当论其所言当与不当,不必拘泥于其体式合与不合,尽管原式封进,朕不怪罪于你就是了。”
“臣吕图南领旨!”吕图南心悦诚服地告辞去了。
崇祯看那钱嘉征的奏疏。疏中言辞极为犀利尖锐,陈列魏忠贤十大罪状:一曰并帝。大臣每上封章,必先关白,到称颂功德,魏忠贤与先帝并称,及至谕旨颁布,必云“朕与厂臣”如何如何,从来章奏,有如此体别吗?二曰蔑后。皇亲张国纪,并没犯十恶不赦的罪过,先帝命魏忠贤宣告皇后,魏忠贤竟灭旨不传,致使皇后不知底里,与魏逆在御前发生争执,魏忠贤于是罗织罪名,污陷皇亲,必欲罪之死地。幸赖先帝神明,只小作惩处,不然的话,中宫危矣!三曰弄兵。祖宗列朝不闻有内操之说,魏忠贤在外要胁朝臣,对内威逼宫闱,至使宫禁升平之地杀气腾腾。……崇祯一气读宗奏疏,不禁拍案称快!这正是他一直等待的奏章,今天竟真的来了!
尽管有的事情是据传闻写成,有的含混不清,但大致情形不错,每一罪状都够魏忠贤喝一壶的。
崇祯又细细将钱嘉征的奏疏读了一遍,几经考虑,在疏上批道:
“魏忠贤事体,朕心自有独断。青衿书生,不谙规矩,姑饶这遭。”
写罢,对秉笔太监王承恩说道:
“把这份奏疏连同前次钱元懿的奏疏,一同送六科抄录,写到邸报上,公之于天下!”
魏忠贤在第二天的邸报上见到了钱嘉征的奏疏,当即大吃一惊,令他惶恐不安的不是钱嘉征宣称的十大罪状,而是皇帝对这事的明确的支持态度。一个甚至连功名都还没有的书生,上疏弹劾位列上公的大太监,却只落一个“不谙规矩,姑饶这遭”的批复,而且还把这些都录在邸报上!任是再迟钝的人,也知道这其中表明皇帝的好恶何在了。
魏忠贤向以皇帝的支持为最重要的心理依托,现在明摆着崇祯已不再欣赏他,他也就变得忐忑不安,不知所措。见了邸报之后,他立即吩咐杜勋与曹化淳道:
“给咱家更衣备轿,朕要去面见万岁爷。”
崇祯传旨觐见,魏忠贤进得殿中,偷眼看去,皇帝面色肃然,没有了以前见到他时那种略显做样的恭敬。
“魏忠贤,你见朕有什么事情吗?”崇祯面无表情地说道。
“万岁爷,老奴冤枉啊!”此语一出,魏忠贤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声泪俱下,“万岁爷,老奴鞠躬尽瘁,忠心社稷,天下臣民有目共睹,有口皆碑,哪知道无知小子钱嘉征信口雌黄,丑诋老奴。极尽诽谤诬蔑之能事,以致让万岁爷生疑。老奴着实冤枉啊,万望万岁爷为老奴作主,将钱嘉征交付刑部,依生员擅议国政定罪,以儆效尤。”
崇祯不理会魏忠贤悲愤的陈辞,对侍值太监高时明说道:
“把钱嘉征的奏章拿来,大声念一遍,朕倒要听听是怎么诽谤诬蔑的。魏爱卿,你也听一听!”高时明展卷朗读:……四曰无二祖列宗。高皇帝垂训,太监不许干预朝政,而魏忠贤一手遮天,流毒缙绅,蔓连士类。凡钱谷衙门,边腹重地,漕运咽喉,多置腹心,意欲何为?五曰克剥藩封。桂、瑞、惠三王赴封藩之地,所有庄田赏赐,不及福王万分之一。而忠贤封公侯伯之土田,拣选膏腴,不下万顷。六曰无圣。至圣先师孔子为万世名教之主,魏忠贤是何人,胆敢建生祠于太学之侧?!七曰滥爵。自古非军功卓著,不予封侯,魏忠贤竭尽天下之物力,佐成三殿,居然袭上公之爵,坦然受之,不知自省。八曰邀边功。建州逆虏犯我大明,毁名城,歼士女,杀大帅,神人共愤,至今未恢复尺寸之地。而宁远稍捷,主帅袁崇焕功末克终,席不暇暖,而魏忠贤已冒封侯伯之爵。假若辽阳、广宁诸地复归大明版籍,又何以酬封魏忠贤?!九曰削民脂膏。郡县请建生祠不下百余,一祠所耗费用不下五万金。敲骨剥髓,孰非国家之膏血!十曰亵名器。呈秀之于崔铎,目不识丁,而顺天乡榜,贤书遽登前列。高时明读罢,魏忠贤早已是汗出如浆,颓然瘫在地上。他的内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稍稍一动,便觉得脊梁沟里直冒凉气。
崇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口气缓和了一点道:
“魏忠贤,你可听清楚了!”
魏忠贤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猛然醒悟到不对,又使劲点了点头。
“你说钱嘉征诽谤诬陷你,那么他所列十大罪状都是假的喽?!”
魏忠贤又失魂落魄地点点头,随即又痛哭涕泣,呜呜咽咽说道:
“求万岁爷给老奴作主呵!”
“公道自在人心,孰是孰非,朕心里有数。你回去写一份奏辩,将钱嘉征所言失实之处一一奏明,朕自会秉公而断!”崇祯也不想逼得太急,他要步步为营,置这个心目中的大敌于死地。魏忠贤悲悲切切地出宫,乘轿回到自己的府上,独坐良久,仰天长叹。
突然,他想起一个人来,立刻将曹化淳叫来,道:
“你去一趟宫里,给咱家把徐应元找来,说咱家有要事相求!”
曹化淳瞪大了吃惊的眼睛,半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说:
“千岁爷你难道不知道,徐应元早让万岁爷发配到凤阳当净军去啦?!”
这一天夜里,魏忠贤唉声叹气,忧心不止。昔日笙歌阵阵,鼓乐合鸣的魏府也变得凄清冷落,明晃晃的灯火不光没有增添热闹的气氛,反而更映照出偌大一座府第的空空荡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三五只乌鸦在魏府的大树上安了家,夜深人静之时,偶尔有一两声“嘎嘎”的鸣叫传来,胆小的人都少不得要毛骨悚然。
以前经常到魏府来的朝廷显赫与宫中掌权太监们,现在一个个都没了踪影。这其中自然有不少因素应归于魏忠贤自己,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魏忠贤就是一个最最窝囊的“将”,自从新皇帝即位,不论是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进攻,还是充满烟火气的面对面的交锋,魏忠贤既没有组织过一次像模像样的反攻,也没有能守住自己一方的阵地,只一味求和退让。既然魏忠贤本人都无心恋战,一心想讨好皇帝,保住自己的权势与地位,那些居官多年,早看透了官场奥妙的阉党大员们,自然也顺风扯大旗,得缩头时且缩头,对魏忠贤有利的形势,就在魏忠贤的愚蠢与卑怯之中,付诸东流。
此刻,魏忠贤呆呆地坐在太师椅里,长吁短叹,无计可施。他是流氓加赌徒出身,习惯在夜里熬夜赌钱或者喝酒玩乐。子夜的更鼓已然敲过,他却没有睡意,满脑子都是白天见崇祯时的场面与声音。
“啪!”一个烛花爆裂开来,在空寂的房间里,显得份外响亮。魏忠贤吓了一跳,茫然向四周看了一圈,只看见曹化淳站在门口打盹儿。
“化淳!——化淳!”魏忠贤自己也觉得这口气似乎太过亲切了一点。
曹化淳猛地醒了,急忙答道:
“千岁爷,奴才在!”
魏忠贤却一时想不起要说什么话,讪讪地道:
“每天都让你起早贪晚服侍咱家,真是辛苦你了!”
“千岁爷您可别这么说,能在您身边跑腿,也是奴才的福份,有多少人想服侍您,兴许连个面都见不着哩!”
魏忠贤心情略略开朗了一点,深有感触地说道:
“咱家眼下可不吃香喽!一班还没死光的杂种,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咱家哩!可惜呀,先帝爷年纪轻轻的就完了,要不然,哪个王八蛋敢说咱家半个字的坏话?!”曹化淳作出一副洗耳聆听的样子,魏忠贤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如今呢,崔呈秀也回老家了,李永贞也关起来了,周应秋、许显纯、田尔耕也都学了王八,缩头不出来了,王体乾脱不开身,宫里又耳目众多,出来不方便,说起来唯一又可靠又说得出话的,只有化淳你啦!”
