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幽狩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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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银针泪

沈既白,听完两人的讲述。

他怔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

萧玉书,见他神色恍惚,轻叹一声,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寒梅映雪,衬得他眸光愈发深邃。

“白哥儿。”

他嗓音温润,却字字如针。

“你父亲的事,未见尸骨,便未定生死。眼下最要紧的…”扇骨轻点沈既白心口,“…是提升实力,才能护住身边人。”

“身边人……”

沈既白,心头一震,眼前倏地浮现柳疏影温婉的眉眼,姬千纱嫁衣翩跹的背影。

他无意识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青砖上,绽开几朵暗红的花。

“啪!”

他突然双膝跪地,对着二人重重叩首。

额头撞击地面,闷响在书房内回荡,再抬头时,眼眶通红:“萧伯父,苏伯父……多谢!”

苏震岳,虎目微颤,一把将他拽起,铁钳般的大手按在他肩上。玄铁护腕硌得人发疼,却莫名让人心安。

“傻小子!”

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如磨砂,“为了查你爹的事,老子从指挥使被贬成千户,萧老七也从副指挥使撸成了副千户。

说着,苏震岳突然狞笑一声,腰间鎏金错银刀“锵”地震出半寸寒光,“但只要我俩还在泉州一天…”

刀锋映出他眼底的狠厉,“…皇城那位亲自来,也动不了你半根指头!”

沈既白浑身一颤。

前世,作为孤儿辗转漂泊,今生穿越后孤身挣扎求生,这是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长辈毫无保留的庇护。

一滴泪砸在苏震岳的护腕上。

“哭个屁!”

萧玉书突然用扇骨敲他后脑,力道不轻不重,“男儿膝下有黄金,眼泪更比黄金贵!”说罢自己却别过脸去,袖口飞快抹过眼角。

沈既白,破涕为笑,忽然想起什么。

“萧伯父,陈伯父他,为何做了县令?”

“陈铁蛋那老狐狸?”

苏震岳嗤笑一声,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里头竟是一撮焦黄茶叶。

他捻起几片嚼了嚼,含糊道:“二十年前邪祟袭营后,你爹连夜写了阵亡名单上报总部……”

萧玉书接过话头,扇尖在案几上勾画:“铁蛋、赵黑塔、周大眼…总共七个兄弟。”他忽然压低嗓音,“其实全被老大送去‘鬼医圣手’那儿换了张脸。”

“咔!”

沈既白手中茶盏陡然捏碎。

瓷片扎进掌心,他却浑然不觉。父亲当年竟暗中布下这样的局。

以“阵亡”为名,让兄弟们改头换面,潜入朝堂各处!

“现在明白了?”苏震岳吐掉茶叶渣,拍了拍他血迹斑斑的手,“你陈伯父脸上那几道褶子,底下藏的可都是刀口子。”

沈既白,忽然想起。

陈县令总爱摩挲茶盏的小动作。

他现在想起才懂,那是人,在极度疼痛时养成的习惯。

沈既白,张了张嘴,刚想追问父亲为何如此安排,苏震岳却已抬手打断。

“现在别问那么多。”

他虎目沉沉,语气不容置疑。

“等你实力上来,我们自然会告诉你,现在的你,太弱了。”

这“弱”字咬得极重,像一记闷锤砸在心头。

沈既白,喉结滚动,终究没再追问,只是郑重抱拳。

“是,苏伯父。”

见他识趣,苏震岳,神色稍缓,摆摆手。

“去吧,好好休整,今晚还有巡防任务。”

沈既白,点头转身退出书房。

就在他轻轻带上门时,苏震岳忽然又补了一句。

“对了,夙璃那丫头天天闹着要出去找你。”他粗粝的嗓音里透着一丝无奈,“你明早抽空来府上一趟。”

沈既白,脚步一顿,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是,苏伯父。”

