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间志》的“华亭”名称说起
周敏法
“华亭”是上海最重要的古称之一。唐天宝十载(751年)设置华亭县,县城位于现松江老城,其范围相当于后来的松江府。元代设置的上海县,就是从华亭县划分出来的,所以华亭是上海的母体。华亭县前后延续1160年,直到中华民国成立(1912年),才改名松江县,它是上海地区第一个有详细史料记载并相对独立的县建置,其意义非同一般。但“华亭”之名始于何时?当初为何将县取名华亭?设县前的华亭是怎样的?存不存在华亭港口?以及华亭县到底从哪里划出来的,等等,如今还不甚清楚,很有探讨的必要。搞清这些问题,对研究松江以及上海地区的早期历史非常重要。本文试图就此作些探讨,以请教学界。
南宋绍熙四年(1193年)刊印的《云间志》,由当时华亭县令杨潜主持纂修,实际就是华亭县志,也是当今上海地区存世最早的县志,功莫大焉。杨潜修志态度认真,其在序中曰:“邑之博雅君子,相与讲贯,畴诸井里,考诸传记,质诸故老。有据则书,有疑则阙,有讹则辩。”但由于受历史的局限性,美中不足在所难免。其中以“华亭”命名的行政区域和自然地名甚多,但对其来历,杨潜也不甚清楚。《云间志》用了很大篇幅来探讨:有些有结论,但未必正确;有些没结论,继续存疑。好在他能实事求是,将史料和盘托出,以供后人参考。
关于“华亭”名称的出现
《云间志·封域》云:“华亭在禹贡为扬州之域。……建安二十四年封陆逊为华亭侯,始见之《吴志》矣。”姑且将其称为“陆逊封侯说”,距今1800年。《上海通志·大事记》显然是赞同这个观点的:“东汉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孙权封陆逊为华亭侯。始见‘华亭’之名。”史实果真如此吗?
现在研究上海史的人,很少提到海盐县,大概以为海盐县是浙江省的,与上海无关。殊不知,上海的母体唐代华亭县还是从秦代海盐县划分出来的(详见后述)。如果说华亭是上海的“母亲”,那么海盐就是上海的“外婆”。所以研究华亭,绕不过海盐。《上海通志·大事记》有:“秦始皇帝二十六年(前221年)在今金山区东南甸山一带设有海盐县城,为上海地区首个县治。西汉后期陷为湖泊,徙治武原乡(今浙江省平湖县东)。”这里提到了秦海盐县城是“上海地区首个县治”,但它与华亭有什么关系呢?
明代胡震亨《海盐县图经》有:“秦并天下,始置县,曰海盐。《寰宇记》云‘广斥盐田相望’,盖取此意。县治置在今华亭县橐林,于古为华亭乡地矣。”说秦海盐县的县城就在古代的“华亭乡地”。胡震亨不仅博览群书、精于补正,且是海盐武原镇当地人,所以其海盐县城在“华亭乡”之说,比较可信。可惜他没有说明史料来源。
光绪《海盐县志·附沿革考》也有此说:“秦海盐县,属会稽郡。县治置在华亭乡(今松江府属——原注)。后陷为拓湖,移治武原乡(今平湖东关)。《胡震亨图经》:‘初治城在华亭乡者,山名橐山,林名橐林,陷为湖,名橐湖(按:橐一作拓)。’”
以上明清海盐方志并非空穴来风。宋代鲁应龙《间窗括异志》即有:海盐县“治城在华亭乡者,山名柘山,林名柘林,陷于湖,名柘湖”之说,这是有关秦海盐县县城就在“华亭乡”的最早记载。此“海盐县治说”显然比“陆逊封侯说”早了约400年,即2200年前的秦代已有“华亭”名称。
还有一种说法更早。明正德《松江府志》曰:“吴子寿梦,始筑华亭。”寿梦公元前585年就位吴王,距今2600年。这个“寿梦筑亭说”比“陆逊封侯说”又早了800年。但关于这段传说的真实性,目前学界尚有争议,权威谭其骧也不赞同,暂且搁置,留待考证。
