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诉讼代理人的一餐年饭
在那场决斗中表现得非常优异的波尔朵斯,没有忘记他的情人——诉讼代理人夫人已经约他去吃的午饭。所以到了第二天一点钟左右,他叫穆斯格东把他的衣服清理了最后一次,随后便迈着开心的步伐向狗熊街走去。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动,但不是像达尔大尼央的心那样,在为一种青年人的迫不及待的爱情而跳动;不是的,而是为一种更加物质化的好处在跳动,波尔朵斯终将跨进那个神秘的门槛,登上那座他从未见过的用一个个古老的埃居堆积而成的楼梯。
他就要看到那口又长又深、装上铁闩、挂上铁锁、嵌进地面的大钱柜。那口大钱柜他老是听到别人说起,但是在这个时候,诉讼代理人夫人就要用她那双的确稍显干瘦、但还算得上漂亮的手把它打开了。
再说,波尔朵斯原是一个没有财产、没有家庭、四处漂泊的人,一个习惯于在客店、饭馆、酒店和小客栈里无所事事的大兵,一个大部分时间只有遇上什么吃什么,现在他要去过过舒适的家庭生活了,去听凭自己接受一些这样的好处;据那些老兵说,越是生活艰难继续,越是会觉得这些小殷勤非常适合自己。
波尔朵斯以表亲的身份每天去吃上一顿好饭,设法使皮肤枯黄、满脸皱纹的老诉讼代理人高兴,以传授玩纸牌和掷骰子的巧妙手法来骗取年轻的办事员们一些钱,把他们一个月赚来的钱当作替他们授课一个小时的薪金赚回来。想到这一切,波尔朵斯乐得心里高兴极了。
波尔朵斯以前就知道很多至今还在流传的一些诉讼代理人的传闻:什么斤斤计较啦、一毛不拔啦、斋戒禁食啦。可是,除了有这样一些波尔朵斯一直觉得太过节省的事情以外,他认为那位诉讼代理人夫人毕竟是相当大方的,但是这样的大方只是就一个诉讼代理人夫人而言的。
然而,刚走到门口,波尔朵斯便有了怀疑;那座房子是吸引不了什么人的:过道里味道非常难闻,漆黑一片,楼梯上非常昏暗,阳光是从隔壁院子里通过几个小的气窗透进来的。二楼上有一扇低矮的门,上面钉着一些巨大的钉子,就像解锁的牢门。
波尔朵斯用手指叩了一下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高个儿的办事员,苍白的脸庞埋在茂密的头发下面。这个办事员从波尔朵斯的高大的身材看到了他的力量;从他的军人制服看到了他的身份从他的满脸红光看到了他舒适的生活,所以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
另外一个身材矮些的办事员站在他的后面,还有一个稍许高些的站在这第二个的后面,最后面还有一个年仅十二岁的跑腿。
一共是三个半办事员;这在那样的情况下可以说明这个律师事务所的生意非常兴隆。
虽说波尔朵斯要到一点钟才会来,可是诉讼代理人夫人从中午起便一直在向外张望,她觉得她的情夫波尔朵斯对她的一片深情,加上他的胃口,都会使他提前到达。
所以,当来吃饭的波尔朵斯刚走进楼梯门时,诉讼代理人夫人就站在了房门口,她的出现使波尔朵斯摆脱了困境,因为当时那些办事员们的眼睛都好奇地盯着他,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位是我的表弟,”诉讼代理人夫人用很大的声音说,“请进,波尔朵斯先生。”
听见波尔朵斯的名字,这些办事员都笑的嘴都咧开了,可是当波尔朵斯转身去看他们时,他们的脸上马上又恢复了严肃的神色。