曹化淳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道:
“千岁爷,折杀奴才了,奴才不过是端茶倒水的下人,哪敢高攀千岁爷您呢?”
“咱家说是就是!端茶倒水怎么啦?咱家十年前还不是给先帝爷伺候饭食的?后来咱家也位居上公,满朝文武不也都看老子的脸色行事?你也不能轻易看低了自己。”
“千岁爷见教的是,见教的是!”曹化淳毕恭毕敬。
魏忠贤忽然又想到了钱嘉征的弹劾,心下一阵失落,禁不住又是一声长叹:
“唉,这世道变得也太快啦!转眼间咱家已经六十啦。两个月前,咱家还风光得紧,现在呢,你也看到了,除了树上多了两只老鸹,咱府门前整天鬼影子也不见一个!真他妈的邪了门了。”曹化淳躬身静听,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待魏忠贤讲罢,他脸色郑重,推心置腹又小心翼翼地说道:
“千岁爷,奴才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口害,咱家只有你一个人说得上话,你想说尽管说好了。”
“千岁爷,您老已过花甲之年,为朝廷也做了不少事,也对得起先帝的知遇之恩啦。如今的万岁爷英明果决,做事条条有理,不像先帝那时一切都得靠千岁分配处置。依奴才之见,千岁爷倒不如趁这机会,把官辞了,提笼驾鸟,养花种草,优游自在,颐养天年,不比整天价起四更上早朝,一大把年纪还轮值站班强得多?再说,朝廷上早有一班人嫉妒千岁屡邀圣宠,功勋赫赫,思量着取千岁爷而代之,千岁爷总在他们眼前转,说不定哪天就中了他们的奸计,老了老了载跟头。到不如功成名就,激流勇退,既解脱了自己,又省得别人老盯着眼红。”魏忠贤轻轻点头,道:
“或许你说得有点道理。”
在他的心目中,担心的不是反复无常的小人的嫉妒,而是崇祯日益明显的冷淡与敌视。伴君如伴虎啊,既便像天启皇帝那样无知的皇帝,不还是随便一句话就能将他魏忠贤生吞活剥了吗?何况是自以为是,总想雄心勃勃干一番惊天动地大事业的崇祯呢?他能够容忍一个权倾内外的太监分享自己皇帝的权力吗?或许,辞官真的能求得皇帝与自己之间的妥协,以交出手中的权力为代价,换取自己以后的富足与安宁吧?
想到这里,魏忠贤又对曹化淳说道:
“难为你一门心思为咱家着想,容咱家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第二天,早朝已罢,崇祯用过早膳,忽然心血来潮,想到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过周皇后了,便兴冲冲地奔坤宁宫而来。
周皇后的两个心腹侍女梅箫与秋瞳正在宫前的丹墀上闲聊,远远地看见皇帝来了,急忙跑进去给皇后娘娘报信。
周皇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火火地出来迎接心爱的丈夫,梅箫与秋瞳一头扎进宫去,也没有再出来。坤宁宫表现出一副温和的冷淡态度。
吕直与李凤翔两个近侍太监便欲上前通禀万岁爷驾到,崇祯摇手示意,他素知周氏以糟糠之妻自居,对一国之主的万岁爷向来都是平等之中的敬重,不怎么理会皇家的诸多清规戒律,对这位不怎么驯服的皇后,崇祯向来也不怎么苛求,有时还觉得这样平等相待的乡下小夫妇式的关系也蛮不错的。
走到宫门口,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崇祯心下觉得古怪,不觉驻足聆听。
却是周皇后温润的嗓音传了过来——……
天生丽质难自弃,
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
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
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
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
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
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
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
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正是白居易的名篇《长恨歌》。崇祯听了片刻,忍不住微微地笑了。周皇后的这一番做作,分明是给他皇帝瞧的,八成是自己这几天没来坤宁宫,这小女人便疑心自己都是在田妃那里过的夜,女人本能的敌视心理经过刻意的放大,自然醋海生波,致使她今天在这里旁敲侧击,阴阳怪气。
想到这里,崇祯故意咳嗽了两声,快步向周后读书处走去。
吟咏声停了下来,周皇后仿佛刚刚才知道皇帝的到来,起身相迎,屈身万福,道:
“臣妾拜见万岁爷!”
崇祯一伸手扶起妻子,眼里满是笑意,嘴里揶揄道:
“皇后读得好诗,难得你还有如此雅兴!”
周皇后听出丈夫语气里的挖苦味道,便赌气说道:
“臣妾哪里有什么雅兴,不过是清闲无聊,念两句诗解解闷儿而已。”说这话时,周皇后嘴角微微吊起,双目下垂,一排整齐排列的小白牙轻轻咬住上唇,仿佛有无限的幽怨暗藏在她纯真细致的小脑袋里。
崇祯看在眼里,也不再调笑下去,便说道:
“朕今天来,就是要陪皇后聊天解闷的,皇后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万岁爷如今已是一国之主,君临天下,日理万机。再说后宫中佳丽如云,挑选起来也要费一番心思呢,哪里还顾得上糟糠之妻有什么想法?”
崇祯作出一副既吃惊又委屈的样子,提高了声音说道:
“冤乎哉!朕日理万机不假,不顾糟糖之妻可是打死也不敢呀,朕对宝贝老婆心疼还来不及哩,哪里敢不管呢?”
“那万岁爷为何久不到臣妾的宫里来,不是那些小狐狸精媚住了万岁爷,谁还敢拿绳儿捆住万岁爷的腿脚,不让你到臣妾这儿来不成?”
崇祯见周后忍不住吐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不禁笑了起来,道:
“你这可是呷不相干的闲醋哩,朕近日一直都在乾清宫安寝,从没到哪个嫔妃那儿临幸,老天爷可以作证——不信,你以后可以打发梅箫她们几个天天到乾清宫打探,看朕说得是真是假?”
周皇后听丈夫赌咒发誓,料他所言不虚,心下释然,嘴里却依旧不依不饶:
“臣妾可没有那么大的胆量,还窥探万岁爷的行踪。再说,即便万岁爷身子到了臣妾这儿,心里惦记别人,还不是一个样子?”
崇祯素知皇后脸皮薄,轻易拉不下面子改变自己固有的态度,便打趣道:
“朕算是没有办法讨你的欢心啦,真是倒霉透顶,讨了这么一个又倔又犟的小醋坛子。”
周皇后脸一红,低下头去,纤细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摆弄自己衣服上的一颗紫色的玉饰。崇祯见皇后已经消了怒气,便大胆抓过皇后的小手,捧在自己的掌中,注视着周皇后羞涩的眼睛,说道:
“朕这几日忙于政事,疏忽了你,就此一回,下不为例,好不好?”
周皇后红晕刚退,这时又忽地涌上双颊,急急地抽回手,道:
“只要万岁爷没把臣妾丢到耳朵后边,臣妾就知足啦。你忙,臣妾也知道,臣妾不会硬逼你着到宫里来,只求万岁爷别忘了信王府时的情分!”
崇祯想起自己入宫之前,周氏提心吊胆失魂落魄依依难舍的神态,不由触动了感情,道:
“你我同甘共苦,濡沫情深,岂是轻易便割舍得了的?你也太小心眼儿了,竟怀疑朕会为美色所迷,看来,你还是对朕了解得不深呢?”
两个人正恩爱之间,吕直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说道:
“启禀万岁爷,魏忠贤有奏疏要交与陛下,并请陛下一见。”
崇祯顿感扫兴,只觉得这魏忠贤总是找不合适的机会递奏章,说事情,半分眼力都没有。他一挥手说:
“就说朕正忙着呢,不见!”
“嗯——”吕直犹豫了一下,“魏公公说,他要请求陛下准许他辞去东厂提督之职。”
“噢?有这事儿?”崇祯“霍”地站了起来,在周皇后面前来回转了几圈,又忽然停住,伸手指着吕直说道:
“你去跟魏忠贤说,让他把奏折拿到乾清宫,交给王承恩,等朕回去之后再作批复!”
