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教皇有令

1095年春天，欧洲的夜空数次迎来流星的光顾。当时的欧洲人并没有“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的闲情逸致，根据他们的信仰，流星是上天的不祥预兆：要出大事了。

人们在惴惴不安中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未知大事。乌尔班二世或许也有某种程度的预感，不久后他就迎来了一位客人——从耶路撒冷败兴而归的隐士彼得。彼得离开巴勒斯坦后，从海路抵达比萨，从那里登岸后兼程赶到罗马，伏阙请见，送上了大天使下达的紧急动员令。

教皇听取了彼得关于圣城当前形势以及天使显灵的报告后，立刻计上心来。如果发动欧洲各王爵领主和闲散武装力量东征收复圣城，既可以转移欧洲的内部矛盾，为这些社会不安定因素找一个发泄的出口，又可以通过同仇敌忾的宗教感情让潜在的竞争力量团结在教廷周围。一旦成功，还可能凭此功绩压倒东部教会，使之俯首听命。当然，更少不了从亚洲经济发达地区掠夺大量财富。此外，从宗教上考虑，从异教徒手中收复圣城的不世奇功，自然也可以为他自己在史册上和天堂里谋得一席之地。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乌尔班二世似乎看见了与天堂相连的耶路撒冷正在打开大门，向他发出金色的请柬。他盛赞彼得，打发老头儿先行回老家法国做前期的舆论宣传工作，自己则仔细周密地考虑东征事宜。

彼得回去巡回演说发动群众且按下不表。几乎与他前后脚，又有一位来自东方的使者觐见教皇。此人的来头要大得多，他是拜占庭帝国皇帝阿莱克修斯一世·科穆宁的特使，来意与彼得一样，请求教皇组织西欧的义勇军驱逐异教徒，援助东方的“教友兄弟”。为了搬得救兵，特使还代表拜占庭皇帝为此前的教派争端表达了愧疚。

事实上，早在格列高利七世时代，拜占庭皇帝也曾遣使求援，但当时格列高利忙于对付亨利四世，分身乏术，错过了介入东部事务的良机。而现在，同样的机会再次出现，分量更重的邀请函递到乌尔班二世手上！这样一来，他酝酿的东征计划就有了官方的邀约，更加名正言顺。不同于西欧的神权至上，在拜占庭，东正教会几乎是王权的附属品。若罗马教廷施惠于拜占庭皇室，则日后收编东正教会当不在话下。教皇暗自盘算，喜不自胜，答应帮助“东方兄弟”，他还宣布恢复阿莱克修斯被前任教皇革除的教籍，以此取信拜占庭统治者。

1095年3月，乌尔班二世北上普拉森西亚（今皮亚琴察），召开高级别的宗教会议，众多的西欧教俗头面人物出席。这次会议原本的主要议题是宗教改革，但会上乌尔班二世让拜占庭特使露面，讲述东方遭受的劫难，公开呼吁请求援助。会场一下子群情激奋，大会马上跑题，与会者个个摩拳擦掌，请缨出战。教皇顺水推舟，宣布将在这一年的秋天再召开一次大会，共商东征大计。随后，乌尔班二世去了老家法国，半年间，他走遍法国南部，四处巡游演讲。作为史上首位法兰西出身的教皇，乌尔班二世在法国的票房号召力自然非同凡响，所到之处万人空巷，但他并没急着抛出真正的主题，只是告知各界信众，秋天教廷将召集大会，届时他将亲莅会场，宣布重大事件。这一招果然吊足了法国人的胃口，此外他还广撒英雄柬，要求西欧各国所有“忠于主”的民众，准时赴会。

会期定于11月，地点是法国克莱蒙。经过半年的铺垫，法国乃至西欧各界都对大会充满好奇与期待。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仅教区大主教就来了13位，另有250位主教、400余位修道院院长，以及数量众多的侯爵、伯爵、领主、骑士。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至于赶来聆听教皇宝训的平民百姓更是不知凡几，克莱蒙城里根本容纳不下，这些人不得不在城外的空地上搭起海量的违章临建。

11月18日这天，大会终于胜利召开。据说会议的盛况令乌尔班二世都始料未及，不过他还是注意控制火候，把高潮留到最后。前八个会议日，商讨的都是教义、教规之类的常规议题，直到第九天，根据议程该举行闭幕式了，教皇才头戴高冠身着法袍，登临讲坛。乌尔班二世启金口，吐玉音，发表了以下这篇史上最著名的演说，可惜由于当时欧洲人的整体文化程度有限，演说辞竟没有被完整地记录下来：

