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8章 张牧之
卯时三刻,残月西沉。演武场忽然传来“轰隆”巨响,惊起檐下寒鸦。
白景隆握桩的手微微发颤,抬眼望去,只见张牧之正与一根碗口粗的枣木大杆较劲。
这川娃子的辫子胡乱盘在头顶,皂靴深深陷进结霜的砖地,脖颈青筋暴起如蚯蚓:
“龟儿子!八十斤算个球,老子偏要举这百斤镇堂杆!”
大杆上斑驳的包浆泛着冷光,那是历代教习掌心磨出的岁月痕迹,此刻在张牧之肩头压出两道深紫的印子。
他嘶吼着发力,杆头刚离地三寸,膝盖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
白景隆抢步上前时,正看见他额角暴起的血管突突跳动,掌心触到的皮肤滚烫如炭——这是强行提气,内腑已伤。
“张兄!”
他话音未落,张牧之已踉跄着后退,大杆“咣当”砸在青砖上,溅起的冰碴子崩在两人裤脚。
“少假惺惺!”
张牧之甩开他的手,辫子梢甩出细碎的汗珠,“峨眉山的铁砂掌,我五岁就开始练!当年在金顶寺,师父让我对着瀑布拍掌,手掌烂了三层皮,也没喊过一声疼!”
老班头佝偻的身影从兵器库晃出,烟袋锅子敲在青砖上:
“后生仔,动了内气还逞强,当心下半辈子在药罐子里泡着!”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张牧之青肿的膝盖,“光绪十年,有个练铁砂掌的武师,也是这般不要命,结果血气逆行,到死都握不拢拳头。”
这话像块冰碴子塞进领口,张牧之的气焰却丝毫不减:
“老倌儿懂个球!没见过世面的才怕这怕那!”
白景隆扎稳马步,一声低喝:“哈!”脊背重重撞在榆木桩上,木屑纷飞间,桩身竟微微震颤。他揉着发疼的肩胛,忽听得身后传来铁链拖拽声。
张牧之一瘸一拐地走来,裤腿卷到膝盖,青肿的小腿上还渗着血痂,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将粗布包袱狠狠摔在石桌上,铁砂包哗啦啦滚出,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五钱铁砂?老子加一倍!”
颤抖的手却捏不住砂粒,细黑的铁砂洒了满桌,落在他手背上的新伤处,疼得他倒吸凉气。
白景隆摸出油纸包的膏药,却被张牧之打翻在地:
“要较量就真刀真枪!”
川娃子指着廊柱下的八卦石锁,三百斤的青石棱角分明,“你用霸王敬酒,我偏拿黑虎掏心破你!”
他扯开衣襟,露出缠着布条的胸膛,上面新旧伤痕交错如蛛网——左胸是去年与人切磋时留下的掌印,右肋下的刀疤则是在重庆码头与人争斗时挨的。
“暗劲?今日便要见识!”
他甩出缠丝拳起手式,袖口铁砂包的沙沙声混着雨声,竟似千军万马奔腾。白景隆瞳孔骤缩——对方眼底血丝密布,太阳穴青筋跳动如鼓,分明是强提内气,搏命之姿!
拳风裹着雨水扑面而来,带着股子腥甜的血气,白景隆旋身施展“揽雀尾”,衣摆扫过地面,在青砖上划出一道水痕。
湿滑的地面上,两人身影如鬼魅般交错。张牧之的缠丝拳糅合了川渝码头的狠辣,招招不离要害,肘击、膝顶、锁喉,全是致人于死地的杀招。
白景隆不敢大意,将八极拳的刚猛与太极拳的圆融使了个遍,每一次拆招都带着暗劲,震得对方手臂发麻。
三十招过后,张牧之忽然一个踉跄,脚下打滑,身子朝着青石砖上的积水处倒去——白景隆本能地伸手去拉,掌心却被铁砂包划出一道血痕,暗红的血珠混着雨水,在青砖上绽开如梅。
“你不要命了?!”
白景隆扶住他时,发现他后颈滚烫,分明是气血逆行所致。张牧之却咧嘴笑了,血水混着雨水从嘴角流出:
“龟儿子,你那暗劲……倒是有点意思。”
话未说完,便眼前一黑,栽倒在白景隆怀里。
三日后,军医处弥漫着艾草与药汤的气息。张牧之躺在竹榻上,面色苍白如纸,望着屋顶的横梁发呆。白景隆掀开竹帘,砂锅里的牛肉萝卜汤正咕嘟作响,香气混着药味钻进鼻孔。
“铁砂配比要按五运六气,三钱新砂,七钱旧砂。”
白景隆舀了勺汤吹凉,“新砂刚猛,旧砂温润,方能刚柔并济。你倒好,一股脑全加新砂,当是在码头打群架呢?”
“龟儿子!”
张牧之突然笑出声,望着他掌心的纱布,“原来你小子藏着《武备志》的门道!我就说,你那护腕的分量不对劲儿。”
他挣扎着坐起,瞥见白景隆腰间的熊皮护腰,“听说这是用东北黑熊的皮制的,得剥了整张熊皮,在雪地里晒足九九八十一天?”
白景隆点头:
“去年送东北的师兄带回的,说是猎户用陷阱捕的熊,那熊瞎子足足有两人高。“他解下护腰放在床头,皮质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你若喜欢,便拿去试试。”
张牧之却盯着窗外的单杠,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洒在上面,泛着冷光:“倒挂金钟,敢不敢?输了的人,替对方洗三个月护腕。”
“洗就洗。”
白景隆放下汤碗,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不过先说好,你现在这身子骨,可别又晕过去。”
两人来到演武场时,月光正盛。单杠在雪地里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柄横在天地间的巨剑。张牧之咬着牙站起身,腿肚子还在打颤,却硬撑着走向单杠:
“老子在峨眉山时,倒挂在悬崖边的树上练定力,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也没怕过!”
他双手握住单杠,发力上翻,却因腿伤不稳,身子晃了晃。白景隆见状,也不多言,双手一撑,利落地上了单杠,双腿一勾,稳稳地倒挂在空中。
月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汗珠顺着喉结滑落,滴在雪地上,瞬间凝成冰晶。
张牧之见他这般稳当,咬了咬牙,再次发力,终于成功倒挂。两人并排悬在空中,望着倒悬的世界——讲武堂的飞檐像要插入云霄,琉璃瓦上的积雪泛着银光,远处的兵器架如列阵的士兵,在月光下肃然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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