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山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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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思君徘徊心不定

我第二次返回家中依旧没有找到师父,孟珺却叫我无需在意,说师父本来就不喜欢拘束在部落,或是纵一匹马去了望雁台。

望雁台再往北边去,就是雁荡山,过了雁荡山,便是中原了。

他永远也不可能回去了。

我和裳裳照旧陪着小姑姑学习中原字,虽然我自己没什么感觉,但某一天裳裳拿着我写的字道,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

我不信,小姑姑写的字都比我端正,我还是喜欢鲜卑字,中原人说我们的鲜卑语是鬼画符还有的说是胡语,当然,他们称呼我们也是胡人,盖因为我们说的话他们听不懂,觉得是胡说八道,又觉得我们生性野蛮,胡搅蛮缠,总之,大楚人总是贬低我们。

真正的尊重在拳头上,总有一天,大楚的铁蹄踏过大燕,他们将尊我们的大王为皇帝。

小姑姑有一天晚上叫我过去,白日里我就看她心情不大好。

裳裳想跟在我身后,结果在毡包外被拦下,她悻悻而归,眼睛还在往里面瞅,我见毡包里昏昏沉沉,只点了一盏灯,我看得不清楚,慢慢走了进去。

“啊——”我忍不住喊了一声。

地上俯身趴着一个上身赤裸的男子,毡包里太暗,我一开始还没有看清是谁的脸,等我走近了,才发现是穆柏。

小姑姑笑着拉我坐在她身边,“你瞧,他像不像是一条狗。”说罢,毡包里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我向来知道她是任性极了,但我以为她是喜欢穆柏的,怎么也不会如此折辱他。

见小姑姑脖子上还有一片绯红,便知道方才穆柏同她云雨了一番,翻脸不认人的小姑姑也常见,她经常因为输了游戏耍脾气,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次不守规则。

最开始,我也曾不守规则,到了现在,我渐渐明白,如果没有破坏规则的底气和基石,那遵守规则才是活下去最好的法子。草原不是目光所见的平和,它藏着无数沼泽,头顶的天甚至都可以瞬间阴云密布,白日里暖和如春,深夜里寒冷刺骨。

小姑姑让他从毡包一边爬到另一边,他很听话,一个奴隶,没有资格说不,更何况在他面前的是草原上最骄傲的小公主,拓跋苏勒。

他的后背宽阔,平日里高大的身躯此时掩在黑暗中,卑微渺小,让人尤其不舒服。我知道,不是他的错。

小姑姑趴在铺着白狐狸毛皮的床上,半边衣服滑落肩头,大楚女子若当真令中原女子羡慕,一定是因为白皙的肌肤,小姑姑香肩如雪,手里捏着一只小巧的金杯。

她在发泄怒气,但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明明她什么都拥有,她却总是不满足,或许上天应该惩罚惩罚她,免得她太得意忘形。

穆柏匆匆抬起头,我没在他眼中看到愤怒和不满,只有无奈和迷惘,如果是我哥哥被这样捉弄,按照他的脾气,一定会抽刀杀了小姑姑。

可他不会,他只是默默忍受着,等待一切结束。

我故作轻松,把地上的衣服看似不经心地踢给他,“出去吧,我和公主有话要说。”

见小姑姑没有生气,他才慢慢捡起衣服爬了起来,他转过身迅速穿上了外衣,但就在他转身那一瞬,我忽然很愧疚。

他的部落是我阿爹打下来的,三十六部任何一部不安稳都是对王庭的挑衅,大王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我还记得第一天见到他时,他手上握着他兄长还是父亲的断刀,小姑姑走到他面前,不可一世地对他说,“你的部落属于我们,你也属于我们。”

打那之后,白部便不是大楚的臣民,而是最低下的奴隶,因为他们藏了反叛的心。

穆柏抬眼狠厉地盯着小姑姑,奥多一脚踢翻了他,说他不配直视王庭的小公主,那天,他被打的很惨。

我对小姑姑说,他长得很好看,会是王庭出色的护卫。

于是小姑姑把他放到了练武场,上百个白部的奴隶和草原上的狮子野牛搏杀。

那里面有他的手足兄弟,有他从小相识的好友。

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五个人。

那一天,他用野兽般的眼睛注视着我们,在小姑姑再次走到他面前时,他却俯下身甘为奴隶。

草原上就是这样,谁的拳头狠,谁的命数硬,谁就是强者。

王庭之外,皆是蝼蚁。

如果说王庭还有王庭的规矩,在王庭之外,大楚的臣民在战斗争抢时完全如同野兽。

我只是想要救他,没曾想小姑姑会把他留在身边。

后来我多次想要将他从小姑姑身边支走,却发现他已经成了小姑姑的安达之一,听说中原的公主会有面首,不过都是偷偷藏,大楚的公主从来不顾忌面首之事,就连大王大妃在墨荷杜死后也有不少面首,王庭众人皆知。