综上所述,《云间志》的所谓三国时“陆逊封侯,始见华亭”之说站不住脚,因为400年前,秦代设置海盐县时,县城就在“华亭乡”。
关于“华亭侯”
《云间志·封域》云:“按《陆逊传》,逊初封华亭侯,进封娄侯,次江陵侯。汉法: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万户以上或不满万户为县。凡封侯,视功大小,初亭侯,次乡、县、郡侯。以逊所封侯次第考之,则华亭汉故亭留宿会之所也。”
先看陆逊为何封侯?据《三国志·陆逊传》:“东汉末,建安二十四年,吴陆逊以从吕蒙,克蜀公安、南郡功,迳进,领宜都太守,封华亭侯。未几,又连破蜀兵,斩获万计,进封娄侯。”宜都介于吴、蜀两国之间,是双方争夺的要冲。宜都太守原为蜀国张飞。建安二十四年(219年),东吴孙权袭取荆州,部将陆逊迅速占领了宜都郡。陆逊因功被孙权任命为东吴的首任“宜都太守”(相当于省长),同时将其封为“华亭侯”。
再看“华亭侯”是什么等级?《陆逊传》只说其“封华亭侯”,并没说是什么等级。但《云间志》认为,是“乡”下面的“亭侯”,理由是“汉法: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但它可能疏忽了《陆逊传》后面还有“进封娄(县)侯,次江陵(郡)侯”的记载。按照“凡封侯,视功大小,初亭侯,次乡、县、郡侯”的规定,如果“逊初封”的等级是“亭侯”,则陆逊跳过了“乡侯”,而直接“进封娄(县)侯”了,显然不合情理。
笔者认为,因为秦代“华亭”是个“乡”,所以陆逊封的是华亭“乡侯”,不可能是“亭侯”。然后进封娄“县侯”,次江陵“郡侯”,这样逐级加封,方顺理成章。杨潜因不知秦代已有“华亭乡”,又因为华亭后面有个“亭”字,就推测陆逊初封的华亭是“亭侯”,情有可原。
顺便探讨,偌大天下,为何将陆逊初封在华亭?据《云间志·人物》记载,陆逊的祖先陆康、陆绩等一直居住在华亭。《云间志·古迹》还曰:“旧图经云:吴王猎场在华亭谷东,吴陆逊生此。子孙尝所游猎,后人呼为陆茸。”原来,华亭既是陆逊的祖籍地,又是他的出生地,所以孙权将华亭封给陆逊。后代在此繁衍生息,陆氏遂成上海地区早期最著望族。《云间志·人物》共列14人,除了一个顾野王,其余13人全为陆氏族人,包括西晋写《平复帖》的陆机和陆云两兄弟,陆氏家族的名望,由此可见一斑。
后来,为什么又封陆逊为娄县侯?清乾隆《重修海盐县图经》在叙述秦汉时期海盐县的四至范围时说:“以《汉志》旁县互考之:南钱塘,北娄,西由拳。”“北娄”,即海盐县的北面是娄县。《云间志·封域》有:“昆山,即汉娄县,梁大同初,易今名。”原来,娄县就是后来的昆山县,与华亭相邻。陆逊“进封娄侯”,就是在原来华亭封地的基础上,继续向北延伸,使之连成一片,进一步扩大了陆氏家族的封地范围。
综上所述,《云间志》陆逊封为华亭“亭侯”的观点是错误的,他封的应该是华亭“乡侯”。
关于“华亭镇”
《云间志·封域》曰:“今县有华亭镇印,或者遂谓自镇为县?……《祥符图经》载镇在西南二百步。”既然南宋尚有“华亭镇”官印,旧图经又载有“镇”署地址,说明隋唐时松江古城确是“华亭镇”。《上海通志·大事记》亦有:“隋开皇年间(581~600)华亭设镇将以御防守。”故杨潜推测华亭“自镇为县”是对的。