吕直走出去传命,崇祯坐下,继续与周皇后闲谈。他心里惦记着魏忠贤辞职的事,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
周皇后也知道皇帝有心事,闲坐片刻,估计魏忠贤已经去远了,便站起来催促崇祯道:
“万岁,国事要紧,臣妾不敢以私事误国事,时候不早了,请万岁爷移驾,去处理朝政吧?”崇祯也随之站起,道:
“皇后体念国家社稷,聪慧仁爱,正是我大明社稷的造化。朕这就走,去看看魏忠贤到底又搞出什么名堂。皇后好自珍重!”
两个人情意绵绵地分手。崇祯离了坤宁宫,勿勿赶回乾清宫。
魏忠贤的奏疏赫然摆在御案上。王承恩了解崇祯的心事,把那奏疏单独搁在御桌中央,只等着崇祯御览。他自己则恭恭敬敬站到旁边,随时等候皇帝的吩咐。
崇祯秉心静气,稍稍平息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表现出一副从容的作派。然后展开奏疏,凝神细读。
王承恩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大殿里静寂得像没有人一样。他留心观察着皇帝的一举一动,但见崇祯的浓眉忽然一挑,而后皱了起来,又忽然舒展开来,眼角的皮肤聚拢,嘴角慢慢上翘,终于笑了。他一颗提着的心也随着崇祯的表情慢慢落到肚子里,在老太监的印象里,这是皇帝头一次心情愉快地读魏忠贤的奏疏。
皇帝忽然拿起来朱笔,在奏疏上刷刷点点,草拟一则批复,自己又仔细看了一遍,而后对王承恩说道:
“传旨,命魏忠贤回私第调理病情,东厂印交王本乾执掌,命高时明为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贤的印信,即刻收回。”说着,他收起桌上的奏疏,道:“这份奏章,派人交给内阁黄立极等人。”
王承恩答应一声,去了。崇祯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兴冲冲地来回走着,又仿佛在思量着一桩重大的事件。
这样持续了约摸有半个时辰,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对近侍的吕直吩咐道:
“传朕的旨意,改宁国公魏良卿为锦衣卫指挥使,东安侯魏良栋为指挥同知,安平伯魏鹏翼为指挥佥事。”
吕直是负责侍候皇帝饮食起居的太监,几乎没有替皇帝传过这一类的圣旨,忽然间听到崇祯这一通吩咐,有点摸不着头脑。
崇祯没有听到照例的“遵旨”两个字,立刻停下脚步,提高了声音说道:
“为什么不回话?”
吕直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急忙说声“遵旨”,便马不停蹄地跑了出去。
崇祯继续自己的思绪,掂量着依魏忠贤目前的气势,似乎早已经心灰气丧,他的那一群走狗们,也都像大难临头时的乌合之众,虽然拼死一搏,倒也胜负难料,但此时谁都是顾自己要紧,哪里还会想到鱼死网破的挣扎才是挽救自己的最好出路:等待他们的只有被个个击破的命运。
不过,阉党到底是经营多年、盘根错结的大势力,即便是树倒猢狲散了,也还是小心为妙,免得欲速则不达。
想到这里,崇祯冷静下来,继续批改奏章。这些日子,各道御史,各科给事中弹劾崔呈秀的奏章仍像雪片般飞来,就连京畿、保定、山东的地方官们,早得到消息,明白了风向的,也都具章弹劾崔呈秀以及魏忠贤的得力死党工部尚书吴淳夫,太仆寺卿白太始,锦衣卫都督田尔耕等人。皇帝明白,其中不少人是看风使舵,有的还曾经大肆为魏忠贤唱过颂歌,现在参与弹劾崔呈秀等阉党显宦的大合唱,无非是看魏忠贤已然日薄西山,要赶紧另找靠山,洗清自己而已。崇祯每当见到这样的奏折,总是不自觉地发一声冷笑,漫不经心地把它搁到一边。
今天,他看到又一份弹劾崔呈秀的奏折,正要随手丢开,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不禁脱口而出道:
“对呀,我何不如此这般呢?”
原来,崇祯联想起魏忠贤托病辞职,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何不趁众官屡屡指摘崔呈秀的机会,将他处理了,杀鸡骇猴,震慑魏忠贤一下子,也看看他有什么反应,再作定夺。
主意既定,他便在那份弹劾的奏折上批复道:
“崔呈秀罪状明悉,人神共愤,着即削职为民,追夺诰命,依罪交吏部勘处。钦此!”
写罢,崇祯长出了口气,似乎心里放下了一块巨石,精神也轻松了不少。经历了两个月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谋划,年轻的皇帝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崇祯接连降旨,罢免了工部尚书吴淳夫、太仆寺卿白太始、尚宝司卿魏抚民、东厂太监张体乾。就连刚上任没几天的王体乾也难逃噩运,丢了东厂提督的位子,落职闲住,乾清宫太监高时明荣升东厂提督。崇祯因为心腹太监统管了东厂,底气足了许多,再也不用担心有突然的事变发生了。
魏忠贤的侄孙辈都连降五六级,本来是超一品的公、伯现在变成了三四品的锦衣卫指挥,无不灰心丧气,惶惶不可终日。魏忠贤此时已然威风扫地,只求保住自己的财货与一条老命,连和皇帝讨价还价的胆量都没有了。别的人惟他马首是瞻,他既然如此,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公侯、都督们自然也只能忍气吞声。
这一天,崇祯正在御书房读书,忽然有人报:“启禀万岁爷,提督东厂太监高时明求见!”
皇帝一愣,心里寻思:这高时明刚刚上任,本应在自己的衙门里理事,为什么突然要求见自己?说不定有什么特殊的情况。想到这里,他淡淡说道:
“你们都退下,让高时明进来见朕!”
众人退下,高时明半躬着腰小步趋了进来。他约摸三十七八的年纪,白净面皮,两道眉毛天生黄色,与众不同,一双眼睛雪亮,精明之中透着几分狠辣,令人一见之下,不自觉地生出几分畏惧。他奉命提督东厂,倒也是一个合适的任命。
此刻,高时明低眉顺眼,走到离御书案有七八尺远的地方,稍稍有点尖细的声音说道:
“奴婢叩见万岁爷!”
崇祯用欣赏的眼光看了自己的心腹太监一眼,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来见朕,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
高时明往前走了三步,压低声音说道:
“万岁爷,奴婢受您的恩典,执掌东厂,殚精竭虑,不敢稍有懈怠。奴婢派了几十名亲信干练的弟兄,专门负责监视崔呈秀、客氏、魏良卿等人行踪,以防有变。今天有一个兄弟向我报告说抓了一名可疑角色,此人化了装,从崔呈秀乡下的府第溜出来,骑快马进了京城。在京师的闹市里转悠了两个时辰,最后直奔魏忠贤的府第,奴婢的手下在魏忠贤的大门前抓了他。押回来之后,奴婢亲自审问,这小子死不认账,奴婢只好稍动了点刑,夹断了他一条腿,他这才吐了实情。”
崇祯全神贯注地听高时明说,忽见他停了一停,忍不住好奇心,问道:“他怎么说?”
“这小子是奉崔呈秀之命,劝魏忠贤趁田尔耕、许显纯还掌握着锦衣卫,及早动手,要不利于万岁爷。崔呈秀写了密信,让这名心腹一字不差地背熟了,再将信撕碎,命他到魏忠贤府里,将内容背出,与粘合而成的密信对照,用心可谓阴毒。奴婢已依照这小子所背的内容,将密信粘贴好,请万岁爷过目。”说着,高时明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来,铺开在崇祯的书桌上。崇祯细细读了一遍,心里暗自感到惊骇。崔呈秀在信中审时度势,对魏忠贤晓以利害,极力劝魏忠贤利用锦衣卫的军队发动政变。崔呈秀心思细密,将兵变、夺宫、威慑朝臣、拥立新帝,把持朝政诸般细节一一策划得极为周到。若是真的依此行事,恐怕皇帝与魏忠贤胜负的机会各半,魏忠观若是突然发难,恐怕赢面还要大一些。崇祯读着这封阴毒简练的密信,后背的冷汗湿透了内衣。
他的目光继续漫无目的地在密信上扫来扫去,极力让自己震惊的心神平静下来。过了片刻,皇帝抬头对高时明道:
“你刚才说的都是实情?!”
“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诳骗陛下——魏忠贤府上的人已经看到了东厂弟兄抓人,估计已报告了魏忠贤。”
“好,你为朕立了一件大功,待朕把这事搞定之后,再行赏赐!”
