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雕弓挂壁静影孤
当晚我们去见大王大妃,我欲把前些时候在鹤鸣山的事情告诉大王大妃,孟珺却在大王身边向我轻摇头,阻止我说出来。
我悔青肠子,不该救了他,早知他身份不明时,我根本不该劝说大家带他同行。大夫说他须得半月才能走路,不消两天他便能下地,我们在塔齐亚大殿面见大王,他一人神不知鬼不觉在护卫军的层层围困中逃脱,这样一个人,绝对不简单。
现如今他又混入了王庭,我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成为公主的汉师,但我明白此时如果不说,后患无穷。
尽管孟珺制止,我还是将遇见蒙铎默之事对大王大妃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说,蒙铎默早就将此事向她解释清楚,他本是獠人,在大燕生活多年,又曾去羯族经商,来往三地,所以熟知大燕话,獠语和羯语,我们遇见他时,他身受重伤是因为在獠族和大燕边境的那场战斗,他不幸被卷入,獠人征他入伍,重伤之后獠人将伤重者丢出军队,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这是獠人部队常见的做法。
虽然每一句都对得上我的疑问,可我仍然觉得不安。
我认为他蒙蔽了大王大妃。
大王走后,孟珺不久点了一盏不太光亮的酥油灯,里面放了安神草,道,“夜深了,大王大妃须得安歇,还请诸位各自离去,待大王大妃召见。”
我还想继续说蒙铎默此人的古怪之处,却听见大王大妃说,“孟珺,毡包外面要落雨了,你送送目云。”
这就是要赶客了,我再愚钝也明白,将右手举于左肩,轻轻敲击两下,行了礼后便慢慢离去了。
孟珺打着灯笼,面前的侍女掀开毡门后,我们二人走了出去。
我刚走几步,孟珺就从我身后踢了我一脚,差点把我踹到牛车旁边的干草堆里。
“干嘛!”
孟珺气的不行,“你糊涂!平常蠢也就算了,你还倔,我叫你别说别说,你看不清我的眼睛还是怎么?”
“看见了啊。”我心虚。
“那你还假装看不见?”
“我就是觉得……”
孟珺无奈,“你就是觉得蒙铎默是个祸端,此人城府深,又能从塔齐亚大殿离开,又能混入王庭,这样的危险,绝不能留在公主和大王身边。”
“你知道为何还阻止我。”我不解。
她把灯笼换了一只手拿,用一只手揪着我的耳朵,“你早不说晚不说,非等到他混入王庭,还当着大王的面!要知道,他是大王大妃亲自给拓跋苏勒找的汉师,要是此人当真有问题,那就是大王大妃决策有了失误。幸而大王没有细问,否则等他们母子起了嫌隙,中间的差池可就不是一个汉师的问题了。”
我不服气,“等他真的将王庭的位置,护卫军的阵列,图甘山的储备护卫都摸清楚,那不就晚了?”
她见我这样不上道,实在不想搭理我的样子,“人是大王大妃找来的,就算是不对劲,也是她的责任,何况——”她沉思片刻,“大王大妃不是你想象中的寻常女子,她是我见过最聪明……也最狠毒的女子。所以,你不要瞎操心。”
最聪明我赞叹,最狠毒,我却不认为,大王大妃仁慈又亲切,即使身边的人犯了错,她也总能赦免,大王即位来,她更是为大楚昼夜忧思。
孟珺把灯笼塞在我手里,“拿着灯回去,别踩进泥潭了。”
我觉得她好像是想要暗示我什么,但她不明说,她总是这样,好像自己的舌头有时候不听话一般。
我只好先回去了。
她比我聪明,很多时候她说的话都是对的。一开始她就叫我不要带上蒙铎默,是我想起哥哥,一时间同情他起来。明知她可能才是对的,我却总是和她唱对台戏,非要等到事情的发展控制不住,我才向她服软,从小到大,我不知道犯了多少次这样的错误。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我心里清楚得很,我嫉妒她聪明,一定要走她不走的路,证明另外一条路也是走得通的,她是对的,我也不是错的。
如同小姑姑嫉妒她的美丽,有孟珺的地方,她要穿上最华丽的衣裙,她的发辫上要挂着最名贵的宝石。
我觉得小姑姑幼稚,其实我跟她没什么差别。
我不再继续向大王大妃求见,老实跟着小姑姑学习中原字。
他带来的书有很多字我都不认得,自从入了王庭不再跟着师父上课,我看的书大多都是用鲜卑语转译的书,在师父那里看书常常也是看两行跳三行,遇到不认识的字我就跳过去,所以到现在中原字还写得不好,遇到长一些的中原话,我也说得不利索。我时常羡慕裳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年纪小,学什么话都很快,无论是獠语还是中原话,她都能很快掌握,但更大可能是她本身就是中原人,她父亲也常常和她在家说大燕话。
小姑姑一共有四个伴读,除去我和裳裳,还有两位是岚阳王和南阳王的爱女,裳裳陪读是因为她阿爹是左相,那两位是因为一个是图甘山部落里最尊贵的女孩儿,一个是元部首领最宠爱的掌上明珠。我是小姑姑选的,她说她要自己挑一个,一个自己喜欢的,看着不讨厌的,于是她就选了我。
公主坐在毡包最中间,底下的毯子由最柔软的羊羔绒和天鹅绒织成,从羯族带回来珍贵的紫色染料被绣工们小心翼翼使用,在毯子上画着一朵朵硕大的墨脱花,这样的毯子,小姑姑有十几块,侍女们常常更换着使用,若是花色淡了,这便要丢掉,我和裳裳毡包地上铺的那一大块就是小姑姑给的,时间久了,紫色已经快褪完了。
我一听见蒙铎默念书,思绪立刻回到了师父家,那几年挨打,手心都被打的通红,仍旧听见读书声犯困。
我和裳裳盘腿坐在小姑姑身后的毯子上,裳裳听得认真,许多我听不懂的地方,她都会解释给我听。
我靠在裳裳瘦小的肩膀一侧,半打着盹听她解释,“他刚才说的是《悲愁歌》,说的是江都公主细君和亲嫁给异族后,思念家乡,想要化为黄鹄回到故乡。”
说这个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让公主学会舍己为族人,以后也学着这位公主为了国度前去和亲?