据史料记载,中国隋唐时期的“镇”和宋代的“镇”,其性质是完全不同的:隋唐时是军事防守驻扎之地,由武将守卫;宋代后则成为集镇管理机构,改为文职担任。《云间志·镇戍》曰:“华亭襟江带海,上而吴、晋,近而吴越,尝筑城垒置防戍,所以控守海道者。”说明华亭县及其县城的位置很重要,故在隋唐时设置军事机构华亭镇,并留下“华亭镇印”。
《上海军事志·大事记》:“唐天宝十载(751年)建华亭县,设华亭镇。有将、有副,其职捍防守御之事。”此处说华亭镇和华亭县是同时设立的,不知依据何在?应予纠正。
但《云间志·镇戍》下面只列了一个青龙镇,令人费解。谭其骧则以此为据,说《云间志》里没有上海镇,并以此作为上海建镇年代的“上限”。谭文《上海得名与建镇的年代问题》:“成书于绍兴之后绍熙年间的《云间(即华亭)志》,卷上专立镇戍一目,所载还是只有青龙一镇,可见其时上海仍未设镇。”“就目前所掌握的史料而言,只能笼统地说上海建镇于宋末。上限是《云间志》书成之年即绍熙四年(1193年)。”
其实早在北宋时,上海和乌泥泾等都已设置为“镇”。最近查实,上海镇设立于北宋熙宁七年(即1074年。详见周敏法《上海建镇年代考证辩》)。另《乌泥泾与黄道婆——纪念上海建城七百年》载:“据《上海县竹枝词》作者、清末上海县贡生秦荣光说:‘宣和初,复设乌泥泾监官。’所谓监官,即监镇官,据北宋的规定,在各镇设置监官,建隆三年(962年)的诏书宣布:‘诸镇监官,掌警逻及烟火之禁,兼征税榷酪。’北宋宣和初年(1119年)已在乌泥泾设置监官,可以推论,乌泥泾镇的建置当不迟于这一年。”
可见《云间志·镇戍》不仅没有记载华亭镇,也没有记载上海镇和乌泥泾镇。不写华亭镇的原因,笔者推测:一是杨潜等对此还有怀疑;二是认为它不像青龙镇南宋时还是个“镇”,华亭几百年前已经“自镇为县”,故不必写入。不写上海和乌泥泾等镇的原因,或许杨潜认为,这两个镇不是隋唐时期的军事机构,而是宋代的集镇管理机构,不合适列入“镇戍”。
综上所述,松江古城在隋唐时,确实属于军事重地华亭镇,并且留下了华亭镇印。唐天宝十载时,也确实如《云间志》所推测,华亭由镇升格为县。
关于华亭城
《云间志·城社》曰:“县之有城,盖不多见。华亭邑于海壖,或者因戍守备御而有之……是唐之置县,固有城矣。废兴之由,莫得而详。疆域尚仿佛可识。云:县城周回一百六十丈,高一丈二尺,厚九尺五寸。”现分析如下。
其先是说:“县之有城,盖不多见。”然后推测“华亭邑于海壖,或者因戍守备御而有之”。城,古代一般指军事防卫的城池。联系前面的“华亭镇印”,不难理解为什么此地有城墙,因为它是军事重镇,故有修筑城墙的必要。“是唐之置县,固有城矣。”说唐设置华亭县时,松江已有城墙。“县城周回一百六十丈,高一丈二尺,厚九尺五寸。”根据其对城墙尺寸的详细描述,推测南宋时此城墙还有遗迹。可惜松江古城内的这个隋唐古城墙,迄今未发现,希望有朝一日能重见天日。
综上所述,由于华亭是隋唐时的军事重地,联系留下的“华亭镇印”,在华亭修筑城墙并不奇怪。当然最佩服杨潜实事求是“废兴之由,莫得而详”。就是修筑和废弃城墙的原因,他不清楚。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关于华亭务
据《云间志》记载,在南宋末年,华亭县城里面已经有县丞、监盐、监酒、监税、市舶务、造船场等九个廨舍官方办事机构,还有石狮巷、石条巷等27条街巷。说明宋代的松江古城已经具有相当规模,甚至超过我国改革开放前的有些县城。《云间志·场务》说华亭县城有市舶务、税务、酒务等税收管理机构。
