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陆记2:十字军东征与蒙古人西征(中古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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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棒子打先锋

本来,像收复圣城这么庄严隆重的使命,当然应该搞得正规体面一点。作为东征主力的领主骑士正规军们也是这么打算的,在克莱蒙大会上他们特地选定了出师的良辰吉日:1096年8月15日圣母节。但就在骑士们枕戈待旦数着日历的时候,在乡间,已被宗教情怀和东方财富蛊惑得热血沸腾的西欧(主要是法国)农民们,刚到1096年初就按捺不住了——大半年太久,只争朝夕,不如这就上路吧。

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卑贱者最高尚”,法国农民的思想觉悟未必就比骑士们高出多少,但他们面临的生活苦难,却无疑严重得多。古今中外,农民都是安土重迁的,只有最严酷的生存问题才能驱使他们离开所根植的土地。而十字军运动爆发时,西欧正经历着令人绝望的天灾人祸,汤普森《历史著作史》中援引的时人诺让修士的描述就是最好的注解:“法国人当时正在饥馑中煎熬:连年歉收灾荒不断麦价飞涨。奸商投机倒把,一贯以百姓苦难为发财之机。面包昂贵,穷人以树皮草根充饥……(《法兰西人的神圣事业》)”在这种现实面前,传说里东方的富足自然对水深火热中的西欧农民有着无穷大的吸引力,因此,“突然听到十字军的呼喊,全国各地起而响应,砸碎了粮仓的铁索和链条”。

发出那一声呼喊的圣战宣传队中就包括隐士彼得,而且他几乎可说是同侪之中最成功的一个。在得到了天使和教皇的双重最高指示之后,这个宗教狂热分子又比以往更狂热了十倍。早在克莱蒙会议之前,他就开始骑着那头瘦驴游走于法国各地,从王公的城堡到农民的茅屋,四处宣讲圣战。他背着一个巨大的定制十字架,头上戴着荆条冠,用“情景再现”来展示耶稣基督殉难拯救人类的圣迹,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异教徒的残暴和圣城教友的苦难,讲到激动处老泪纵横,用嘶哑的嗓音仰天呼吁,直至失声,无数民众为他的激情所打动。除了底层农民,还有一些低等骑士和没落贵族也聚集到了彼得身边。爱德华·吉本说,与彼得相比,纵然是最出色的雅典演说家也要甘拜下风。的确,古希腊的辩手们是用理性和逻辑来支撑滔滔雄辩,而彼得用的则是他的“姿势、眼泪和失声的叫喊”,尤其对于底层听众来说,这种精神感染远比理性思维更具说服力。

在法国,类似彼得的煽动者还大有人在。终于,听众们再也等不及了。为了凑出东征的盘缠,这些平日里节衣缩食的农民忽然不顾一切地涌向市场,把他们赖以安身立命的一点点微薄财产抛售出去,半卖半送毫不吝惜,尤其是带不走的土地、房屋等不动产,后来价格都降到了两折以下(这样的盛景大概会令现今一线城市的众多房奴无比神往,恨不能躬逢其盛)。与此同时,盔甲、刀枪、马匹之类的作战用品却价格飞涨,有人抵押了一座庄园,所得的钱尚不够买一匹战马,只能退而求其次,买头战驴凑合着骑。

跳楼价大甩卖结束之后,人们揣起换得的几个微薄的金币,套上牛车马车骡子车,拉着老婆孩子铺盖卷,涌上东进的大道。先是一个家庭一个家庭,接着就是一个村庄一个村庄,东进的风潮席卷了整个法国。人流中除了壮年的男人,还有老人、妇人、残疾人;除了虔诚的信徒,还有酒徒、赌徒、亡命徒。各色人等都汇入大军,正是“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

这种现象,就如他们800多年后的法国同胞古斯塔夫·勒庞在《革命心理学》里总结的那样:“一旦新的信条得到了传播,我们就会看到,聚拢在这一信条周围的是一群鱼龙混杂的人物,他们可能对信条本身漠不关心,但这些人都找到了借口和机会来满足他们的热情或贪婪。”

1096年2月,大约8万来自法国各地的“农民十字军”(含部分低级贵族和骑士)在莱茵河畔集结。彼得将他们分批整编,派他的信徒、当过低级军官的“穷鬼瓦尔特”带领1.5万人充任前部先锋,他亲自率领1.4万人作为中军,其他人包括奥尔良骑士福尔克、莱宁根伯爵爱米科、“癫狂教士”戈特沙尔克等人各率所部,分道进兵。此外,还有来自英国、北欧、意大利、西班牙的各路人马正在陆续赶来。有道是“庄稼汉庄稼汉,武装起来千千万”,这支杂牌军总的人数难以统计,后世研究者对其“兵力”的估计,最高达到30万。

