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鹿蹄乡
鹿台立城已有八百余年,境辖乡镇增增减减,数量总会恢复至三十六座。
以县城为中心,朝外辐射,三十六乡,六角六层分列,鹿蹄乡位于西南角最外层。
饮马于无名溪流边,奔波两日一夜的众人皆有些萎靡。
跛马通人性,心甘情愿拿出军马的机警性子,抬头放哨,响鼻一声后,才低头饮水。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它的身旁,秦东盘坐树下,微笑调息。
沈百坐骑性格傲,走的稍远,沈百无奈耸肩,告罪一声,睡在马边。
书生与屠户没什么讲究,包袱一就,权当枕头,天为被,地为床,倒头就睡,他们只是普通乡民,没有沈捕头精壮的体魄,此时此刻,睡得最为香甜,鼾声大作。
两人坐骑同样疲惫,彼此依靠,躲在跛马身后。
荒野危险在于野兽盗匪。
畜生野蛮,却也懂得避开散发灵气波动的人类;匪徒凶残,但并不愚蠢,不愿招惹官差,更不愿招惹道人。
故三人三马都敢在野外安心入睡。
三人鼾声此起彼伏,四下无人,秦东笑意缓缓消失,心头阴霾重重,不断念叨。
“铁树?妖树!”
自铁树花盛放后,不时有花瓣凋谢,起初参拜的人群尚未在意,直到入殓师无意间道破玄机。
“最近已死之人,花瓣同样凋零,莫不成是生死神树?”
生死神树之名迅速传遍鹿台,参拜的百姓日夜不绝,阖家献上香火,只求一个平安。
有好事奸邪者,收集凋零铁树花瓣,号称可治百病,倾销万两白银……
各街巷自发组织护树队,日夜巡逻,打死打残数名“无信者”,甚至群聚妨碍县衙捕快的缉凶……
这才只过了一晚,就能乱人信仰、惑人心智、勾人死斗,其存在便已是祸乱,难怪幽庆道姑想要出手毁掉铁树之花。
秦东眼中隐隐闪过几分畏惧。
实在那位道姑出手过于暴虐,几个呼吸间,便将千人护树队尽数虐杀。尽管如此,道姑全力出手,仍不能伤铁树分毫,除去格杀一众凡俗凋落的千余枚花瓣外,再无建树,只得忿恨离去。
他当时便在清净观内旁观,只觉通体冰凉,调息许久才缓过来。
直到远离鹿台县城,通过在路上不断思索,他才隐隐明白幽庆道姑的用意——
这是下乡调查前,修真者们最后的尝试。
成,提前除掉祸患。
不成,也不必纠结,安心下乡。
秦东睁开双眼,掌心逸散微弱灵气,安抚躁动的跛马,不由想起道姑的灵气威势,恨不得自己一日一突破。
不待他自怨自艾,吴用陡然惊醒,拍着悸动的胸脯,看向乡道尽头。
“秦道长,那边似乎有大队马匹,正朝这里赶来!”
秦东面色微变,若有所思地扫过跛马,抽出青钢剑,严阵以待。
“腌臜烂货!”
人未到,愤骂声先至,紧随其后的是一柄金刚大锤,带着赫赫风雷,不偏不倚,轰向秦东坐骑。
“叫你杀我的马!”
跛马悲鸣,低下头,堪堪避开,但身后同伴只发出一声嘶鸣,便被锤烂头骨,折断脖颈,任由僵硬的马躯截断溪流。
来人是石家兄弟,老二石静春夹紧马背,居高临下,冷着脸从秦东面前经过。
“看在你师尊的面上,饶你一条小命,下次再敢招惹我等,呵!”
秦东眉头紧皱,不敢反驳,强压下怒火,默然看着石家老二轻巧翻身,捡回金刚锤。
修真界,实力为尊。
石家兄弟修为皆为练气中期,老大气势最盛,已经摸及后期门槛,若不是他们忌惮墨师,恐怕这柄锤子的目标就是自己的项上人头。
见秦东沉默,沈百低头不语,吴用欲言又止,暗暗叹气。
石静春冷笑,调转马头,就欲归队。
气已经消散大半,不必在此浪费时间。
企料,朦胧惊醒的米丰这时发作,哭嚎出声:
“马?我的马啊!”
穷酸秀才鼻涕水横流,跪倒在地,磕着脑袋。
“诸位仙师,我两日一夜奔波至此,为何无故锤杀我的马?”