先说华亭酒务。《上海通志·大事记》:“熙宁十年(1077年)秀州(治在嘉兴)设17处酒务,其中华亭县有华亭、上海、青龙、赵屯、大盈、泖口等务。”说明北宋上海地区盛产酒,而且买卖兴旺,故在华亭、上海等六个集镇专门设置了“酒务”,对酒的生产和贸易进行管理和收税。
下面重点探讨华亭“市舶务”。市舶务和市舶司是中国古代在各海港设立的管理海上对外贸易的机关,相当于现在的海关。《宋史》载:“提举市舶司:掌蕃货海舶征榷贸易之事,以来远人,通远物。”现在大家都说,青龙镇是唐宋时期上海对外贸易的第一大港。但笔者以为,这个桂冠也许给名不见经传的“华亭港口”更合适。
先来看设置华亭“市舶务”的历史背景。据《上海对外经济贸易志》载:“754年(天宝十三载)是年,上海地区人口大增,贸易发展,《唐语林》称‘凡东南郡邑,无不通水,故天下货利,舟楫居多’。其时还以海运承担南北货运。唐诗人杜甫有诗云:‘云帆转辽海,粳米来东吴’,‘吴门持粟帛,泛海入蓬莱’。上海地区所产粮食布帛从华亭经苏州或海路贩往北方。”说明华亭在唐代时海上贸易已经很兴旺。松江古城至今还有今上海地区最古老的唐石经幢。该志载:“1113年(政和三年)是年,在华亭县设市舶务,专派监官司征税事宜。同年,上海地区对外贸易日趋兴盛,宋人许尚有诗‘蛮商识吴路,岁入几千艘’。”这个华亭市舶务,是设置在松江古城的,说华亭港口每年有几千艘南方来的商船做贸易。
该志还有:“1132年(绍兴二年)是年,两浙提举市舶司从杭州移至华亭县治,统辖临安(今杭州)、明州、温州、秀州及江阴5处市舶务。”这个更不得了:杭州是南宋的首都。钱塘江古称“浙江”,钱塘江以南称浙东、以北称浙西,合称“两浙”。北宋至道三年(997年),置“两浙路”,辖今江苏省长江以南及浙江省全境。就是说,把首都管理外贸的机关,迁到华亭县城,“统辖临安(今杭州)、明州(今宁波)、温州、秀州(包括上海地区的华亭港、青龙镇港和上海港)及江阴5处市舶务。”现在看来不可思议,但却是历史事实。所以说,位于松江古城的华亭港口曾经是“今江苏省长江以南及浙江省全境”的海上交通枢纽及对外贸易最高管理机构,它的地位要远远高于青龙镇港口。
《上海港志·总述》说:“然就商港而言,形成于隋唐两朝在此设镇立县之时。初始,黄浦江尚未形成,港口位于吴淞江支流顾会浦通达的华亭镇及吴淞江入海口的青龙镇。在宋代,华亭镇港和青龙镇港都曾经是对外贸易口岸。”由此看出,华亭镇港和青龙镇港都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港口。
根据“华亭镇”和华亭城,可以断定隋唐前期此地属于军事重镇,而且设镇在唐天宝五载(746年)设青龙镇之前。根据“华亭市舶务”和“两浙市舶提举司”,我们又可以断定,北宋时此地属于对外贸易重镇,而且比青龙镇地位要高。华亭镇为什么能成为“双重重镇”?古代官方机构都是因事而设。如果华亭县城不是处在水上交通枢纽,没有海外船只贸易来往,它凭什么管辖江浙其他几大港口?也不可能在此设置“两浙市舶提举司”。如果华亭县城不是处在“控守海道”处,就不会设置作为军事机构的“华亭镇”,也不会留下作为军事设施的古城墙。
下面分析华亭港口形成的地理条件。大家知道,唐宋时期江南最富裕的两个城市,南为杭州,北为苏州。华亭则位于两城之间。据《云间志·水》记载:华亭县城“南通漕渠,北达松江,今曰通波塘”,“直县西北,走七十里,趋青龙镇,浦曰顾汇”。即“华亭港口”向北通过顾会浦和通波塘可达松江,连接青龙镇和苏州,向东通过青龙镇和吴淞江下游可出海,那么向南呢?仅仅依靠“漕渠”,或者华亭向南的“断头河”,是无法构成其海上交通枢纽之地位的。但华亭古城向南通过什么河流到达杭州湾,史料没有详细记载。笔者推测,华亭县城是早已湮没的“东江”古道(如可达杭州湾的小来浦等)的流经地,可方便地来往于杭州湾和沪渎湾,从而连接杭州和苏州。