他们走过了前厅和办公室,一直走到了诉讼代理人的书房里。这后面一间是一个很难看清楚的大房间,里面摆着很多卷宗。从办公室出来,右边就是厨房。接着他们走进了客厅。
所有这些相连的房间没有给波尔朵斯留下一点儿好印象。这些房间的门都是开着的,即使站在较远的地方说话便能听到。而且,在路过时,他向厨房里很快地扫了一眼,但是并未见到那种准备宴席时,一定要准备的熊熊的炉火以及一片忙碌景象;他突然觉得非常失望,诉讼代理人夫人一定也感到丢了面子。
诉讼代理人肯定预先知道有这次拜访,因为当他见到波尔朵斯泰然自若地走到他跟前,并彬彬有礼地对他鞠躬时,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波尔朵斯先生,我们好像是表亲吧?”诉讼代理人在他那把藤椅上用胳膊撑起身子说。
诉讼代理人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短上衣,瘦小的身体好像都在衣服下;他虽然干瘦却仍很神采奕奕;一双灰色的小眼睛发出宝石般的光辉,他脸上唯一还有生命的部分仿佛就是那双眼睛和那张嘴。不幸的是他那双腿已经不再那么灵活;五、六个月以来,他这种越来越差的现象越来越明显,诉讼代理人差不多都变成他的妻子的奴隶了。
诉讼代理人他就这样一声不吭地接受了这位表弟。如果他手脚还利索的话,他也许不会承认跟波尔朵斯有任何亲属关系的。
“是啊,先生,我们是表兄弟,”波尔朵斯毫无约束地说,他也从来没有指望过会受到盛情的款待。
“我想,是女方的吧?”诉讼代理人狡猾地说。
波尔朵斯根本不知道那是一句挖苦他的话,而是把它当作一句很普通的话了,因此他露出了笑容;可是诉讼代理人夫人听出来了她丈夫的意思,因此她很牵强地笑笑,脸却涨得通红。
波尔朵斯刚一进来,诉讼代理人便提心吊胆地向放在他的橡木书桌对面一口大柜子仔细瞧瞧。波尔朵斯知道,这口大柜子一定会是那口会给他带来美好生活的大钱柜。还有就是,这口现实中的柜子要比他梦中的柜子高出五六尺,这让他特别的开心不已。
诉讼代理人科克纳尔大师把他不放心的目光从大柜子移向了波尔朵斯,一边说:
“我们的表弟在奔赴前线之前,一定会愿意与我们一起吃顿饭吧,夫人,是不是?”
这一次,波尔朵斯的胃上像是被人打了一下,而且他感觉到了它的分量;诉讼代理人夫人产生了一样的感觉,因为接着她说:“如果我的表弟认为我们待他不好,他就不会再来了。但是,假使情况相反,他这会儿待在巴黎的时间没有多久了,也就是说不会再有空来看我们了,所以我们不能请他将所有空闲的时间都给我们。”
“啊,我可怜的腿啊!你们到哪儿去了呀?”科克纳尔大师咕噜着说。他无奈的笑了一下。
诉讼代理夫人这几句好像同意他的话,正是波尔朵斯想说出来的,这使他对诉讼代理夫人非常感谢。
吃饭的时间很快就到了。所有人走进一间在厨房对面的光线暗淡的餐厅。
办事员们好像都闻到了那种很少才能香味,都走来了,手里端着凳子刚刚要坐下,已经可以看到他们流下来的口水。
“天啊!”波尔朵斯心中一边在想着,一边看了看那三个像没吃过东西似的办事员。那个被使唤的人在这种正式场合是不能上桌的。所以就他们三个,“天啊!如果让我来做诉讼代理人,我是不会把这些只知道吃的办事员留下来的,他们真像是那些没有吃饭的六个星期的海上遇难者。”
科克纳尔大师进来了,他是被他的夫人推进来的。然后,波尔朵斯也去和她一起,将科克纳尔大师一直推到饭桌前面。
科克纳尔大师刚一到饭桌前,便像他的几个办事员一样,鼻子和牙床骨都轻轻地抖了起来。
“噢!噢!”他说,“汤的味道感觉特棒!”