高时明跪倒,道:
“奴婢对万岁爷感恩戴德,纵然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眼前国家资财匮乏,奴婢请将万岁爷的赏赐交入内帑,以表奴婢一片忠君之意。”
崇祯大喜,道:
“你体念国家朝廷的心思,朕都记下啦。你先回去吧,朕要思量一下,如何对付这几个居心险恶大逆不道的恶棍。你要多派几个干练的手下,盯紧崔、魏、客、田等人。”
高时明正待辞别,忽然卢维宁从外面走进来,启奏:
“万岁爷,魏忠贤求见!”
崇祯正自怒气满胸,便厉声说道: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魏忠贤蹒跚着走了进来,慢腾腾地跪下。
崇祯明知故问:
“魏忠贤,你见朕何事?”
“启奏万岁爷,奴婢正在家里养病,有东厂的人从奴婢门前抓走了一个人。奴婢不知出了什么事,特来请万岁爷示下。”
“你的消息倒是挺灵通的啊?!”崇祯语含讽刺。魏忠贤低了头,一声也不敢吭。崇祯轻蔑地看了魏忠贤片刻,又道:
“有几个阴谋叛逆的恶党,被东厂追捕,其中之一偶然逃到你的府第附近时,被东厂番子抓住。现在他已将实情合盘托出,他的同党也静候诛戮。你回去养病好了,不干你的事!”
魏忠贤吃了一惊,急急问道:
“不知是哪些人大逆不道,谋害陛下?”
“你有必要知道吗?”
魏忠贤语塞,呆呆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愣了一会儿,只得讪讪地说道:
“奴婢已无事可奏,向万岁爷告辞!”
“好啦,你去吧,你尽管安心养病,切不可伤神劳心,耽误了自己。”崇祯一语双关。
魏忠贤走后,崇祯对高时明道:
“你稍待片刻,朕书一道密旨给你。”说着,他提笔写道:“查锦衣卫左都督田尔耕包藏祸心,图谋不轨,着东厂高时明擒拿具奏,勿得迟疑!”写罢,交给高时明,低声说道:
“这道旨意切不可让任何人知道,抓住田尔耕之后,你单独念给他听。先将田犯秘密看押,切不可走漏风声!”
高时明神色郑重,跪倒接旨。又问:
“那其他谋逆要犯是否一并逮捕?”
“客氏、许显纯、李夔龙、魏良卿都没有直接任锦衣卫之职,谅他们也闯不成多大气候,他们几个,你只管小心监视好了。”
“万岁爷聪明睿智,奴婢景仰万分!”
“好啦,去吧!”
十一月初一这天,天气冷得厉害,临近清晨的时候,忽然飘飘洒洒地下起雪来。
魏忠贤歪歪斜斜地坐在太师椅上,看着窗外呼啸的北风挟着鹅毛般的大雪,迷蒙苍茫。树枝桠间的鸟巢里,乌鸦熬不过瑟瑟的寒风,“嘎嘎”地鸣叫着。这天,魏忠贤的耳朵格外敏感,每听到一声寒鸦的凄凉孤寂的叫声,他都不由地心悸一小会儿。
自从辞了东厂提督和司礼监秉笔之后,他就一直这么百无聊赖地发愣,一个姿势一呆就是个把时辰,就连平日最令他开怀的掷骰子,搓麻将,似乎也变得索然无味。每一个白天对他来说,都变得格外漫长。
窗外,雪正下得紧。魏忠贤看了有半个时辰,觉得眼睛很累,便正过头来,摆了一个更随便舒适的姿势,闭目养神。魏府中的仆从人等都知道他这几天情绪不大正常,个个加倍小心谨慎,不敢惹他不高兴。谁都知道他们的千岁爷尽管已经从枝头的凤凰变作了落汤鸡,威风扫地,炎焰变作了死灰,但是对府里的大小人等来说,他仍旧是权热熏天的九千岁,随便处死哪个人都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闭了一会儿眼睛,魏忠贤恍惚听到有一个美妙动听的声音地和自己说道:
“千岁爷,外面风景这么好,你却在这儿歇着,真辜负了这美景。不如你随奴家到外面去玩一会儿吧?”
他睁眼一看,正是自己最宠爱的小妾朝云,不由得大喜,欢声笑道:
“你来得正好,咱家真是无聊得紧呢。”
两个人出了门外,但见大雪纷飞,院中老树、亭榭、山石、曲径,无不与常日大不相同,别具一番情致。魏忠贤登时心胸霍然开朗,大笑着说道:
“真想不到外间风景这般美妙。咱家刚才还觉着没啥意思呢,真是见鬼!”
朝云听了这话,脸上似乎闪过一道骇异的神色,转瞬即逝。她娇媚地说道:
“千岁爷,有一处风景更佳呢,你且随我来!”
魏忠贤觉得悠悠忽忽,恍然间便到了另一处所在。举目望去,但见断壁残垣,枯木乱雪,极尽萧条之势。他感到这地方自己好像极为熟悉,又想不起何时见过。那被乱砖堵塞的门窗,有三两处已然脱落,露着黑洞洞的窗棂和已变成黄褐色的糊窗纸。
阴森和恐怖攫住魏忠贤的心,他急着逃离这块地方。却听朝云说道:
“千岁爷,你老人家可还记得这地方?这就是妾身的闺房呢,你难道忘了?”
魏忠贤抖然想了起来,朝云不是早已经封死在这房里,困饿而敝死了,怎么又精神饱满地跑了出来呢?
一念及此,他赫然一惊,冷汗发背沾衣,再看朝云已变了容颜:披头散发,面色枯黄黧黑,衣服不知何时也变作一条一条,肮脏凌乱,正像戏里面冤死的厉鬼一样。
“鬼呀!——”魏忠贤脱口而出这两个字,急欲逃命,不知怎么浑身僵直冰冷,半步也挪不开,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朝云缓缓走过来,伸出肮脏枯瘦的小手,在魏忠贤的两颊反复抚摸玩味,魏忠贤只觉那手又粘又冷,全无一点热气。朝云悠悠说道:“千岁爷,朝云命苦,没过几天人过的日子,对你强颜欢笑,又不敢私自逃出府去。谁知道还是逃不出你的摆布,你封了妾身的闺房,妾身好冷呀,好饿呀。你干吗不来看看朝云?朝云死得好苦好惨呀!”停了片刻,朝云又道:“天道好还,你恶贯满盈的日子也不多啦,到了阎罗王那里,你的遮天权势,你的亿万家私,也都帮不了你的忙,十八层地狱的刀山火海油锅,也都候着您呢!咱们到那时再相见吧!”
说罢,朝云仰起头来,划然一声长啸,恍若鬼哭狼嚎。啸声刚过,从地下、墙角、石间、树后窜出无数厉鬼,每个人都鲜血满身,缺胳膊少腿。众鬼闹闹囔囔,呼啸连连,纷纷喊道:“魏忠贤,你还我们的命来!”
“不要让他跑了,咬死他!吃了他!”眼见着魏忠贤就要被群鬼分食而尽……
“啊!——”魏忠贤发出一声惊骇至极的喊叫,睁开了眼睛,却原来是南柯一梦!
他耳边仍旧回荡着方才闹嚷嚷的混乱,便劲晃晃头,那声音依旧在耳边萦绕,就像真的从屋外传来的一样。
魏忠贤正惊疑不定,一个守门的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就势跪在地上,连呼哧带喘地说道:
“启……启……启禀千岁爷,外面来了不少东厂的人,包围了咱们府,说是奉旨捉拿千岁爷!”魏忠贤大惊失色,“霍”地从虎皮太师椅中弹了出来,气急败坏地问道:
“你说什么?”
没等那太监复述一遍,早有十几名东厂番子闯了进来。为首一人,正是司礼监执事太监沈良佐。他进得门来,见魏忠贤在,便高声喊道:
“魏忠贤接旨!”