岁月如流,随着太湖流域古河道的重大变化,上海地区主要港口也随之变迁:随着东江古道的湮灭,华亭港口很快失去海上交通枢纽地位,34年后,“两浙市舶提举司”被撤销;随着吴淞江的淤塞,青龙镇也逐渐丧失贸易大港地位,取而代之的则是东面百里上海港的崛起——此为后话。
由于华亭港口史料很少,加上我们对松江古城的研究不够,它的早期面纱至今还没有被揭开。但笔者相信,凡是存在的,总是合理的。至少是适应当时情况的。因为华亭县城水上交通非常发达,既是军事重镇,又是贸易重镇。所以唐天宝十年设置华亭县时,没把县城放在青龙镇,而是放在松江古城,这也是宋代把“两浙市舶提举司”放在松江古城而没放在青龙镇的原因。
《上海通志·总论》:“元至元十四年(1277年)华亭县升为华亭府,翌年改为松江府。至清代,松江府辖有华亭、娄、上海、青浦、金山、奉贤、南汇等7县和川沙厅。”即便元代将华亭县北部划出设立上海县,但它仍属松江府管辖。所以说,从唐天宝十载设立华亭县起,1 000多年来松江始终是古代上海地区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的中心,县(府)城存在了1 000多年。所以松江人很自豪,他们把松江称为“上海之根”;遗憾的是,找不到多少史料(或者说挖掘不够),来宣传华亭古城。青龙镇人幸运的是,有不少宋代文献对镇和港口有详细描述,加上近年的考古发现,宣传资本雄厚;遗憾的是,它最后不仅没有成为县城,甚至连青龙镇这个地名都没留下(建议恢复)。但我们历史研究,不能仅凭史料多少论英雄,还是要以客观史实为依据。
言归正传。综上所述,“华亭市舶务”,特别是“两浙市舶提举司”在松江古城的设立绝不是偶然的。它正是上海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出发港。它的神秘面纱有待人们去揭开。
华亭县从何而来?
唐置华亭县时,由哪些县的土地划分而成?这个问题,虽有定论,但笔者认为仍需商榷,因史料记载大相径庭。《云间志·封域》就列出了三种说法:“唐天宝十载,以华亭为县,属苏州治。按《新史》《寰宇记》以为,本嘉兴县地;《舆地广志》以为,本昆山县地;《元和郡县图志》云:吴郡太守赵居贞奏割昆山、嘉兴、海盐三县为之。今邑之四境,与三县接,《郡县图志》为不诬矣。”就是说关于华亭县的母体,有:嘉兴县、昆山县以及“割昆山、嘉兴、海盐三县为之”三种说法。下面加以分析。
前面两种说法,把海盐县排除在外,显然站不住脚:海盐县的县城就在华亭乡,设置华亭县时包括华亭乡,故不可能和海盐县无关。而后面一种说法,有鼻子有眼,既有上奏的“当事人”,华亭又确实“与三县接”,令人不得不信。故《云间志》采纳了后面一种“三县为之”的说法。加上随后的元《至元嘉禾志》,此段全文照抄《云间志》。从此,明清以及当代上海方志也都以此为准。《上海通志·大事记》显然也是:“天宝十载(751年)析嘉兴东境、海盐北境、昆山南境地置华亭县,属吴郡。县治今松江老城。”
查唐《元和郡县图志》“华亭县”全文如下:“华亭县,上。西至州二百七里。天宝十载,吴郡太守赵居贞奏割昆山、嘉兴、海盐三县置。华亭谷,在县西三十五里。陆逊、陆抗宅在其侧,逊封华亭侯。陆机云华亭鹤唳,此地是也。”《元和郡县图志》为汉民族现存最早的古代总地志,李吉甫创作完成于唐宪宗元和八年(813年),故名。其确有华亭县“奏割昆山、嘉兴、海盐三县置”的记载。