各位敬爱的兄弟：

我，凭借上帝恩赐而成为基督教教宗和整个世界领袖的乌尔班，向你们发出最紧急的呼吁。作为背负天命的使者，我来到你们这群上帝的仆人中间。我希望能在你们身上找到我所期待的那种对上帝的忠贞。但如果你们身上有任何有违上帝意旨的异端，我也将尽我所能，加以化解。上帝使你们生为他大家庭中的仆人，让上帝通过你们的服务感受到你们的虔诚，这将是你们由衷的幸福。你们被称作牧羊人，有鉴于此，你们不应当成为金钱的佣人，而应该做一个时刻手握牧杖的真正的牧羊人，不要偷懒，而要从所有的方面保护你的羊群。如果你玩忽职守漫不经心，导致狼叼走了你羊群中的任何一只羊，那么毫无疑问你将失去上帝许给你的奖赏。以后，你只能在地狱里追悔莫及地试图擦去你的污点。

福音书上说：“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新约·马太福音》5：13）世界是多么需要盐啊！（注：耶稣在《登山宝训》中把教徒比作盐。）对你们来说，确应像盐一样保持特质，在对尘世的愚昧的低级趣味中开启智慧，否则当主对他的信徒们布道时，将从他们身上发现原罪导致的腐败与脓疮。他将发现他们的病态，那就是罪恶——来自于他们对自己的责任马虎大意，他将把他们作为无用之物，投入充满不洁之物的深渊，因为他们愧对主的伟大牺牲，他必会将他们逐出他所爱的神圣之所。

对一个人来说，要持有“盐”的品质，应该做到谨慎而有远见、谦逊而有学识、平和而有警觉、虔诚而诚实、公正而纯洁。以其昏昏，何能使人昭昭？己不正，何以律人？若一个人憎恶和平，他怎能让他人守卫和平？又或者一个以卑污之行玷污自己双手的人，他又怎能清洗他人身上的不洁？我们读到过，“他们是瞎眼领路的。若是瞎子领瞎子，两个人都要掉在坑里”（《新约·马太福音》15：14）。首先正己，方可律正追随你的人。如果想让上帝对你友善，就得满怀欣喜地去做能取悦于他的事。你尤其必须做的是，让属于教会的一切权益，都遵守教会的法规。要谨防圣职买卖的罪行在你们之中生根，任何买或卖教会职务的人都将接受主的鞭笞，将被赶向混乱与毁灭。要保证教会和圣职的纯洁。要将什一税视为对上帝的奉献，诚实地缴纳土地中的一切出产，不得藏匿或私售，任何谋夺主教的人，将处以流放，任何谋夺教师教士、圣职人员、修女，以及其仆人商旅及朝圣者的人，将被革出教门，让所有的强盗、纵火犯及其同伙都被驱逐出教。任何拒绝布施的人，都将下地狱受诅咒，为何他会和抢夺者受同样的处罚？因为《路加福音》上说，他窃取了本属于别人的东西，却没有好好利用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如你们所见，长久以来，世界因为罪恶而陷于混乱。在你们的一些省份中形势尤坏，我早就告诫过你们。而你们在执行正义方面表现得如此不得力，以至于行路的旅人无论白天黑夜都难以免于强盗的袭击；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人们都时刻处在被抢劫和被诓骗的危险之中。

因此，我们有必要停止纷争与冲突，重新实现我们神圣的父辈达成的“上帝休战”。我敦促并要求你们每一位，努力维护你们教区的休战局面，如果任何人由于他的贪婪或傲慢打破这一协议，将由权威的上帝与教廷予以制裁。

尽管如此，上帝的子民们，你们已经承诺将比以往更加坚定地维护和平，捍卫教会的权利。但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等待你们，你们必须拿出基于你们的正直的力量，去应答另一个仿佛来自上帝的号召。你们东方的兄弟正急切地需要你们的帮助，而你们必须像你们经常承诺的那样尽快施以援手。正如大家所知，一个来自波斯的民族——塞尔柱突厥人已经入侵我们东方兄弟的国家，他们一路攻到地中海，直到布拉·圣乔治。在罗马尼亚，突厥人七次攻打基督徒，七次获胜，又侵占了我们的圣地——耶路撒冷。他们在大肆蹂躏上帝的国度，毁坏基督教堂，掳杀虔诚的上帝子民，污辱贞洁的妇女，贪婪地饮着受洗儿童的鲜血。

如果让那些魔鬼的奴隶统治主所信任的子民，那将是件多么令人羞耻的事。

如果你们仍然无动于衷，上帝的信徒就会在这次入侵中牺牲更多。所以我要勉励你们，也恳求你们——不是我，是主亲自勉励你们，基督的使者们，督促一切有封爵等级之人，乃至所有骑士、士兵、富人与穷人，都必须迅速予以东方基督教徒援助。