魏忠贤懵懵懂懂,一时间搞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眼见东厂特务们个个凶神恶煞一般,沈良佐手里拿着圣旨,只好乖乖地跪下,等待皇帝的判决。
沈良佐展卷读道:朕闻去恶务尽,驭世之大权,人臣无将,有位之炯戒。我大明明悬三尺,严惩大憨,历来典罚甚重。朕览诸臣屡列逆恶魏忠贤罪状,俱已洞悉。朕思先帝因服侍之劳,稍稍假以恩宠,而魏忠贤不思报效国主恩酬,专意逞私植觉,盗弄国家权柄,作威作福,其罪难以计数,今略举大概:怀宁公主生母成妃李氏,被魏逆假旨打入冷宫,至今沉冤未雪;裕妃张氏,被逼捐生;假旨罗列罪名,迫害忠直敢谏之臣,又谴心腹酷刑严拷,诬陷捏造脏私,致清白之臣多有自伤弊命者。而魏逆身封公侯,位尊五等,极尽人臣未有之荣耀。串通客氏表里为奸,致使先帝弥留之际,犹自叨恩晋级,天理伦丧,败坏纲纪。赖祖宗在天之灵,天厌巨奸,神夺其魄,罪状毕露。朕思魏逆不只窥攘名器,紊乱刑章,将我祖宗蓄积贮存之国宝奇珍金银之属侵盗一空。本当凌迟处死,念在先帝殡天未久,姑且将其安置凤阳。客、魏二犯家产,全部籍没入官。其昌滥之宗戚,全部流放烟瘴之地。钦此!魏忠贤听罢,魂飞魄散,一股冷意直透心底,正待叩头谢恩,忽然头昏眼花,“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少时刻,魏忠贤醒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缕昏黄的灯光,他四周看了看,周围没有一个人。“来人哪!”他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却没有人回答。
“曹化淳、杜勋,你们在哪儿?”
听到声音,有一个小太监跑了进来,问:
“千岁爷,有什么吩咐?”
“你是谁?曹化淳、杜勋他们在哪儿?”魏忠贤念念不忘这两个心腹近侍。
“启禀千岁爷,他们都跟着东厂的沈公公走啦!奴才听人说,他们俩早就投靠了万岁爷,监视您的一举一动,现在用不着了,他们就都去啦!”
魏忠贤又一阵头晕,急忙使劲摁住太阳穴,缓缓地重新躺下。他闭目养神,脑袋像要炸开一般。怪不得自己和皇上交谈,总是感到皇帝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怪不得曹化淳极力劝自己辞去东厂之职,原来,他们都是两面三刀的叛徒!这两个狗杂种,自己待他们像心腹一样,他们俩却合起伙来骗自己!想到这里,魏忠贤恨得牙齿咯咯作响。
恨也没有办法,眼下重要的是怎么应付皇上的命令,家产籍没入官,亲戚到边远之地充军,这简直跟杀了他没什么分别。
思来想去,魏忠贤决定今晚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起程去凤阳。早一点离开京师这个是非之地,逃出皇帝的视野,不再阻碍大臣们嫉妒的眼光。或许,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吧。
他睁开眼,对呆在一旁的小太监说道:
“你去把合府人等都叫来,咱家有事要说。”
不一刻,魏府上自妻妾总管,下至丫环仆妇、守夜看门的人共计七百余口纷纷聚来,每个人都知道了白天的事情,每个人情绪低迷,除了来回走动声和轻微的衣服摩擦声,没有一点动静,大家都在等待着魏忠贤宣布最后的决断。
魏忠贤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点,阴沉的眼睛环顾四周,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他清了清喉咙,以少有的温和口气说道:
“万岁爷发了诏旨,让咱家到凤阳守陵,家产全数充公。咱家明天一早就要南行,你们也不要在府里呆着啦,各自拿了自己的东西投奔亲友去吧。没有亲戚朋友的,愿意随咱家到凤阳去的,咱家当然都带上;不愿意去的,趁今天晚上,就都散了吧。”
人群里传来几处啜泣声,慢慢的,呜咽声联成一片。有些不关心这场悲壮闹剧的,看别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开来,趁这最后的机会多带一些东西,奔自己的前程。
一股悲凉之感掠过魏忠贤心头,他深凹的眼眶里聚起几滴浑浊的泪花。忽然,有三五个妾妇与在府里管点事的小头目跪上前来,乱糟糟跪了一地,七嘴八舌地囔道:
“千岁爷,你老人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等至死也不离开。”
“我们愿随千岁爷到凤阳守祖陵。”
紧接着,有三四百人随之跪倒,人们纷纷说道:
“我们誓死跟随千岁爷,千岁爷去哪里,我们就跟着去哪里!”
几滴老泪漫过魏忠贤的两腮,他哽咽着说道:
“难为你们一片忠心,咱家若是有朝一日卷土重来,绝忘不了你们!”
人群缓缓散去,留给魏忠贤的,只是一片凄凉与孤寂。仆人们都各自收拾东西去了,炭炉里的火苗奄奄一息,屋子里寒意渐增,屋外寒风呼啸,雪依然漫天飘洒,不时有松枝托不住越来越重的积雪,发生“喀喀”的折断声。一阵倦意袭来,魏忠贤就势合衣歪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魏忠贤早早起来,草草收拾梳洗一番,便即准备动身。门外大雪飘飘,丝毫没有放晴的意思,魏忠贤决心已定,也顾不得天气的好坏了。
昨夜信誓旦旦随他南行的众人之中,有不少经过仔细掂量,觉得跟着落魄的魏忠贤走也没有多大前途,偷偷跑了。饶是如此,仍有将近二百人愿意跟魏忠贤走,这其中大多数都抱着有朝一日魏忠贤能东山再起,自己也能随之飞黄腾达的主意。还有不少人平日狗仗人势,做孽太多,怕自己一旦落了单,难免要被众多仇家打杀,倒不如仍旧跟随魏忠贤,虽然没有了昔日的威风,但是衣食无忧,自由自在,倒也还算快活。
匆匆用过早饭,魏忠贤登上早经准备停当的漆花雕车,低声吩咐仆人:“走吧!”
魏忠贤虽是太监,但是进宫之前已有了妻子女儿,掌权之后,又纳了十几位小妾,一家老小人倒也不少。再加上随身用品、衣服首饰,以及仆人、打手的东西,足足装了三四十车。豪仆恶奴兀自锦衣高马,执鞭拿仗,随行左右,二百来人的车马队伍,走在寒冷空寂的京师大街上,看上去气派不凡,浩浩荡荡。
不过这气派在魏忠贤的眼里,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他只是感到凄凉。以往魏忠贤但凡有一点举动,哪一次不是前呼后拥,百官相送?现在自己落职了,不要说群臣百官、大内二十四监头头脑脑们都不见了踪影,就是那些每日必到魏府请安,干爹喊得山响的吏部尚书周应秋等人,也连面都不露一个。此刻,魏忠贤才真正感觉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车队出了永定门,继续在皑皑的白雪中艰难行进。永定门是明代北京城的外城南门,一出此门,便天涯海角,去国万里了。魏忠贤虽然愚憨迟钝,却也深深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四十年前,那个叫作魏进忠的赌棍无赖,自行阉割了,就是从这个门闯进北京城的。那时他无怨无悔无牵无挂,怀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纯粹的赌徒心理,一步一步迈向他豪赌生涯成功的顶点。永定城的城门楼依旧庄严雄伟,它目睹了这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痞子在这个古老帝国的精粹之地所上演的这出闹剧的开场与闭幕。那沉默无语的城门楼,又在想什么呢?
“禀千岁爷,前面有个和尚要见你!”
魏忠贤从沉思默想中猛醒,撩起车帘一看,原来是西山碧云寺主持浴光和尚。
浴光约摸四十五六的年纪,清瘦无须眉目清秀慈和。他披着一袭灰白色袈裟,足蹬云游履,站在白雪之间,袍袖飘飘,气度雍容,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魏忠贤赶紧从车里下来,拱首说道:
“魏忠贤待罪之人,亲戚朋友都躲避惟恐不及。想不到大师不避嫌疑,冒雪前来送行,咱家着实感激。”
浴光单掌打礼,目光平视远方雪天一线,悠悠说道:
“老僧方外之人。尘缘早断,俗世功过是非,自有世人公论,但是施主虔心礼佛,捐资建刹,即是我佛门同道,老僧此来,不过是尽一点同道之谊。”
魏忠贤更见感激,忿忿然说道:
“咱家不过花点银子,盖了一座庙宇,大师就如此深情,那些全靠咱家提拔,才得官运亨通的人,却没有一个来送咱家,真是狼心狗肺!”