但笔者依然有疑问:一是,前志既然有华亭县由“三县置”的定论,后志怎么会再出现华亭县由昆山县或者嘉兴县单独划出之说?二是至今未见“吴郡太守赵居贞奏”原文,不能令人信服。三是发现还有下面的第四种说法。
明天启《海盐县图经》曰:“唐华亭,今松江全郡地也。”此说没错:华亭县先改为华亭府,再改为松江府,故其范围不变。还曰:秦海盐县“县境辖今海宁、平湖及松江全郡地”。注意,此处是说:今“松江全郡地”(即华亭县)都是属于秦海盐县的。换言之,整个华亭县都是从海盐县划分出来的,与嘉兴县和昆山县无关。《海盐县图经》还举例说:“今华亭南门有甃井,石刻‘海盐县’,字至今未泐,松治城为盐地尤证也。”说松江老城南门的古井上还刻着“海盐县”三字,证明松江老城也是从海盐县划出来的。显然,这种说法与前面三种说法相悖。
华亭县究竟从何划分而来?这是上海古代史的基本问题。搞不清楚,就会造成混乱。如2018年新版的《周浦历史文献丛刊·前言》:周浦镇“最初隶属于昆山县。唐天宝十载始,隶属于新建的华亭县”。照此推论,位于周浦镇西北的上海老城厢,最初应该也隶属昆山县。但按照《海盐县图经》观点,周浦和上海老城厢最初应该隶属于海盐县。故搞清这个问题很有必要,但也很难。谭其骧先生在重复了《云间志》所述华亭县来历的三种说法之后,也说:“天宝后华亭县境何处原属何县,其详已不可考。”《上海通志》亦载:“秦置海盐县,治今金山县张堰镇南。海盐县区域范围及县以下的区划难以考证。西汉后期海盐县徙治后的约600年间,上海地区分属于邻近各县,各县在上海地区的治理范围亦难以考证。”即由于秦汉时代的海盐县及其临县分界线和范围至今不明,所以很难确定华亭县是从何划分出来的。但并非无迹可寻。
天启《海盐县图经》有:“秦并天下,始置县,曰海盐。……南钱塘,北娄,西由拳,东隔海岸。”至少海盐县的四至是明确的。清乾隆《重修海盐县图经》载:“秦并天下,始置县,曰海盐。……县境兼今海宁、平湖及松江全郡地。图其如右,以《汉志》旁县互考之:南钱塘(今杭州),北娄,西由拳,东隔海岸余姚、上虞,中更无他县。”它不仅重申了海盐县包括“松江全郡地”,还“以《汉志》旁县互考之”,把秦汉时期海盐县的四至范围说得清清楚楚,再次证明“松江全郡地”都属于海盐县。
明《江南经略》:“上海县境考:上海在府治东北,故称华亭海。秦时为海盐北境。梁武帝太清三年为前京县地。唐天宝中立华亭县,实为华亭境。”其首先说“上海县境”,在“秦时为海盐北境”,即与嘉兴、昆山都无关;其次说,“梁武帝太清三年为前京县地”,前京县是划海盐县东北境而成,也是与嘉兴、昆山都无关;再次说“唐天宝中立华亭县,实为华亭境”,这个“实”字非常重要!言下之意,设置华亭县前,这个地方就是“华亭境”,也与嘉兴、昆山没关系。《江南经略》与一般的上海县志不同,它不是局限在上海一个县,而是包括周边的苏州、常州、松江、镇江四府所属各个县,所以,它的视角更宏观,对上海及其周边县的衔接,以及各自的历史沿革,也许搞得更清楚些。再说作者郑若曾在撰写此书过程中,并不是坐在书斋里拍脑袋,而是做了大量的实地考察,并且绘制了大量的地图。《江南经略·凡例》:“躬亲阅历,多方考证,一一著明,而于所当设险之处,又为图,为说,罔敢阙略,庶后之经略者可考而知焉。”故可信度也更高些。
