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别虽一绪聚乃惊
孟珺低下了头,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她总是给我们善后,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她和大楚的女孩长得不大一样,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头发是黑色的,柔软,但不卷曲,草原上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孩中,没有一个人比她更美,我相信即使在大燕,她也是美人中的美人。小姑姑嫉妒她。
我师父的相貌就很端正,不似一般鲜卑男子的粗犷,他没有深目高鼻,但他的眉眼极其协调,当你看着他的时候,会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若他一笑,站在他面前的人总是心跳得飞快。小姑姑说大燕人都很丑,他们的脸像是大饼,他们的眼睛如同小豆子,可我反问她,那师父和孟珺呢?裳裳呢?她说,好看的都跑到大楚来了,丑的才留在大燕,所以他们的孩子会越来越丑。
我不认为。
孟珺的肌肤光滑如玉,许多鲜卑少女过了十二岁以后,她们的肌肤就开始变得粗糙了,孟珺不是,她的肌肤可与孩童媲美,我们玩闹的时候,我曾搂过她的腰,纤细如柳。当我们一起在湖里洗澡玩水,她从不在外裸露身躯,我们在湖里凫水,她在岸上一棵大树下教小姑姑跳十六天女舞,轻盈得我都怀疑她生出了翅膀,点点脚就能飞走了。她的眼睛一点都不小,其中光景叫人见之忘酥,这也是为什么我好几个亲族兄弟都对她一往情深。
她跪在那里,只说自己死罪,却又不再辩解其他。
大王大妃平日喜欢开玩笑,我想若是凭孟珺的聪慧,将我和裳裳学习中原话时的窘态说一说,逗得她开怀,大王大妃说不定就翻篇了。
但她没有,我和她认识太久,亦清楚她骨子里的骄傲。
一个女子,若是美貌又聪明,这便是尤物了,但这样的存在会让女子嫉妒,男子不安,所以她必须要蠢一些。孟珺会不知道吗?她知道。
我长大后没再见过多少王庭之外的大燕人,小时候和那个人的记忆早已模糊,我不知道是不是好看的大燕人长得都有些相似,我觉得裳裳和孟珺就有些像,但裳裳某些地方和她完全不一样,裳裳不聪明。
裳裳还身姿未发,拓跋维之那个小东西就敢来问我以后裳裳愿不愿意嫁给他,我踢了他一脚,叫他滚远点。裳裳长大后也许会比孟珺更美,她还太小,花骨朵尚未绽开。她迟钝懵懂,天真可爱,对谁都没有威胁,这朵花根本不带刺。比起孟珺,我察觉到王庭中人更喜欢同为中原女子的裳裳。
我正要对大王大妃说话,告诉她回去后我一定多读书,把师父说的都记住,再也不因为顾着玩忘了功课。
大王大妃让孟珺起来,“孤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无需多忧。”
孟珺这才起来。
大王请她早日回王庭,但大王大妃说跳鬼法会没有不办的道理,于是大王建议她先行回去,他则留在塔齐亚大殿和王公们继续法会。
大王大妃走了,小姑姑也没有留下来的心了,她见过伤口有多深,几可见骨,要不是拓跋翃及时阻止,那江湖浪客一定会砍断她的腕子,叫她再也不能拨弄风云。
我们回到马车上,已经空无一人。
裳裳疑惑,“他能跑到哪里去?”
是啊,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往哪里跑?我们这两天也没有亏待他。
孟珺警惕,在小姑姑耳边说了什么,小姑姑听罢,让穆柏前去询问守在塔齐亚大殿四周的将士。
须臾他回来了。
果然是这样,我们走后,没人发现车上还有一个人下来了,他的行动如此迅速,竟能光明正大躲开草原勇士的鹰眼,我不愿意相信他的武功比我好,宁愿认为是塔齐亚附近的将士太过认真护卫大王大妃她们,而忽略了此处的马车。
孟珺皱眉说,“他们没理由放过盘问无通行令的人,况且他是个生面孔。”
“难道他会飞?”裳裳摇摇头,自言自语。
小姑姑叫来穆柏,“你去找一找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她想要形容蒙铎默,却怎么都解释不出来,“很像是獠人,又有几分像是大燕人,没有獠人身上的阴柔,和你差不多高,脸上有一处刀伤,不太深,也不太长,大概半指,在脸颊上。”
穆柏接了令,这就要走了,我叫住他,“算了别去了。”
和小姑姑解释,“他要是想走,我们何苦强留他?”