浴光依旧面色恬淡,从容说道:
“趋炎附势,人走茶凉,世事本就如此,施主也不必抱怨。其实送与不送,又有什么分别?荣华富贵也不过是过眼烟云,施主心怀怨望,正是嗔念未绝。”
魏忠贤无言,浴光抖了抖袈裟上的积雪,重又施礼,告辞道:
“此去凤阳江湖阻隔,施主请多多保重。老僧听说杨维垣御史在万岁面前将我告下,此刻老僧还要到衙门自首,恕不远送,就此告辞。”
魏忠贤也早听说杨维垣近来上下跳梁,左一道奏疏,右一本奏折,把他能想到的阉党私人揪出一大堆,以期保护自己蒙混过关。却想不到他竟然连一个和尚都不放过,不由感慨万端。说道:
“杨维垣只不过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大师何必理会他。再说朝廷不是佛门,有理也说不清的,大师不如到外面云游一番,躲过这阵风头再说。”
浴光道:
“老僧但求心静,此外生死福祸,都不计较。此事我意已决,施主不必再说。”说罢,浴光双掌合什深施一礼,径自转身大踏步地去了。不一会儿,他灰白色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魏忠贤见和尚走远了,才重又坐上车。车轮滚动,又踏上了漫漫南行路。
浴光和尚和魏忠贤之间又是怎么回事?
原来,魏忠贤虽然为人残忍阴毒,却笃信佛教,他当政之时,在京城寺庙广为布施。为表诚心,又在西山一处山明水秀,风景绝佳的地方,花费十万两白银建了一座金璧辉煌的寺庙,取名碧云寺。浴光禅师便是这碧云寺的主持方丈。魏忠贤在此庙投资最大,又兼西山景致优美,便常到庙中进香,故而与浴光和尚关系颇为密切。魏忠贤对王侯将相轻视如草芥,但对和尚却非常尊敬,浴光耳闻魏忠贤种种恶迹,心里也觉得他这样做难免会遭报应,但念在他对自己一直恭敬尊重,便也不掬俗念,前来为他送行。
且不说魏忠贤在冰天雪地之中奔波劳苦,迤逦南行,再说崇祯皇帝一道圣旨将客氏、魏氏两家打入十八层地狱,压抑在胸中已久的郁闷之气涣然冰释,心中愉快自不待言,他一向严肃刻板的脸上也有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到底还是年轻人,魏忠贤,自己大权独揽,言出令行,必不难廓清圣朝,实现中兴。事实上,魏忠贤三年的独裁统治给大明朝这辆千疮百孔的破车又狠狠地戳了几个大窟窿,魏忠贤虽然离开了政治舞台,但他留给崇祯皇帝的,将是一笔极难消化的政治遗产,它所带来的副作用,几乎一直持续到崇祯执政的最后一天。
不过现在崇祯还没有体会到这些,他沉浸在极度的成就感中,为自己的英明沉稳、雄才盖世所陶醉。高时明不时为他提供魏忠贤一伙行动的消息,大兴——固安——霸州——任丘,魏忠贤歇宿的客栈,他和哪些当地人有来往,各自说了些什么话,都源源不断地送到皇帝的案头。崇祯在静静等待着,等待着对魏忠贤的最后一击!
这一天,崇祯在宏德殿披览奏章,东厂理刑千户杨应潮来报,说在客氏私宅的地下室中搜出宫女八名,其中七人已经怀孕。
崇祯觉得这其中定有蹊跷,便打发司礼监的王本政负责调查此事。
王本政本就是一个权力欲极强的人,得了皇帝的旨意,立刻精神抖擞,豪气干云,带了十几个东厂番子,先将客氏捉了,随即将宫女们也都押至东厂衙门。
原来,客氏出宫不久,就又被崇祯召回,安置在洗衣局当了一名洗衣婆子。十几年来,客氏一直养尊处优,待遇比皇后、皇太后都不差,忽然沦落到这个地步,自然怒气冲天,撒泼打滚,就是不干活。宫女们可不理会她这一套,到了交工的时候,都各自把自己的一份干完走了,留下客氏一个人对着一大堆没有洗的衣服耍赖。浣衣局头头孙茂霖原是信王府里的服侍小太监,和王承恩、高起潜关系都不错,早知道了皇帝对客、魏的态度,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对待客氏。当客氏又一次撒泼的时候,孙茂霖冲上去照直抽了她十来个大嘴巴,这才稍稍压下了客氏的嚣张气焰。不过客氏也是犟脾气,一有机会,就大肆哭闹一番。
这次王本政将客氏抓来,本打算威逼一番,让她说出实情,却不料她倚老卖老,在衙门大堂上咆哮起来。
王本政正襟危坐,面寒如水,森然问道:
“客氏,你为何私藏宫女,这些宫女因何都怀有身孕!”
客氏吃了一惊。查抄她私宅的圣旨,她已经知道,只是宫中低级宫女未经准许,不得私自出宫,所以她对具体情形不得而知。这些宫女在她的私宅中隐藏的极为隐密,到底还是被机警狡诈的东厂办事人员搜了出来。这关系到谋大逆的罪名,她焉得不惊?
王本政见她沉默不语,又厉声问道:
“客氏,你因何私藏宫女?快讲!”
客氏忽来灵感,气势汹汹地说道:
“宫女们都是先帝爷赏赐给我老婆子的,谁说是私藏?”
王本政凭直觉就感到其中有诈,便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斥责道:
“先帝赏赐,都有案可稽,根本就没有赐你八名宫女,还不从实招来?!”
客氏多年颐指气使,哪受过这样的威吓指斥?驴脾气一上来,早忘了如今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奉圣夫人,而只是一名阶下囚,一只落水狗。她索性撒泼道:
“先帝爷赐给老婆子的东西多了,有两次没记清也难说,难道还都得跟你打招呼不成?”
王本政大怒,道:
“你依仗侍候过先帝几天,就不知天高地厚,竟至咆哮公堂,看来不动点真格的,你也不知道官法如炉!来人哪,将客氏掌嘴四十,着实用心打!”
隶役行刑,用语都有一套规矩,“使劲打”就表示按平常的分量用力;只说“给我打”则是说下手轻一点,行刑不过是走个形式;“用心打”就暗示要加一点力气:“着实用心打”就是说明审讯官已经发了怒,要痛打犯人一顿以解心头之狠。这次王本政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伤害,便下了最狠的命令。
行刑隶役得了暗示,饿虎扑羊一样冲上来,两个隶役一左一右抓住客氏双臂,另一个轮圆了胳膊抽了起来。
客氏的两颊登时又红又肿,又动弹不得,只在“啪,啪”的间隙间破口大骂,二十下过后,骂声就一点也听不到了。
四十整数打足,客氏两腮肿起老高,鲜血直流,疼得呲牙咧嘴,直抽凉气。尽管如此,她狂悍之气丝毫不减,待头脑稍稍清醒,立刻上窜下跳,哇哇大叫不止。
王本政怒意稍稍平息了一点,想:从这贼婆子身上恐怕得不出什么真话了。于是下令将她押回浣衣局,严加看管,又命人将宫女们带上堂来。
八名宫女眼见了客氏被打成猪头模样的尊容,吓得个个魂飞魄散。待王本政厉声斥问之后,她们面面相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王本政不耐烦了,一挥手说道:
“来人哪,掌嘴!”
立刻便有二人伏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
“大人饶命,我们说!我们说!早在先帝爷卧病的时候,客奶……客氏就将我们偷偷带出宫,藏在她家的一处密室之中,让魏良卿、侯国兴、客光先等客魏子弟来和我们睡觉。侯国兴有一天喝醉了酒,对我们说,谁要是怀了孕,生了男孩,就即刻送回宫。孩子就是未来的皇上,母亲就是正宫皇后……”
“侯国兴真是这么说的?”王本政打断话头,急急问道。
“奴婢不敢撒谎。”
王本政不再讯问,疾言厉色说道:
“先把他们交北镇抚司狱中看管,没有我的命令,除了一日三餐之外,不准她们与任何人接触!”
说罢,他退了堂,拿了口供直奔宏德殿面见崇祯。
崇祯原先只觉得魏忠贤不过是贪权贪势,作威作福,想不到他竟敢伺机谋逆,暗地里想改变大明朝朱氏子孙的血统,这还了得?!他手里捏着王本政呈上的口供,越想越怒,气冲斗牛。不过他还没有失去理智,只一思忖,便有了主张,他召过新提升的秉笔太监之一沈良佐说道:
“准备纸笔,朕要发布上谕!”待沈良佐准备停当,他边想边说道:朕御极以来,深思治平之理,而有逆恶魏忠贤,擅窃国柄,侵盗内帑,诬陷忠直,草菅人命。本该削首示众以雪众冤,姑且从轻发落安置凤阳。岂知魏逆不思悔改,反命平素蓄养亡命之徒,身带凶刃,不胜其数,环拥随护,势同谋叛。着锦衣卫官旗扣解押赴,所有跟随群奸,即时擒奏,勿得纵容贻怠,尔兵部马上差官,星驰传示。传罢口谕,崇祯又命沈良佐念了一遍,觉得没什么差错,便说道:
“立刻给王之臣送去,不准拖延迟误!”