草原的女子和大燕女子不同之一便是如此,上到王庭,下到普通牧民家的女孩儿,成婚前可以任意选择自己喜欢的男子,甚至同时和几个男子相好,若其中一人不愿,要么打服其余几个,要么自动退出。大楚地广人稀,为了让女子能生育更多,这也是长久以来王庭所允许的律令,在大王下令说,女子婚后不得再寻其他情郎,这种事情才慢慢变少,但女子仍旧喜欢在成婚前钟情数个男子。当然,男子也是一样。成婚前与数个女子亲密往来都是常态。

在大燕人眼中这不可思议,但在草原人眼中,却再寻常不过。

小姑姑把衣服全脱了,赤着身子叫我看她,“我难道不美吗?”

我不解,“当然美,你很像大王大妃。”

“是我阿姐美还是我美?”

“你。”

“孟珺呢?”

我不说话了。

她自己心里清楚的答案,我撒谎骗她,她只会更生气,不会息怒。

小姑姑捏着我的下巴,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刺入我肌肤,“你怎么不说了!”

“阿珺美。”我丝毫不犹豫。

孟珺,小姑姑,裳裳,我,四人从小一起长大,我们的关系很好,但又互相有隔阂,越长大,这种隔阂就越深,似乎随着年纪,渐渐成了化解不了的矛盾。

有些东西,在孩童时代我们可以不在乎,长大了,它就从一个嫩芽生长成一棵小苗。

她把我的脸撇到一边。

坐在床上抱着自己道,“你也不愿意骗我了?”

我说不是,搂着她的肩膀说,“孟珺有她的好,你有你的,何苦非得一争。”

“她怎么敢和我争!”小姑姑咬牙切齿。

“是什么?”

我好奇她又在和孟珺争何物,有什么身外物是孟珺有,她却没有的吗?论身份,她已经是尊贵的公主,只要拓跋家不败,她的荣耀永远不落。

小姑姑说,她为了弄明白‘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可以读完《邶风》,为了理解燕射歌辞可以看半夜的书,就是想要知他所知。

我忽然明白了,又忽然不明白了。

我明白她想要什么了,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想要。

蒙铎默,她要蒙铎默。

“如果你想,可以让他和穆柏一样脱光了从那边爬到这边。”

我说。

她扑哧一笑,“母妃不会同意。”

“他只是一个汉师,一个……獠人。”

“就算母妃说可以,我也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

“一个女子不会侮辱自己喜欢的人。”

我觉得不是,“大王大妃不是说过,男子若是喜欢女子就会欺负她吗?”

“男子和女子不一样。”

“人不是一样的吗?”我觉得是一样的,虽然我没有真正喜欢过一个男子。

“你去试试吧。”

她说,时间到了,你已经到了年纪,再不试,就没有机会了。

等我成婚后,我只能看着我的阿郎娶无数个女子。

我觉得无所谓。

“等你想要占有,想要掠夺,那才是真正的爱。”

我看着小姑姑,问道,“大姑姑是爱着她阿郎的吗?”

小姑姑说不知道,哪有人会想要杀了自己挚爱之人。

我问她,“有一天你会杀了你所爱之人吗?”

小姑姑当即向诸神发誓,绝不会背叛所爱,绝不夺走他的性命,如有违背,立入地狱,永世不得轮回。

她接着说,“我不会伤害他,但我要杀了和我争夺他的人。”

我心头一凉,“你说谁?”

“孟珺啊。”

“你要杀了孟珺?”

我才不信。

她说了无数次要杀了孟珺,没一次下手。

最讨厌孟珺的人是她,最爱护孟珺的人,也是她。

王庭危险,我和裳裳没有成为伴读前,孟珺就已经入了王庭做婢子,三年之后便成了大王大妃身边的女官。

“别伤害孟珺,你自己明明也很喜欢她。”我躺在她身边,侧头低声说。

“我是挺喜欢她,可我看见蒙铎默笑着和她说话,我就气得半死。”

我倒是没有看见过,“是么……其实他们有点般配。”

她猛地捂住我的嘴,胸口抵着我的脖子,我差点被她闷死,“再敢说他们般配,我叫你看不见明天草原上的太阳。”

我说知道啦,知道啦,把她的衣服给她穿好,“别随随便便脱衣服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大王大妃知道了会训斥你。”

她看了我一眼,“你是不是总吃不饱饭?”

我没明白,“什么意思?”