小姑姑却说,“我偏要强留。”
大王将护卫队的大半都支去给大王大妃,其实我们回到王庭半路上就会有驻扎王庭的护卫队前来接应,根本用不着如此阵仗。
坐在马车上,裳裳没心没肺地说要是大王大妃没受伤,说不定今年我们还能吃上吉饼,小姑姑瞪了她一眼,我的胳膊肘顶了顶裳裳的肩膀,叫她别胡说。
小姑姑道,“母妃不是因为受伤才回去的。”
这下轮到我们吃惊了。
她说其实大王大妃原来的计划是要在弥勒行像之后回去。
弥勒行像是跳鬼法会最后一步,二十个长者拿着一到二尺长的木制刀剑,用墨笔和红花制成的颜料涂抹脸上,涂成黑红两色,之后绕着十三敖包游行一周,意为镇伏邪魔,护安国刹。大王和大妃被抬着跟在他们身后,白色伞盖挡在他们头上,大王大妃的素辇在其后,为驱除大楚不祥,引导苍生福祉,这便是弥勒行像了。
大王大妃之所以放弃继续参加跳鬼法会,最大的原因是宁陵公主。
她小产了。
宁陵公主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每次来回都很不方便,草原上风云易变,可能这一会儿还是晴天,不到片刻就会落雨,她身子重了,来回吃力。
她郎君是大楚最骁勇善战的尚昆赤部落首领之子节孥流常,每五个王庭护卫军中就有一个尚昆赤人,更不用说出征在外的大楚士兵,常有人和我说,尚昆赤人可以以一挡百。
我叫她宁陵公主不叫大姑姑,虽然理应如此,但她依然很不喜欢我。
我知道原因,所以我也不往她跟前凑。
她比小姑姑大很多,所以几乎从不和小姑姑抢东西。她生下来的时候草原上落下一颗蓝黑色的石头,砸死了牧民的几头羊羔,后来萨满为了墨荷杜占卜,说宁陵公主不祥,过了几年,她母亲色衰,渐渐不受宠,以为是她不详导致的,就不愿意要她了。墨荷杜说小妃无子,不如让她学着做一个母亲。
就这样,大王大妃成了她的母亲。
宁陵公主年轻时剃去头发,和草原上的男子一起练武摔跤,穿上厚重的盔甲同獠人,羯人打仗,大王大妃年轻时一部分荣耀是这个女儿带来的。
也许就因为她生性强势,不似一般女子柔和,即使嫁为人妻,她也不曾委曲求全。
节孥流常喜好美色,宁陵公主没有身孕前还能管制他,自从有了身孕,他如同发情的种牛四处留情,连公主的贴身侍婢也不放过。宁陵公主一怒之下将这个怀有身孕的侍婢砍下头颅,接着让人破开她的肚子,取出孩子,再用草塞进死去的侍女腹中,杀一头小羊羔,把小羊羔的头缝在侍女的脖子上。
做完这些,她叫人去请来节孥流常。
由此二人争吵,节孥流常不顾公主怀有身孕,将她强行按倒在毡包的厚毯子上,意欲交合,公主大怒,对他拳脚相加,他亦是不甘示弱,两人开始动起手来,旁人也不敢阻拦。
节孥流常在和公主争执中踢到了她的肚子,等公主呼痛捂住肚子之时,一滩血已经慢慢从她身子底下渗出来。
宁陵公主捂住肚子抄起一把长刀砍中了节孥流常的手臂,但她痛的厉害,没有平日里一半的力气,节孥流常受了伤却并不严重。
公主不肯留在部落,一心要回王庭,自然也没有一个人敢拦她的去路。
她就这样一路流着血回来了,要不是随行有个巫医,加上她命不薄,恐怕她根本撑不到半路。
我们回到王庭已经是五日后,王帐外匆匆一眼,我只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这个大姑姑了一般。
她少女时曾经那么意气风发,没有成婚前活得像是个男子,现在她的脸上也多了愁容,我不禁感叹世事无常。
如果她不成婚,又会是怎么一番光景呢?