崔呈秀罢官守制之后,兵部侍郎王之臣依次序升任兵部尚书。接到圣旨,王之臣不敢怠慢,立即派遣得力属下刘应选、郑康升率五百精骑前往捉拿魏忠贤。
大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到崇祯告谕兵部的第二天,终于停了。朔风依然呼啸,不时扬起地上的积雪,在冬日的阳光下飘洒出七彩的迷雾。
京南的官道上,一匹快马正飞也似地急驰,马上的人似乎还嫌它跑得太慢,不时拿马鞭抽打。那马身上早已汗出如浆,显然已跑了很久了。马上的人面白无须,不时发出的“驾——驾”的声音又尖又细,听起来不男不女。他,就是早已告老回家的魏忠贤的亲信李朝钦。
李朝钦辞职之后,并未离开京师,而是在早已购置的一处偏僻寓所隐居起来。他头脑机敏,感到崇祯与魏忠贤早晚会发生冲突,如果魏忠贤败了,皇帝清算旧账,自己难免受牵连。在隐居的这段时间里,他密切注视着时局的变化,眼见得魏忠贤步步退缩,最终落了个凤阳守陵的结局。
李朝钦松了一口气,悬了许久的心也落了下来。他并不想东山再起,像原先那样风光。他已经厌倦了高级走狗的那种尔虞我诈、提心吊胆的奢华生活。这些年,他搜刮聚敛了有五十几万两银子,几辈子都花不完,他想靠这笔钱过一种无职无权却逍遥自在花天酒地的生活。现在,魏忠贤的事情看起来有了最后的结局,他可以放心了。
谁知道平地起波澜,崇祯一道告谕,重新给客魏集团致命的一击。李朝钦以前和锦衣卫的一名指挥佥事张道氵睿交好。退隐后,他还常偷偷到张家作客,打探消息。这一天,张道氵睿从上司那里听到擒拿魏忠贤的消息,立刻来告知李朝钦。李朝钦听了,顿时呆若木鸡,他知道,这次若是折腾起来,自己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短暂的震惊之后,李朝钦作出迅速的反应,他简单地化了装,而后乘快马南行,要将消息及早告知魏忠贤。他一路走一路打听,终于在赶了三天两夜之后,在阜城县追上了魏忠贤的车队。
魏忠贤和他的手下人到达阜城县城时,已时薄暮时分,数百名衣着华丽的男女骤然来临,使得阜城沿街旅店一下子人满为患。
魏忠贤在一家叫作尤氏客栈的店里住了。一天的劳顿,他确实有些累了,便叫两个小妾给他捶腰捶腿。阜城和他的老家肃宁同属河间府,这里也算得上是他的家乡了。店主人用当地土话召呼他的时候,魏忠贤备感亲切,心里一酸,差一点掉下泪来。服侍天启皇帝的时候,他也曾多次想回老家看看,见一见昔日的狐朋狗友,捐钱重修魏氏祠堂,在家乡父老面前摆一摆阔气,抖一抖威风,那该是多么风光的事啊!如今,他终于踏在了家乡的土地上,谁知却是这样一副模样!
魏忠贤正这么胡思乱想,忽然帘幕一挑,一个人走了进来,他抬头一看,是一个书生。那人觉得不对劲,轻轻“咦”了一声。紧跟着,一个小伙计闯了进来,拉住那书生的胳膊道:
“白相公,您走错门啦,您的房间在隔壁,来,我领您去。”说着把那书生拉出屋去。
对话声从外面传来——
“我觉着屋里那人好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那自然啦,他就是城西‘彰德祠’里供着的魏公公哪!”
“他是魏忠贤?!怎么忽然到了阜城?”
“哎哟我说白相公你可小点声啊,九千岁的名字是随便叫的吗?我听说呀……”声音渐远,以至于无。魏忠贤凄然地干笑了笑,“哈,哈——哈哈!”惊得两个小妾毛骨悚然。
不一会儿,晚饭端了上来。店主人看在魏忠贤拿出的大锭银元宝的份上,特地叫厨师做了几个特色菜。那菜虽然经过厨师精心炮制,倒还多少有一点味道,但比起魏忠贤平日吃的龙肝凤胆驼峰熊掌来,自有天壤之别。不过魏忠贤现在也讲究不得了,只好胡乱吃了几筷子,聊慰肌肠。
正吃着,小厮来禀报,说有一个从京师来的人要见九千岁,魏忠贤一愣,想不出有谁现在还来看望自己,正迟疑间,一个人闯了进来。待来人除去了遮盖住大半个脸的破毡帽,魏忠贤才认出是久违了的李朝钦。
李朝钦紧走几步,扑通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说道:
“千岁爷,大事不好啦!”
魏忠贤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子邪劲,“腾”地从床上跳下,一把将李朝钦提了进来,急切地问道:
“朝钦,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朝钦喘息了一阵,才哭丧着脸说道:
“千岁爷,皇上在客奶奶家里搜出怀孕宫女,又说千岁爷南行时多畜亡命之徒,盛装拥护,意在谋反。传旨命兵部遣刘应选、郑康升带大队人马前来追杀,恐怕只在一半天就要赶到啦!”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在魏忠贤的头上,他一松手将李朝钦扔在地上,自己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漫无目的地朝门口走去。立刻有一名小厮和一名小妾跑过来,将他拉了回来。
魏忠贤呆坐半晌,忽然“哇”地一声痛哭起来。李朝钦等人从没见过魏忠贤还会这一手,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
过了一会儿,魏忠贤的眼泪接济不上,止住了哀号,讪讪地擦了擦眼角,抽泣着,茫然地坐到床边。
李朝钦连赶了三天路,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稍稍一动就酸痛难忍,索性两腿岔开,坐在地上。看着魏忠贤情绪稍稳,便开口问道:
“千岁爷,事已至此,咱爷儿们还是赶紧商量一条应变之策才好。”
“朝钦,如今大势已去,众叛亲离,咱家又能怎么样呢?”
李朝钦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说道:
“俗话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千岁爷不如趁追兵未到,收拾一点东西,逃离这里,到一处偏僻乡下隐藏起来,暂且避一避风声要紧。”
魏忠贤的耳朵突然回荡起刚才小伙计的说话声:他就是城西彰德祠里魏公公呢!就是县城小旅店的伙计都能认出他来,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于是,他苦笑道:
“咱家生祠遍天下,上至达官富绅,下至小民百姓,有几个不认识我魏忠贤呢。再说,崇祯这小子拿定主意,要对付咱家,咱家逃得了吗?乡村小店,突然来了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又如何不令人起疑心,万一被人发觉,嘿,恐怕咱家生不如死哩!”
魏忠贤忽然间说话条条有理,头头是道,令李朝钦微感意外。两个人四目相对,从对方眼睛里看到的全是悲哀与无奈。房间里萤灯如豆,鬼气森森,伴着魏忠贤的长吁短叹,在场的人仿佛置身于阎罗王的阴殿里一般。
忽然,从街上传来徐徐的击柝声,“梆——”,已是一更天气了。
柝声刚落,歌声乍起,仔细听来,那歌声就来自他们的隔壁——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寥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歌声如怨如怒,忽嘲忽叹,在寂静的黑夜里,传得分外遥远清晰。
旅店中刚刚睡下的人们又都起来,点燃油灯。有的打开窗户,有的走出门外,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哎,这是谁呀,大晚上不睡觉,无缘无故唱曲儿玩?”
“你听,这词写的真不赖,就是唱得太凄凉,让人听得怪难受的!”
“听店小二说,今儿店里来了一位白秀才,这人在这一带出了名的有才气,也是出了名的疯疯颠颠,八成这是他在唱。”
“是河间府的白秀才吧,那就怪不得了。我听说有一年这白秀才乡试考了第一名,不知怎么的却没有被录用。后来白秀才又考了两次,都让人给轰了出来,从那阵儿他就变得阴阳怪气,神神叨叨的。”
那唱歌的人并不理会人们七嘴八舌的谈论,依旧既像唱挽歌,又像冤死鬼在哭一样地继续唱道:二更时,辗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如今芦为帷,土为炕,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歌声初起之时,魏忠贤并未在意,只是觉得那悲悲切切、凄凄惶惶的韵调与自己此时的心境非常切合,忍不住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着聆听起来。
待听到“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他渐渐变了脸色,这句句词曲,分明是在阴阳怪气幸灾乐祸地嘲讽自己!