石静春不得已,再度调转马头,双眼微微眯起,凝视许久,方才开口。
“那你要去问问秦东,为何杀我两匹骏马?”
米丰困惑地看了眼秦东,看向石静春,确认石家仙师没有同他开玩笑。
“仙师明鉴,我等结伴而行,未曾遇见仙师队伍。”
石静春耐性消磨干净,冷哼一声,径直返回队伍,石家队伍再度启程。
不知是否有意,队伍落下了四名军士,却只有两匹马,只得两人合骑,军士视线扫过秦东,敷衍拱手,才启程追上队伍。
四人同样只剩两马,不得已,秦东、米丰合骑,沈百、吴用一骑。
“秦道长,昨日外出可有收获?”
冷不丁,沈百脸上挂着微妙的表情,好奇地询问道。
秦东面色平静,从怀中掏出几株药材。
“我平素喜欢研习医术,撞见野生药材,自然不能放过。”
沈百恭贺一声,队伍继续前行。
秦东压下繁杂思绪,观察四周,见即将到达鹿蹄乡,客气地朝沈百拱手。
“沈捕头,稍后的吃食住宿还得劳烦你费心。”
他虽提前知会师弟,但上门拜访的基本礼仪还是需要的。
何况奔劳良久的四人也需要个歇脚地,洗漱一番,好好睡上一觉。
沈百忙称不敢,略微思索,提议道:
“秦道长,敢问有无忌口之物,若是没有,鹿蹄乡大肉包可是当地特产,不但闻名于鹿台,乃至阳华郡府也有所名气,甚至有食客不远万里赶来,只为品尝刚出笼屉的大肉包。”
三人不自觉地舔着嘴唇,包袱里的干粮只可果腹,滋味不提也罢,天色已晚,乡间酒肆也早早歇业,能提上十数只肉包已是绝美幸事。
练气修士可没法做到辟谷,传说中的辟谷丹更是筑基高人的特供必需品,产量稀少,价格珍贵,就算秦东把道观卖了,也换不到半颗。
加上前世吃货国属性加持,他可是相当在意口腹之欲。
“那还等什么,早些赶路,还能在网红店打个卡,捞上一屉包子。”
秦东强笑着,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见三人脸色的困惑,秦东这才解释道:
“小道故乡有捕鱼竞赛,优胜者渔网需涂成鲜红色,以作表彰,网红即比喻名气大;至于打卡,同点卯意思相近,有过时不候的寓意。”
玩笑稍稍搅动了凝滞的气氛,四人提起兴致,只是赶到包子铺时,正好看见女工卖光了最后一笼屉。
“官人,实在不好意思,今日包子卖光了,明日必定为官人预留!”
村姑畏畏缩缩,朝着沈百身上的捕头制服,不断道歉鞠躬。
民怕官,世道难说。
四人叹息一声,也不愿意为难女工,正欲离开,再寻些吃食,身后却冒来一阵轻柔香风,温润沁人。
“诸位请留步。”
身姿曼妙的熟妇掀开挡风布,探出头来,面上披着一层薄纱,一席粗布堪堪遮凸落有致的曼妙身姿,
“若是不嫌弃,可等奴家片刻,现包一屉费不了多久时间。”
熟妇声音软软糯糯,由不得人拒绝,三人呆呆落座,秦东倒没如此不堪,很快回过神,安静欣赏这位天然美人。
“东家,今日肉料可用完了。”
村姑有些着急,凑到女子耳边,低声提示着。
秦东拱拱手,轻咳一声,唤醒失态三人的理智。
“那就劳烦姑娘了,”他微微偏头,眼神扫过三人,“谁来表现一番?”
仙师兜里的几两碎银另有用处,此等表现的机会还是交给凡夫俗子。
“我来!”
“别和我抢,我是捕头,有钱!”
“小生不才,姑娘若是缺个账房,可随意使唤……”
熟妇浅笑一声,退回后厨,村姑连忙送上一壶免费的凉茶。
吃茶间隙,秦东定下了接下来的安排。
“沈百、吴用,你们去寻一家客栈,我和米丰在镇上转转,明日一早先去乡长院,见见李乡长,之后再去黄家拜访我师弟。”
三人的面色古怪,面面相觑,沈百起身,为秦东斟满茶水,顺便科普道:
“秦道长,自牙祭失败后,客栈哪还有生意,早早关门,逃回家中去了。”
沈百抿了一口凉茶,似笑非笑。
“乡下不比城里,太阳星落下,便没什么人外出,又是这种时期,所有人都躲在家中。”
“李乡长平素风流,还是得去他家中拜访,最好挑下午时分。”
秦东有些尴尬,一口饮下茶水。
他承认,他有些不接地气。
“那处置尸体的义庄在何处?”