我和裳裳许久没有回家,师父的身子越发不好,现在已经不能常常去王庭了,我只能去孟珺家里看他,我们临走之时,小姑姑趴在我耳边说,“真讨厌,就因为阿姊,母妃要让我开始学习大燕的宫廷礼节,还要学习中原字和中原话。”
我知道,虽然她不喜欢学这些,但相比起獠语,她更容易接受中原话。
我在家附近的高地上玩了一会儿,可就是不想回去,想了一想,还是回去见了见阿爹。
他明明是我阿爹,可我们却不怎么相熟,我很想接近他,像裳裳对她阿爹撒娇那样做,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和他说几句话,我又会觉得很难过。
我和他说我读了什么,学了什么,他只会问我,公主学得如何?我同他说王庭逮了一只白色的鹿,眼睛竟然是碧色的,他说王庭的东西贵重,叫我不要轻易触碰,更不要想着拿走。
我越想亲近他,就越是难过得不得了。
于是我去了师父家里,附近毡包的人却告诉我,几天前他就出去了,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玩笑着说,许是回他们大燕了吧。
哪里都有可能,就是不会去大燕。
阿爹有两位夫人,我都不大相熟,自我去王庭陪读,便很少回来了,偶尔回来一次还是问问哥哥有无家书。
我有两个姐妹,一个曾经捅死了我最喜欢的小马驹,一个被我剪掉了一把头发,还有五个兄弟,除了我哥哥,其他几个我并不了解,只记得有天晚上,这四个兄弟中有一个摸进我的毡包,解开了我的衣服,我挣扎的声音引来了哥哥,哥哥要杀了他,但阿爹拦着,终究不了了之,后来哥哥就让人把毡包挪到我的毡包旁边,他再没能进我的毡包。
我不喜欢家里,在家没待几天就回去了,没有哥哥的信,我回来也是没有意思。
裳裳过了好几天才回来,她照例带回来许多好吃的,都是些大燕人喜欢吃的东西,她阿爹虽然已在大楚任相,可吃食还是不能改,他喜欢将肉切成小丁,放在油水里煎炒,见到我们拷完一整只羊,拿刀子片着吃,他就叹息不已,觉得暴殄天物。
小姑姑从宁陵公主那儿回来,在我们毡包里歇了一会儿,“午后还得学写大燕字,真讨厌。”
我在给裳裳收拾衣服,没有接话。
“是新来的汉师?”裳裳问道。
小姑姑点头,“母妃找来的,说一定可以教好我。”
满脸不快,她躺倒在我的床上,“你们两个也要小心啊。”
“为什么?”我问道。
“母妃说这个汉师很严厉,要是他罚我们,我们就得受着,说这是大燕人的尊师重道。”
裳裳有些担心,“他不会拿小棍子敲人吧?”
“这谁说得准?”
小姑姑吓唬她。
午后我们一同去见新的汉师,我直觉此人不简单,从前的汉师都是亲自来见小姑姑,在毡包外面拜见,今日大王大妃却要我们去见这位汉师。
裳裳嘀咕,“不会是白发森森,行将就木的老者吧?”
我觉得有道理,怪不得让我们去见他,不然他多走几步,身体骨也受不了。
毡包外面的侍卫掀开了乌德(毡门),小姑姑先走了进去,我们跟在后面。
眼前出现一个男子的背影,似乎是个年轻高大的男子。
他慢慢转过脸来。
我们三个大吃一惊,蒙铎默?
他怎么会在王庭?
小姑姑嫣然一笑,得意得说,“你果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裳裳用獠语问他,“你为什么会来做公主的汉师?”
他则用鲜卑语说,是大王大妃请他来的。
我冷哼一声,“你会中原话吗?”
蒙铎默悠悠道,“至少讲解《诗经》没有问题。”
我觉得他在讽刺我,但我一时间找不到证据,也许是他唇角微微扬起,让我感觉到了他的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