“农民十字军”人数虽多,却是一群不折不扣的乌合之众,这一点从他们的人员构成上就可以看出——在穷鬼瓦尔特率领的1.5万人先遣队中,算上他本人仅有8名骑士,其他都是农民,基本没有战场经验。从他们的武器装备上看,更一目了然——大多数人的兵刃都是烧火棍、铲粪叉之类的木制农具,扛把九齿钉耙的已经算是拥有大杀器,其他诸如水壶当头盔、锅盖当盾牌之类的情形,也都不足为奇。还有不少人用大车拉着他们的家眷一道出征,搞得整个队伍上有老下有小,看上去像一群逃荒的难民。

这样一支“军队”,自然不能指望他们有多高的军事素养,事实上,绝大多数人连他们远征的目的地耶路撒冷究竟在哪儿都闹不清。英国人查尔斯·麦基的《人类疯狂愚昧趣史》上写道,有人认为耶路撒冷远在数万英里之外,有的人则认为耶城很近,走上1个月就能到。每经过一处城镇或城堡,队伍中的孩子们都会欢呼雀跃,问当地人:“这里就是耶路撒冷吧?”而当地人和他们一样懵懂,完全没法为他们指明方向。很快,大家迷失在中欧腹地。由于文化素质极度低下,这些基督徒们的虔诚中其实还包含很多祖传的日耳曼神话的残余。在那种古老的蛮族信仰中,鹅和山羊是有灵性的禽兽,迷路的农民十字军病急乱投医,把作为口粮携带的鹅和羊放出来,让它们带路。这么做,结果不言而喻。在多走了无数的冤枉路之后,人们终于通过实践破除了迷信,从此鹅在法德文化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成了蠢物的代名词。

不知转悠了多久,农民十字军们本就十分微薄的旅费已经告罄,吃饭成了大问题。《旧约》上说当年摩西率领犹太人出埃及,途中断粮时上帝降下大群鸟雀,给他们做“神食”,起初农民十字军也想打鸟为食,但人多鸟少,欧洲的鸟又不似摩西遇到的鸟那样有献身精神,这个办法根本不足以果腹。

在饥饿的逼迫下,一种观点流行起来:既然到了耶路撒冷就能使一切罪恶得到赦免,那么眼下的头等大事就是填饱肚子保住小命,以便活着到达那里。为了这一伟大目标,各种非常规的手段都不妨试一试,事急从权,这也算是曲线朝圣。有了理论依据,男人想通了,女人想开了,当下各显其能,大家为了最崇高最圣洁的目的,男盗女娼。

东征大军遂变质为犯罪团伙。他们很快发现偷的卖的都不如抢的效益好、来钱快,于是又兼营打家劫舍的业务。最先受害的是散居在欧洲各处的犹太人。根据欧洲基督徒的观点,犹太人是出卖耶稣的有罪民族,因此一直待他们如二等公民,经常驱赶甚至屠杀他们。所以犹太人也很少置办不动产,他们的财物多是现金,便于被驱逐时随身携带。这样,他们就成了掳掠的首选目标,十字军丝毫不受良心谴责地开抢,塞西尔·罗斯的《简明犹太民族史》中记载了犹太人的这段倒霉史,简单摘录几个样本。

1096年5月3日,犹太教的安息日。爱米科伯爵率军攻打斯佩耶城的犹太人礼拜堂。按照原始的犹太教规,安息日要停止一切工作,甚至遭遇侵略也不反抗。这个日子是古代近东各民族欺负犹太人的首选黄金时段,后者往往真的束手待毙。但到了这个年代,犹太人已经不那么泥守旧俗,他们奋起反抗,虽然伤亡不小,但最终打退了爱米科一伙。败走的爱米科不甘心,几周后他来到了莱茵河畔的名城沃尔姆斯,这里是《尼伯龙根之歌》中勃艮第人的故乡,现在则是犹太人聚居区。缺德的爱米科又挑了一个安息日发动偷袭,这次犹太人猝不及防,被杀死1000余人,连躲进犹太大主教住处寻求庇护的人也被搜出来杀掉,接着爱米科又率人屠杀了美因茨的犹太社区。另一支由莫伦子爵“木匠威廉”率领的人马也在科隆大开杀戒,伏尔泰在《风俗论》中评价道:“自哈德良(将犹太人逐出耶路撒冷的罗马皇帝)时代以来,犹太民族还没有遭受过如此大规模的屠杀。”十字军的凶名传开,很多逆来顺受惯了的犹太人自知不能幸免,纷纷重金求助于他们的非犹太邻居,请求后者在大屠杀之后将自己的尸首囫囵葬了。

但并不是所有的抢劫对象都和犹太人一样软弱可欺。当十字军继续向东,他们遇到的匈牙利人就不是善茬儿。最先进入匈牙利国土的是打先锋的穷鬼瓦尔特,其时匈牙利刚刚皈依基督教不久,国王卡洛曼对这些“教友兄弟”还是满怀热忱的,一路安排食宿向导,指引他们东去。可惜穷鬼瓦尔特不识恭敬,这个从名字就透出三分惫懒之气的破落骑士完全不约束部下,行至匈牙利与拜占庭边境的塞姆林城时,十字军忽然抢劫粮食后逃跑,有16个跑得慢的士兵被愤怒的当地人抓住,剥光了衣服吊死,瓦尔特得知后又掉头杀掠了一番以泄愤,然后逃进拜占庭地界。