小姑姑平日听见人念书讲课也会犯困,今日我看她却始终挺直腰背,真奇了怪!
他合上书,问小姑姑,“你可知为何大王大妃要让你读此诗?”
小姑姑没说话,她垂下眼眸,我却见她的拳头轻轻握紧。
又听见他说,“既然公主不开口,就由几位伴读代劳。”
那两个伴读的中原话连我都不如,更别说听不听得懂他读的诗。
他转了目光。
我察觉裳裳肩膀一硬,她缓缓站起身,“汉与乌孙结盟,可切断匈奴一臂,对两国皆有益处。”
我睁开了眼睛,已经想好了晚上该吃些什么,骄须茂家里打了几头野狐狸,晚上我和裳裳可以去他们那儿吃些烤野狐肉,鲜极了,骄须茂阿姆做的酥酪鲜嫩异常,咬开脆皮外壳,里面奶香四溢,一点都不腥。
小姑姑道,“我明白。”
他将书放在小姑姑的案桌前,让小姑姑有时间读一读。
我以为这样就是结束了,正要扶地起身,却听见他对我说,“你以为如何?”
我?我又不是公主,和亲也轮不到我。
我当然也是这样说的。
他听我说完,随后道,“你可知,和亲的女子当中,大部分并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而是其他王族贵女。”
我怎么会知道,又没有人和我说过。
“先生何意?”
“无他,只是听听你对此事的看法。”
我说没有看法,我并不了解。
两国之交,建立在一个女子的婚姻之上,那女子像是祭品摆在桌上受万民景仰,刀子切在上面,左一刀,右一刀,给这祭品切出个好形状,最后献给两国缔结的友好盟交之情谊,当真令人感动。若是可以,我宁愿扛着刀剑和男子一样拼杀,绝不做受人摆布的傀儡。但转念一想,如果真到了那样的地步,这个国家需要我做出这样的献身,我会做吗?也是会的,因为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也是拓跋家的百姓,我哥哥也属于这片土地,我愿意守护它。鄙夷归鄙夷,奉献还是要奉献。
他让我走上前去,问我为何刚才睡觉。
我以为他不在意别人在他读书时睡觉,上一个汉师就压根不关心,只要公主听讲,其他人听不听也无所谓。
蒙铎默让我伸出手。
我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跟孟昊一个路子。
我伸出手,静静等他的板子打在我手心。
他高高举起板子,等落到我手边,却放轻了动作,只做势一般敲了一下,“下次莫要再睡了。”
我说好,点点头又坐回去了。
虚伪,拿我杀鸡儆猴,那两个上课也犯困的女孩儿见我被罚了,跟公主一样坐的板正了。
裳裳钻进被窝的时候,我还在擦我的匕首,晚间用它片肉,我得擦干净。
她说,“我觉得他讲的课挺有道理,你明天不要睡觉了,好好听一听。”
我把刀鞘丢到她床上,“你还管起我来了。”
她丢给我,“也不是,你别和他对着来,我感觉……苏勒好像格外喜欢他,再说,他不是大王大妃选给公主的嘛,你还是不要惹他为好,虽然我们之前救了他,但他要是想翻脸不认人,你和我就得被他整,多少我们口头上还得叫他先生,这样一看,他和你师父是一个辈分了。”
我恼了,“他哪里比得上我师父!”
我师父那个人才高八斗,年轻时半夜听狂风悲歌起,踏着战马便前往敌营,千百人中取上将头颅。
裳裳也听她父亲说过,叹息道,“要不是……哎……世事无常,好好一个书生将军这一辈子被折腾成这副模样。”
终究成了雕弓挂壁无用,照影落清杯的不平与孤寂。
我们两个谁都不说话了,躺在床上听草丛里纺织娘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