饭桌上谈论死人是忌讳。
但若是清净观的道长主动开口,众人也不敢有什么反想法,沈百思索许久,无奈答道:
“秦道长,我刚升任捕头不久,一些讯息不大灵通,我记得义庄就在这附近。”
秦东的问题结束了,餐桌再度变得安静,所有人的表情各异,无奈地盯着茶碗内不多的凉茶。
四个大汉,一壶茶,这女工好不懂事!
还好这份无奈持续的不久,后厨便传出一股浓郁的肉香。
“包子好了!一屉十五个,这次东家多做了三个,当做赔礼。”
村姑顾不得烫,摆了两大盘,端上桌。
刚出屉的包子,大小整齐,色白面柔,看上去如薄雾之中的含苞秋菊,爽眼舒心,咬一口,油水汪汪,香而不腻。
吴用两口塞下一只大包,烫的直冒眼泪。
“嘶~烫~嘶~真香!”
秦东尝了一个,老板娘同款,皮薄馅大,水润汪汪,回味无穷。
说来奇怪,他就吃了一个,就饱的不想吃下一个。
“这肉真不错。”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包。”
吴用这次学乖了,吮吸完肉包里的汁水,再将肉包咽下肚。
米丰见秦东不再动筷,颇为识趣,没有开口询问。
十五个肉包,吴用六个,沈百五个,米丰三个,秦东一个。
最后抢到付钱机会的是沈百,三百文,每个包子二十文。只可惜老板娘没有露面,沈捕头只得间接展露一波财力。
秦东没有记错的话,一两银子可以换取一千枚铜板,一顿包子三百文,换成前世,这一顿人均也有七十大几,属实不便宜。
不过瞧见剩下两个白嫖还苦着脸的家伙,他只能感叹:千金难买爷高兴。
四人酒足饭饱,穿过寂静的街巷,扣响了黄家祖宅大门,门楣以上遍施砖雕,虽不气派但却十分华丽。
“你们找谁?”
瞅见沈百身上的官服,门房表情稍显不安。
“这位是清净观的秦东道长。”
沈百的介绍打消了门房的紧张,大门微微放开,上了年纪的门房恭敬地施了一礼。
“秦道长,我这便通知家主,可是为何事而来?”
“小道师弟前些日子返家,厚颜前来叨扰,借宿几晚。”
门房表情微微一僵,再度打量四人。
道士服可以作假,但官府的捕头制服没人敢制假。
“清净观,秦东道长?”
“正是在下。”
“贵师长可是墨游司墨仙长?”
“正是家师。”
“秦东道长的师弟是哪位?”
“黄尚。”
“请诸位稍等。”
门房迅速合上大门,转身往里面跑去。
许久,一个中年男人推开大门,热情地将众人迎入院内,面容苦涩的笑道:
“秦东道长说笑了,犬子黄尚两年前便已经入土安葬。”
众人的表情都十分诡异,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秦东。
秦东不信邪,再怎么说他也是货真价实地练气修士,怎么会连障眼法都识破不了,他挨个问道。
“米丰,你可听闻清净观内有第二位弟子?”
米丰摇摇头。
“沈百,当日铁树开花,可曾看见有人在敲观门?”
沈百思量片刻,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那日情况复杂,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是隐隐约约见着秦东开门走出道观。
吴用凑到秦东跟前,仔细打量着,用手在他的道袍上摸来摸去,不待秦东询问,非常肯定的说道:
“这是活人。”
众人翻着白眼,面色一变,有些惊慌地看向哈哈大笑的秦东。
要是连清净观的道长都疯了,那鹿台恐怕彻底失了转机。
秦东不紧不慢解释道:
“家师用心良苦,特意寻回黄尚师弟一点灵光,伴我两年时光,不曾向我透露分毫,我这是感动的笑。”
中年男人惊异点头,闻言,彻底打消心底疑虑,赞叹道:
“秦道长神机妙算,真乃神人!怎知是墨仙师主持犬子葬礼?”
秦东皮笑肉不笑,含蓄点头回应。
“我同黄尚‘师弟’情谊深厚,即便灵光消散,眼前仍不时浮现其身影,当日他特意嘱托我‘心忧父母,即刻返家’,实在是鹿台孝子,可悲可叹!”
见家主眼眶泛红,秦东心头微微一松,拱手作揖道:
“那便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