不久后彼得的队伍也到了,他们这伙人一路上干的坏事更多。到达塞姆林之后,看见了还被吊着的瓦尔特手下的16名“基督战士”,这帮人火冒三丈,遂屠杀塞姆林全城。彼得知道事情闹大了,率队急逃,结果在贝尔格莱德以东的摩拉瓦河畔遭到已有准备的当地人痛歼。彼得收拾残部继续仓皇南逃,跑到位于塞尔维亚境内的尼什,当地人给了他们食物,但拒绝让他们进城。恼羞成怒的十字军在城门放火,彼得已经无力管束,终于尼什人也被惹恼,杀出城来,十字军抵挡不住,四散奔逃,大批老弱妇孺都被俘虏,连彼得本人都被打得裸奔,爱德华·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上说,他赤身裸体在山里躲了好几天,身边的部下只剩下不足三分之一。后来他们又聚拢起来继续东行,遇上大城镇绕着走,遇上小村庄就下手,边逃边抢,终于在1096年8月1日这一天到了君士坦丁堡,与12天前抵达的穷鬼瓦尔特所部会师。

为了防止这支忽然涌入帝国的流民大军生出事端,拜占庭皇帝阿莱克修斯以最低廉的价格向他们出售粮食,但是农民十字军们一文不名,拜占庭方面就算把粮价打到一折他们也买不起,阿莱克修斯只好免费放粮,力求保证他们情绪稳定,可即便这样还是不能避免麻烦。其时君士坦丁堡是可与阿拉伯的巴格达、北宋的汴梁并称的国际大都市,其繁华程度超过了这帮西欧乡巴佬所能想象的极致。他们一路上历尽困苦,突然来到天堂,物欲的刺激让他们管不住手脚,很快开始打砸抢烧。阿莱克修斯向罗马教廷搬兵求助,却怎么也想不到来的救兵竟是这么一群货色,他大失所望,而这些形同难民的十字军还源源不断地自西而来,更让阿莱克修斯头疼不已。这种情况下,拜占庭皇帝只能安排水陆交通部门努力提高办事效率,打发这伙人尽快离境,去“渡海东征”异教徒。8月6日,彼得和瓦尔特率领十字军渡过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入小亚细亚半岛,开始了征讨异教徒的圣战。

塞尔柱人被打得措手不及,加上这些游牧民族还不习惯划地自守,因此开战之初节节败退,不久后,彼得部下的十字军攻占了埃索戈罗冈要塞。正当大家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时,塞尔柱人又杀了回来,将要塞围住。

这时,众人之中第一个发疯的隐士彼得,又第一个清醒了过来。他认识到部队战略战术素养差距太大,现在的胜利局面维持不了多久,但这种败兴的言论遭到了十字军的耻笑,彼得只好只身返回君士坦丁堡,准备等待以骑士为主力的正牌十字军,他的部下们则据守埃索戈罗冈要塞。彼得走后不久,十字军几次突围未果,塞尔柱人断水断粮,逼他们投降。这时穷鬼瓦尔特所部闻讯赶来,结果正中了塞尔柱人的围点打援之计,要塞内外的十字军,都被屠杀殆尽,瓦尔特也战死了。剩下3000多名随军妇孺投降,但塞尔柱人不讲究优待俘虏,这些可怜人也被斩杀大半,只有少部分幸运儿被阿莱克修斯重金赎回。拜占庭方面的记载称,农民十字军的尸体堆积起来,不像是丘陵,更像是高山。

这就是隐士彼得组织的农民十字军与异教徒交手的记录,而这个倒霉的先遣队还是唯一一支到达亚洲的,其余几部甚至没走出欧洲就全军覆没了:“癫狂教士”戈特沙尔克的部队进入匈牙利之后,匈牙利国王卡洛曼御驾亲征,在多瑙河畔的马丁斯堡将之全歼;那个抢劫犹太人的爱米科伯爵也在进军途中与匈牙利人交战,部队被对方打散,他本人逃到了意大利。至于其他的各路人马,下场也大同小异。

这次杂牌军东征,史称“前十字军”或“农民十字军”,他们是正规十字军事实上的先头部队,但不被计在正式的八次(或九次)十字军东征之列。农民的失败,只为西欧的骑士们提供了悲愤、仇恨,甚至是笑柄,而并没有人将这惨剧视为教训,正是“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十字军的征伐目标除了近东巴勒斯坦一带的塞尔柱等突厥民族,还包括伊比利亚半岛、北非的穆斯林,以及东欧的斯拉夫民族,可以看作西欧基督教民族向四面八方的扩张,并不仅仅针对东方。因此,严格地说“东征”或“东侵”的概念并不准确,但本文涉及的主要是十字军在近东以及拜占庭的作为,故姑且沿用“东征”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