现《金山县志·建置》也可佐证以上观点,载:“旧志有两处记载有误。……二为秦至南北朝时的隶属问题。乾隆、光绪两志均称:‘秦并天下为娄县’,‘秦代为娄县,梁天监为信义县,大同后为昆山县……’经查秦行郡县制,置海盐县,其县治即在今金山县东南境,且南北朝时在金山地区先后置前京、胥浦两县,均析自海盐,而非娄县。而所谓梁时曾属信义、昆山,皆系从娄之误。”即该志也认为,金山县与古娄县(昆山县)没有关系。
综上所述,《海盐县图经》《江南经略》和《重修海盐县图经》都肯定“华亭县是从海盐县划分出来”的——与嘉兴县、昆山县无关。这些史料非常重要,未见上海古今方志记载。但从《云间志》至今的上海方志一直认为,唐华亭县是由海盐、嘉兴、昆山三县划分而成。孰是孰非,有待进一步考证。
华亭有多大?
先看华亭县行政区域范围。《云间志·道里》讲到华亭县的四至范围:“东至海,八十里。西至平江府长洲县(今属苏州)界,八十里。南至海,九十里(以小官浦为界)。北至平江府昆山县界(吴淞江),八十里。”即华亭县城基本处在县域中心位置,东西南北各有八九十里。《上海通志》也有:“华亭县南面和东南面以海为界,有风泾里(今金山枫泾镇一带)、朱泾里(即金山县朱泾镇一带)、濮阳里(今青浦县境内);华亭县西南界大致与今上海市西南界相等;西有薛淀湖(今淀山湖)、赵屯浦(今西大盈港);华亭县西界大致达今西大盈港、淀山湖一线;北面以吴淞江(今虬江—高桥港一线)与昆山县为界。”
再来看设置华亭县之前“华亭”作为一个自然地理区域范围有多大?此问题史料上没有明确记载,但可从带有“华亭”的古地名中推知。我们仍以华亭县城为中心:南部的金山区有海盐县的县城(华亭乡);东南部有盛产华亭鹤的南汇下沙镇(《云间志·物产》载,“县之东,地名鹤窠,旧传产鹤,故陆平原有‘华亭鹤唳’之叹气”,当地人将地名鹤窠谐音称为下沙);东北部有华亭海(《同治上海县志》卷一疆域:华亭县“其东北有华亭海,即今县治也”);西部青浦区有华亭谷(《元和郡县图志》载,“华亭谷,在县西三十五里”)。可见华亭的地域范围非常大。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设置华亭县之前,“华亭”作为一个自然地理区域,已经方圆100多里,基本覆盖了吴淞江以南整个华亭县范围。就是说,行政区域的华亭县和自然区域的华亭基本一致。再次印证,《江南经略》“唐天宝中立华亭县,实为华亭境”之说是正确的。
“华亭”名称的来历
《云间志·封域》曰:“至于县之得名,《通典》《寰宇记》云:地有华亭谷,因以为名。”这样解释很勉强:那“华亭谷”的名称又是怎么来的呢?好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最终没有答案。从理论上说,它们可以互为因果:即华亭因华亭谷而得名;或华亭谷因华亭而得名。孰先孰后,目前很难考证。
但可以肯定,华亭地名很古老,南宋杨潜等已不知其来历。他们除了不知道秦海盐县的县城就叫华亭,还不知道非常著名的“华亭海”。华亭海最早出现在北宋中叶《元丰九域志》中,宋元明清上海方志多有记载,并且把它与上海的得名联系在一起。如500年前成书的《弘治上海志》:“沿革,上海县,称上洋、海上,旧名华亭海。”《嘉靖上海县志·总叙》:“唐天宝十载始县华亭。此曰华亭海。”《江南经略》:“上海县境考:上海在府治东北,故称华亭海。”《同治上海县志》:华亭县“其东北有华亭海,即今县治也”。它们异口同声,说上海县城这个地方,古代就叫华亭海。但如此重要的一个地名,《云间志》竟然只字未提——或许它并不知道历史上曾有“华亭海”——抑或知道,但不知为何物,故而回避。人总是有历史的局限性,我们不能苛求古人。20世纪60年代初谭其骧对华亭海的解释,使其更加扑朔迷离。也许出于同样的原因,现代《上海通志》《上海地名志》及《上海水利志》对“华亭海”这个上海地区最重要的地名,竟然也只字未提。华亭海成了千古之谜(限于篇幅,另文专述)。