她指着我的衣襟,“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比你大了。”

我顿觉丢脸,“那……那是我能左右的嘛……是诸神说了算。”

小姑姑闹了我一会儿,要我晚上陪她睡觉,侍女进来说后半夜有风暴,不一定落雨,但风会很大。

我想起裳裳来,这些天不让她喝羊乳喝牛乳,她已经慢慢戒掉了,要是晚上害怕,指不定又会开始喝。

我穿好了衣服,把弄乱的头发干脆散开了,“我今晚要回去,不能在这里留宿。”

小姑姑翻了个身,“随你吧,你爱陪谁睡就陪谁去。”

其实她不是有意留我,比起我,她更喜欢和她的安达们睡。

我走出毡包,让侍女们不用再送我,我认得前面的路,况且到处都是王庭的护卫军,除非路滑摔倒,也不会有其他危险了。

又走了几步,见山丘后面有个人影,我把灯笼向前探,认出了穆柏。

但我觉得撞破他和小姑姑的事实在尴尬至极,他应该也不想让我看到他在小姑姑面前的那副狼狈模样。

我绕开山丘,从另一条小路走。

没走几步,他突然绕到了我面前。

“有事?”我问道,顺势往后退了半步。

他只看着我,不说话。

“如果无事,我要回去了。”

他还是不说话。

于是我径直从他身边走开。

他本想伸手拉我,结果却停在半空。

原来他也知道。

我实在不晓得他的目的。

转过身再次问道,“你想怎么样?”

岂料他跪在我面前。

我慌了一下,“你做什么?”却没有扶他。

他仰头望着我。

“像你一开始那样,行不行?”他祈求我。

我转身走了,走了三步远,无奈折返回去。

牵着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望诸神保佑你。”

做完这些我说,“除了你和我,谁都不知道这件事,以后也再不会有。”我不是无情。

只是不想再和他扯上关系。

穆柏就像粘液,我有预感,只要我再向他接近一步,他就会黏住我,再也不松开,我嗅到了他渴望关怀和支撑的气息,但我给不了。

他说好,低了头很久没再说话。

斗武场上的奴隶死了很多,他却活了下来,我亲眼看他在笼子里用尖锐的石头割破了手腕,静静等待死亡,他逃过了猛兽,却无法接受活着的命运。

夜间,我抱着他不要杀死我的愿望走近笼子,用裳裳给我织的帕子裹了金疮药系住他的手腕,然后亲吻了他满是血污泥水的手。

我做过奴隶,知道那有多可怕。

我被关在过笼子里,没人给我水喝,笼子被一块细密的布盖住,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一天,我对他说,“望诸神保佑你。”

今日,一如从前。

穆柏走了,风中飘来酒香,几个轮岗的护卫盘坐在毡包前喝酒吃肉。

下夜的女子清点羊群的数量,口哨一吹,呼来了猎犬,若是半夜有狼来,这些猎犬就派上用场了,狼群一般不主动攻击无牛羊聚集的毡包,王庭有数百户王公养牛羊,若是护卫军一个个驱逐狼群,费时又费力,幸好,这些人家中都各自有猎犬。

若无军队进攻,护卫军绝不会倾巢而出,孟珺和我说过,王庭目光可见的护卫军不过十之一,其余九成都被大王藏着,三成藏在图甘山,其余的,除了大王和大王大妃,谁也不知道下落,但他们确实存在。

我想要走到他们那边喝一杯再回毡包。

不远处有人站立在那里。

我不知道这人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我和穆柏说的话。

“出来!”我说。

他一动不动,让我以为他是块人形石头。

但他不是。

“蒙铎默?”我走到他面前,照亮了他藏在黑夜里的脸,他长长的睫毛被灯光一照,打在鼻梁上有一处如蝶翼般的阴影。

我怀疑他是存心站在这里等我过来,也许他可以不让我发现就走开,但他就一直站在这里。

“你应该什么都没有看见吧。”我暗示他。

“看见什么……你吻一个奴隶的手?”

我脸色一变。

“还是你为公主的侍卫祈祷?”

草丛里蚊子很多,叮咬得我又痒又痛,我忽然很想拍死他这只蚊子。

“夜色太深,先生怕是看错了。”我呵呵一笑,希望他识时务。

他点了点头,慢吞吞道,“是么,也有可能。”说完忍不住低头一笑。

鬼知道他在笑些什么。

我有一种直觉,面前这人像是猎人,听完小姑姑对他没来由的喜欢,我发觉在小姑姑面前他只是装作一头迟缓的猎物,等待真正的猎物上钩。

就像他知道我会靠近他,会和他说这么一番话。

所以他等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