把凶恶的民族赶出我们的领土，我告诉在座的各位，也通知不在场的人：这是主的旨意。

让我们投入一场神圣的战争——一场为主而重获圣地的伟大的十字军东征吧！让一切争辩和倾轧休止，登上赴圣地的征途吧！从那个邪恶的种族手中夺回圣地吧！

那个地方（耶路撒冷），如同圣经所言，是上帝赐予以色列后嗣的，遍地流着奶和蜜，黄金宝石随手可拾。耶路撒冷是大地的中心，其肥沃和丰富超过世界上的一切土地，是另一个充满欢娱快乐的天堂。

我们这里到处都是贫困、饥饿和忧愁。连续七年的荒年，到处都是凄惨的景象，老人几乎死光了，木匠们不停地钉着棺材，母亲们悲痛欲绝地抱着孩子的尸体。东方是那么的富有，金子、香料、胡椒俯身可拾，我们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呢？

一个遭人蔑视，受撒旦支配的堕落民族，若是战胜了一心崇拜上帝，以身为基督徒而自豪的民族，会是多大的耻辱啊！如果你们找不到配得上基督教徒这个身份的士兵，主该怎样责备你们啊！

让那些从前十分凶狠地因私事和别人争斗的人，现在为了上帝去同异教徒战斗吧！——这是一场值得参加，终将胜利的战斗。

不要因为爱家庭而拒绝前往，因为你们应爱上帝胜于爱家庭；不要因为恋故乡而拒绝前往，因为全世界都是基督徒的故土；不要因为有财产而拒绝前往，因为更大的财富在等待着你们。

让那些过去做强盗的人，现在去为基督而战，成为基督的骑士吧！

让那些过去与自己的亲朋兄弟争战不休的人，现在理直气壮地同那些亵渎圣地的野蛮人战斗吧！

让那些为了微薄薪水而拼命劳动的人，在东方的征途中去取得永恒的报酬吧！

身心交瘁的人，将会为双倍的荣誉而劳动，他们在这里悲惨穷困，在那里将富裕快乐。

现在他们是主的敌人，在那里将成为主的朋友！

毫不迟疑地到东方去吧！凡是要去的人都不要再等待，赶紧回去料理好事务，筹备足经费，置办好行装，于冬末春初之际，奋勇地踏上向东的征途！

本着主赐予我的权柄，我郑重宣布：凡参加东征的人，他们死后的灵魂将直接升入天堂，不必在炼狱中经受煎熬；无力偿还债务的农民和城市的贫民，可免付欠债利息，出征超过一年的可免纳赋税。

凡动身前往的人，假如在途中，不论在陆地或海上，或在反异教徒的战争中失去生命的，他们的罪愆将在那一瞬间获得赦免，并得到天国永不朽灭的荣耀。

向着东方出发吧！不要犹豫，不要彷徨，为荣耀我主，去吧！把十字架染红，作为你们的徽号，你们就是“十字军”，主会保佑你们战无不胜！

乌尔班二世的这篇演讲，强调了教权至上的理念，渲染了信教不虔的恶果，描述了骇人听闻的蛮族暴行，激发了同仇敌忾的宗教感情，对比了现实生活的灰暗和遥远东方的富足，许诺了“免税、免息、免炼狱”这样丰厚诱人的现世与来世的报酬……可以说，一切煽动人心的要素都可以在文中寻见，至矣极矣。演说的效果自然也不难想见，主教与勋爵们纷纷从座席上跳起，急趋到教皇面前，跪倒宣誓，愿意披坚执锐，为主前驱，驱逐鞑虏，光复圣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种革命的激情也传染到在场的每个民众身上，广场上人声雷动，高呼“上帝的意旨！上帝的意旨！”，声震四野。

乌尔班二世让报名参军者把这句话作为格言，并要求他们在胸前或肩上佩戴红色的十字架标示，作为誓言的见证。就这样，十字军诞生了，一场即将刮向亚洲的风暴，在深秋的西欧聚集起来。慷慨激昂、踌躇满志的十字军战士们约定，于来年的8月15日圣母节誓师东征，目标：耶路撒冷。

按

乌尔班二世的克莱蒙演说是用法语发表的，美国人汤普森所撰《历史著作史》中称，该讲稿有四份记录，但都不完整且辞章各异。本文所录讲稿，前半部分为笔者译自英译本，后半部分从“正如大家所知……”起，是流传甚广的汉译本，见于多本读物，不一一列举。

“上帝的意旨”(God wills it)是十字军的口号，爱德华·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称，这句话在法语中的本意应该是“上帝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