而《上海对外经济贸易志》则将华亭谷和华亭海两者混为一谈,云:华亭县“该地东北为华亭谷(一作华亭海),故得名”。实际两者不在同一方位:华亭谷在华亭县城以西三十五里,而华亭海则在华亭县的最东北部。
总而言之,我们至今不知道华亭乡、华亭海、华亭谷等名称孰先孰后。但只要知道“唐天宝中立华亭县,实为华亭境”,即在这片面积达几千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上,无论是陆地,还是最大的水面,都是以“华亭”命名就足够了。再说隋唐时期,这里就是华亭镇。所以当1 260多年前设置新县时,理所当然取名为“华亭”。
为何取名《云间志》?
明明是华亭县,为什么取名为《云间志》?“云间”是松江的别称。中国古代文人喜欢附庸风雅,使用古地名。如将正德的《嘉定县志》,取名为《练川图记》。同样,南宋《华亭县志》被名为《云间志》。
“云间”名称的来历,与西晋文学家陆云(262—303)有关,其字士龙,华亭人。他到京城洛阳,丞相张华安排他会见洛阳名士荀鸣鹤。张华对二人说,你们皆当世名士,出身名门,不能说俗套话。于是,陆自我介绍说“云间陆士龙”,“云间”是取“云从龙”之义,意即点出他是前朝东吴名将、丞相陆逊的后人。荀也回应自称“日下荀鸣鹤”,“日下”是太阳之下,即皇帝直接统治之下,可以作为首都的代称,道出自己是洛阳京师名士的身份。这两句自我介绍,成为当时名对,由是双双名扬天下。后来“云间”便成为松江的别称,至今也有1700年历史了。唐代《吴地记》曰:“华亭县,在郡东一百六十里,地名云间,水名谷。”说明唐代时华亭确也可称为云间。
一般人总以为,正在使用的名称是“新”的,不用的才是“古”的。杨潜本来嗜古,主修《华亭县志》时,他以为云间名称更久远,故命名为《云间志》(幸好没将华亭县改为云间县)。自此以后,有关松江郡邑之文献专著,常以“云间”作名,如《云间古迹考》《云间竹枝词》《云间名胜》等有40余种。殊不知,当时正在使用的“华亭”名称,实际比“云间”要早500年。《云间志》之前大约还有5本志书,都以华亭命名,如《祥符华亭图经》等(已全部失传)。说明上海地区古代一直叫华亭——行政建置叫华亭县,编的方志也用华亭命名。是杨潜开了“云间”名称之先河。
总之,通过以上对《云间志》中“华亭”名称的种种考辨,一是说明上海地区的历史底蕴非常深厚,值得深入挖掘。二是说明时至今日,华亭仍有不少待解之谜。折射出,对上海早期历史的研究还很不够,希望引起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如华亭县是从何划分而来?华亭海是否与上海得名有关?此乃上海历史基本问题。再如搞清流经华亭古镇的古河道,以及华亭港口是否属于上海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等,都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撰写此文目的,在于抛砖引玉,请教学界同仁。但囿于史料和笔者水平,差错难免。如果此文得以发表,能够引起学界关注和深入探讨,实乃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