“见鬼!他们在汤里到底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味道?”波尔朵斯心里这样想到,他看到了一盆灰白色的汤,可是看不见一丁点油花,面上只有几片面包皮。
诉讼代理夫人微微一笑,做了个手势以后,大家便迫不及待地坐下了。
汤,首先舀给科克纳尔大师,接着就给了波尔朵斯,随后科克纳尔夫人把自己的汤盆也盛满了。剩下的几片面包皮给了饿急了的办事员。
正在这时候,饭厅的门开了一条缝,波尔朵斯从半开着的门缝里,看到那个没有来参加这顿筵席的小办事员,正在那里啃他的干面包。
喝完汤以后,女佣人端上来一只清炖母鸡,这道菜真是太难得一见的了,使得各位宾客的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夫人,看得出您对您表弟的感情非常好,”诉讼代理人带着一种近乎悲痛的微笑说,“您对您的表弟真是照顾周到啊。”
这可怜的母鸡浑身没有多少肉,蒙着一层疙疙瘩瘩的老皮。
“见鬼!”波尔朵斯心里在想,“这件事可真叫人有点儿伤心。一般来说,我是尊重老的。但是在炖熟或是烤熟了以后,我就不会对它客气了。”
于是,他向旁边看了一眼,看看有没有人同意他的建议。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所有人的眼睛都放着光芒,都已经在心中吞吃着这只波尔多斯一点都不在乎的母鸡。
诉讼代理人夫人把那只盛鸡的盘子拖到自己面前,手脚利索地把两只黑色的鸡爪扯下,搁在他丈夫盆子里;把鸡的脖子和脑袋留给自己;撕下一只翅膀给波尔朵斯,接着将那只好像并未动过的鸡还给了刚才把它端上来的女佣人,让她拿走。波尔多斯还没有时间去察看感到失望的办事员的脸上阴暗不定,那只鸡就已经消失了。
一盆蚕豆代替那盆不见了的鸡送了上来,这只盆子不是一般的大,蚕豆中还有几块好像还带着肉的羊骨头。
可是这种骗局已被这几个家伙识破,原来是灰心失望的神色这时变成逆来顺受的了。诉讼代理人夫人让办事员都品尝到了这道菜。
开始喝葡萄酒了。科克纳尔大师举起一只很小的酒瓶,给每个年轻人倒了一点酒,又给自己斟了几乎是同样多的酒,接着又立刻把酒瓶给波尔朵斯和科克纳尔夫人。
职员们在各自的酒杯倒满水,随后,在喝了半杯以后又加满,再喝再加,一直这样继续着;以至到晚餐快结束时,一杯原来像红宝石般鲜红的酒已经变成淡黄色的了。
波尔朵斯小心翼翼地啃着他的鸡翅膀,对科克纳尔夫人碰到他膝头不禁颤抖了几下。他也喝了半杯诉讼代理人非常珍惜的葡萄酒,尝出了那是让人不喜欢的蒙特勒伊葡萄酒;对一个味觉十分灵敏的波尔朵斯来说,这真是太可怕了。
科克纳尔大师看着他在喝原汁的葡萄酒,不禁发出感慨。
“我的表弟波尔朵斯,要不要来一点蚕豆?”诉讼代理人夫人说,可是她好像是在说,“请相信我,别吃它。”
“我才不会吃它呢!”波尔朵斯低声咕哝着。
接着他高声说:
“谢谢,我的表姐,我已经吃饱了。”
大家都不言语。波尔朵斯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样子。诉讼代理人反复地说:“噢,夫人!我要向您祝贺,这真是一桌丰盛的宴席哪!天啊,我用餐结束了吗?”
科克纳尔大师已经喝光了他的汤,啃完了那两只鸡爪子和一块上面稍许带着点肉的羊骨头。
波尔朵斯认为自己上当受骗,于是开始卷胡子和皱眉头了;不过这时诉讼代理人夫人的膝又凑近来轻轻地碰了碰他,劝他要忍下去。
既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再上菜,波尔朵斯对此不解,可是对职员们来说有着一种可怕的意义。看到诉讼代理人的表情和科克纳尔夫人的微笑,办事员都慢慢地站起来,更加缓慢地折好他们的餐巾,随后做了个手势,走了。
“去吧,一边工作一边消化吧。”诉讼代理人郑重地说。
职员们离开了,诉讼代理人夫人站起来,从食品柜里拿出一块乳酪,一些木瓜果酱和一块她自己用杏仁和蜂蜜做的蛋糕。
科克纳尔大师皱了皱眉头,因为他看到很多食物;波尔朵斯咬了咬嘴唇,因为他看到这餐饭简直没有什么可吃的。
他盯着那盆蚕豆,蚕豆已经不见了。
“真正的宴席啊,”科克纳尔大师摇头晃脑地说,“难得的宴席啊。”
波尔朵斯望着身旁的那只酒瓶,他希望酒、面包和乳酪当作午餐。可是瓶子空了,科克纳尔夫妇似乎根本没有发现。
“好吧,”波尔朵斯心里想,“我有办法了。”
他舀了一小匙果酱尝了一下,又尝了点儿诉讼代理人夫人做的蛋糕。
“现在,”他说,“已付出代价。啊!如果我没有跟诉讼代理人夫人一起去看她丈夫的柜子里有什么东西,那我就更倒霉了。”
科克纳尔大师享用了这顿被他称作难得的美味的宴席以后,想休息一会儿。波尔朵斯希望他能在饭厅里休息,可是这位可恶的诉讼代理人却什么也听,坚持要回他的书房,他还大声说要躺在那口大柜子前面,把他的双脚搁在柜子上面。
于是,诉讼代理人夫人和波尔朵斯来到隔壁房间里,两人开始商量如何和好如初。
“您每周可以来吃三次饭。”诉讼代理人夫人说。
“谢谢,”波尔朵斯说,“我不想太过分;再说,我还要准备我的装备。”
“是啊,”诉讼代理人夫人后悔地说,“就是那些倒霉的装备。”
“唉!是的,”波尔朵斯说,“就是那些东西。”
“可是,波尔朵斯先生,可以告诉我里面究竟装了哪些东西呢?”