李朝钦早听出这一段的《桂枝儿》曲句,就是专为魏忠贤写的,只是大难当头,无心追究查问罢了。其实这词曲之中的大多语句,何尝不是在说他李某人?
魏、李二人,一主一奴,聆听着那一唱三叹,呜呜咽咽的歌声,都不禁感动心脾,凄然落泪。他们的心情被那歌声引诱,忽喜忽悲,忽怨忽怒,直如被催眠了一般。
这歌者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这般胆大,竟不惧魏忠贤带着的虎狼般的凶奴恶仆,直接以歌嘲讽?
原来,他就是人们议论的河间府秀才的白治平。这白秀才出身诗礼之家,自幼受父辈教育,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他十四那年就中了秀才,消息传出,十乡八镇视为神童。无奈这白秀才文才绝世,却不喜欢研究八股之类进身之阶,只醉心于诗词曲赋,挟妓交游,深为父亲所恨。待到他二十一岁那年,父亲要求他必须温习书经,下场科考,不然断绝他的经济来源。
白秀才着了慌,只得潜心读了几本八股典范之作,随着众秀才博取功名。谁料在这年乡试,他竟一举夺魁,为老父争了脸,自己也算交了差。
按当时惯例,凡是被选取的秀才,都要到文庙中拜祭孔夫子,之后拜见主考官。可那时魏忠贤正如日中天,凡是有点身份的人在仕途上有了喜事,都得称颂魏忠贤,仿佛是托了他魏忠贤的福佑,受了魏忠贤的恩泽提拔。这次也不例外,考取了的秀才们少不得要去魏忠贤的生祠中给他的塑像磕头,礼仪与拜见孔子相同。
白治平少年得志,免不得有几分年轻人的恃才傲物的性情。就在秀才们拜完孔庙,去拜魏忠贤生祠时,他不屑地说道:“孔夫子德行文品名垂千古,读书人拜一拜倒也罢了;魏公公目不识丁,恐怕他受不起白某这一拜吧。”
说者无心,同行的秀才之中便有两个虽然诗书满腹,气节却不怎么高明的读书人,偷偷将他的话转告了衙门。
河间知府况易明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官了,但他在那时东厂特务满天飞的环境下,也深怕如果自己置之不理,让人揪出轻则罢官、重则发配抄家。于是,他表面上郑重其事,而且革除了白秀才的功名,暗地里叫人告诉白秀才,下次再来参加考试,必定还是魁首之选,并没有依律给白秀才治罪。
谁知这况知府不久因其它的事罢了官,后继者知道白治平有这段历史,害怕选取了他之后,让人查出,自己受牵连影响前程,便索性取消了白秀才的参考资格,把他从考场赶了出来。白治平经过两次打击,心灰意冷,更加纵情诗酒。老父见儿子丢了到手的功名,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临终连面也不让他见一见。白治平已经聘定的未婚妻,因为这事也退了定金,另择高枝去了。白治平爱情与功名双双遭噩运,变得愈发放浪形骸,落拓不羁。在平常人的眼里,他竟是一个半疯的人。
这一天,白秀才偶然经过阜城,又偶然闯进了魏忠贤的房间。从小伙计嘴里得知,魏忠贤已经罢官落职,被派到凤阳去看守皇陵。他登时心潮澎湃,思绪万千:自己的一切遭遇,不都是从这个老太监身上缘起的吗?如今,父亲死了,家财荡尽,自己一文不名,孑然一身四处飘流……思来想去,禁不住悲愤满胸,气郁难平,临时依照当时最流行的《桂枝儿》曲调,编成五首词曲。他本人曾经浪荡青楼,对填词谱曲,击节而歌并不外行,再加上心有感触,唱来自然情真意切,凄苦悲凉: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鸡声茅店月,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被歌声惊起的人们渐渐各自回房安歇,在被窝里议论着这古怪的秀才和他凄凉的歌声。白秀才唱罢一遍,稍稍歇了一会儿,又从头唱起,声调愈见悲苦,且有哭声夹杂其间。他一边唱,一边击打着一只破碗,为自己伴奏。凄清的寒夜之中,令人闻之泪落的歌声,在尤氏客店的上空久久盘旋。
魏忠贤觉得自己血液如凝固了一般,当真是五内如摧,凄闷欲死。天光渐渐变白,追杀的人马恐怕转眼便到,自己逃又逃不脱,反抗又无力,寂寞荒凉,忧心如焚,正是凄苦欲绝,生不如死!
“啪”的一声,房间里顿时暗作一团,原来是那小油灯油枯灯灭。稍待片刻,魏忠贤适应了黑暗,这才注意到屋外已经相当亮了,怕已经是近五更的光景了吧?
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左思右想都是绝路:逃走吧,必定是凄凄惶惶,东躲西藏,永远不得安生,随时都有可能被锦衣卫搜出擒获;等人来追杀吧,难免受尽侮辱,最终身首异处。思来想去,倒不如自己吊死,尚能得一个全尸!
想到这儿,魏忠贤对李朝钦说道:
“朝钦,咱家已无路可走,想自裁了事,你若有出路,自己逃生去吧!”
李朝钦被白秀才的挽歌唱得如痴如醉,听魏忠贤这么一说,也坚持道:
“唉,与其凄凄凉凉地活着,倒真的不如死了好!”说罢,他从身上解下一条衣带,站起来从房梁上穿过,凄然说道:
“九千岁,黄泉路上,咱爷儿们作个伴,也免得寂寞!”
魏忠贤什么也没说,也解下衣带,看房顶上一根梁木上有一个极大的木瘤,疙疙瘩瘩的,与房顶间正有一道缝隙,便从那缝隙间穿过衣带,结成一死环儿……
黎明时分,刘应选、郑康升率五百精骑赶到,包围了尤氏客栈,叫魏忠贤出来受死。好半天,没有一点动静,小校经人指点,踹开魏忠贤房间的门,看到的是两个笔挺悬挂着的尸体。
刘应选、郑康升见魏忠贤已死,验明正身之后,便草草在城西乱葬岗子把尸体埋了,回京复命。崇祯遗恨未消,为昭示国法,又把魏忠贤的尸体挖出,处以凌迟之刑,肉被切成碎片,骨头寸寸斩断。头颅割下来,挂在河间府的城头高杆上示众。
风云一时的魏忠贤就这样从肉体上被消灭了。历史留给天启皇帝与他的文武百官、士子大儒的,是永远也抹不掉的耻辱。是他们,容忍了一个愚憨木讷,蠢笨浑噩的文盲恣意蹂躏侮辱这个熟透了的文明国度,所谓士大夫的清高、气节、德行、使命,在这个赌徒的手里都成了一钱不值的抹布。魏忠贤玩弄并强奸了这些士大夫的精神与意志,让他们备感失去人格的煎熬。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他死了。
不过,在民间还有这样一种传说:
魏忠贤早就考虑到自己或许会失败,就偷偷蓄养了一匹健骡,日行七百里,行走如飞,以备逃跑之用;他又养了一个相貌和自己相似的人,在关健时刻替自己死。后来在尤氏客栈死掉的,就是他的替身。这其中是真是假,没有人能说清楚。
另一个传说是这样的:
一百多年之后,已是大清乾隆初年,当时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一天,文安县县城的上空忽然阴云四合,悲风四起,霹雳声声,震天撼地。闪电像长蛇相仿,围绕着县学中供奉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的文庙旋转,激射的电光十几次要从殿门进入,又退了回来。县学的训导王著起见状说道:“这其中必有怪异!”于是,他冒雨走入庙中,仔细审视,发现一条两尺多长的大蜈蚣,战战兢兢地蜷缩在孔夫子的神位上,一动不敢动。
王训导自言自语:“肯定是这东西在作怪!”他找来一把大铁钳将蜈蚣夹起,扔到文庙的台阶前。立即有雷霆下击,蜈蚣立毙,天也倏然晴朗起来,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人们聚拢在那大蜈蚣周围,看见蜈蚣背上,有三个殷红殷红的字:
“魏——忠——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