“噢,包括很多东西,”波尔朵斯说,“您也知道,火枪手是士兵中的重中之重,他们需要很多东西。”
“不过,我还想知道更多。”
“一共可能要花到……”波尔朵斯说,他不喜欢花时间浪费在细节上面。
诉讼代理人夫人担心的等待着。
“要多少钱?”她说,“我希望别超过……”
她想不出数目,说不下去了。
“啊!不会,”波尔朵斯说,“不会多于两千五百利弗尔;我相信,只要节省着用,有两千利弗尔我也可以把所有装备办成了。”
“仁慈的上帝啊,两千利弗尔!”她叫了起来,“这已经是很大的数目了!”波尔朵斯做了一个鬼脸,科克纳尔夫人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要问问细节,”她说,“因为我在生意场上认识很多亲戚朋友,所以,我买这些东西,绝对要比您自己去买便宜。”
“啊!啊!”波尔朵斯说,“如果您刚才说这个话就好了。”
“是的,亲爱的波尔朵斯先生!您先来一匹马怎样?”
“是的,一匹马。”
“好吧,我可以解决此问题。”
“啊!”波尔朵斯高兴地说,“那么我的马解决了;其次我需要一整套鞍辔;那套东西不能让别人去买,而且不能贵。”
“三百利弗尔!那么就按这个数算吧,”诉讼代理人夫人叹了口气说。
波尔朵斯露出了笑容,他一直留着白金汉送的那副鞍辔;也就是说,他已经巧妙地赚到了三百利弗尔。
“此外,”他接着说,“还有我仆人骑的马和我的旅行袋;至于兵器您就放心吧,我全有。”
“您仆人骑的马?”诉讼代理人夫人吞吞吐吐地说,“您真像是一位大爵爷。”
“啊,夫人!”波尔朵斯骄傲地说,“难道我是一个土包子?”
“不是的,我只是想说,一头漂亮的骡子有时候能顶一匹马,所以我觉得,如果您能让穆斯格东得到一头漂亮的骡子……”
“有一头漂亮的骡子也可以,”波尔朵斯说,“您说得对,我看见过有些西班牙大贵族的仆人都是骑骡子的。可是,夫人,骡子头上要戴羽饰,脖子上要挂铃铛,您知道这些吗?”
“不成问题,放心吧!”诉讼代理人夫人说。
“剩下的只是旅行袋了,”波尔朵斯接着说。
“啊!这您绝对不用担心,”科克纳尔夫人大声说,“我丈夫有五六只旅行袋,随便您挑,其中有一只大得可以容纳天地万物。”
“这么说,您那只旅行袋什么也没装?”波尔朵斯似乎很天真地问。
“当然是的,”诉讼代理人夫人也天真地回答。
“啊!可是我需要的旅行袋,”波尔朵斯高声说,“是一只装得满满的旅行袋啊。”
科克纳尔夫人又叹了几口气。那时候《吝啬鬼》还没有问世,所以吝啬鬼阿巴贡只是步了科克纳尔夫人的后尘而已。
最后,其余的装备也被一一分析过了,结果是由诉讼代理人夫人掏出八百利弗尔现金,附带一匹马和一头骡子让波尔朵斯和穆格斯东两位使用。
这些条件说妥以后,波尔朵斯便向科克纳尔夫人告辞。她想了很多方法想把他留住,可是波尔朵斯推托说队里有急事要处理,所以诉讼代理人夫人只得向波尔朵斯做出让步让他走。
于是,波尔朵斯终于没吃上饭,悻悻然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