厚重的镇幽司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轰隆”声。

沈既白,站在石阶上,清风拂过额前碎发,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

他深吸一口气,掌心残留的血痕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头翻涌的思绪。

父亲生死未卜、锦州惨案背后的阴谋、改头换面的旧部……这一切像一张无形的大网,而他才刚刚触到边缘。

书房内。

萧玉书,望着闭合的房门,忽然“唰”地展开折扇,遮住半张脸。

扇面后,他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眼底精光闪烁。

“我女儿当大房,天经地义。这买卖不亏”

原来,柳疏影随的是母姓。

她本该叫萧疏影,是萧玉书流落在的女儿。

这也是萧书玉最近查了,沈既白,身边的人,才后无意间发现失散二十年的女儿就在故人儿子身边。

“咳,老苏。”

他突然起身,袖中暗藏的银针“叮当”碰撞。

“我突然想起有批药材要验,先告退了。”

苏震岳皱眉。

“大半夜验什么药?你发什么…”

话音未落,萧玉书,已如一阵风卷出门外,青衫翻飞间,连惯常的拱手礼都省了。

望着,好友反常的背影,苏震岳,浓眉拧成死结。

他粗粝的指节叩了叩案几,震得茶盏轻颤。

“这老狐狸…”他嘀咕道,“今天吃错药了?”

摇摇头,他重新摊开案卷。

夕阳的长街寂寂。

沈既白,正穿过坊市石桥,忽听身后传来清越的嗓音。

“侄儿留步!”

萧玉书,执扇立于柳荫下,他笑得温润如玉,眼底却藏着狐狸般的算计。

沈既白,连忙转身作揖。

“萧伯父有何吩咐?”

萧玉书,打量着眼前,挺拔如青竹的年轻人,越看越欢喜。

“这个时辰了,想你还未用饭。”

他扇骨轻敲掌心,发出玉磬般的清响。

“不如随我去醉仙楼小酌?听说新到的鲥鱼,好吃新鲜的不行”

“伯父不必破费。”

沈既白眼,角微弯,露出少年人特有的腼腆。

“若您不嫌弃,不如到寒舍用些家常菜?我家疏影的手艺,比醉仙楼的老师傅还强些。”

萧玉书,瞳孔猛地收缩,扇面“啪”地贴在胸口。

这话,比三伏天的冰镇酸梅汤,还沁人心脾,他萧玉书的闺女,自然该有这般好本事!

“那便叨扰了。”

他强压着上扬的嘴角,袖中银针却激动地叮当作响。

途经酒肆时,沈既白特意打了斤梨花白。

粗陶坛子抱在怀里,酒香混着青年身上淡淡的松木气息。

这时萧玉书,闻着熟悉的味道,他眼眶发热。

二十年前,那个雪夜,他亲手带着,他的爱人与刚出生女儿,带去他岳父家时,闻到的这股味道,也是这般令人安心的味道。

榆木巷。

小院,笼罩在炊烟里。

沈既白,推开斑驳木门的刹那,厨房传来“咚”的闷响,像是瓷勺掉进了面盆。

“白哥儿?”

柳疏影,系着围裙从灶房探出身来,沾着面粉的指尖在围裙上,无意识地蹭了蹭。

当她目光,触及萧玉书时,整个人突然僵住,面粉簌簌从指间洒落。

萧玉书袖中的银针突然全部立起。

二十年了。

他女儿的那双杏眼,仍如她娘亲一般清亮,只是右眼角多了一粒朱砂痣,像雪地里落下的红梅。

“这位是镇幽司萧千户。”

沈既白将酒坛放在石桌上,青瓷碗碰出清脆声响。

“萧伯父,这是内子柳疏影。”

柳疏影慌忙屈膝行礼,鬓角散落的发丝随着动作轻晃。

不知为何,眼前人温润的目光让她想起幼时娘亲珍藏的那幅画像。

画中执扇书生,也是这样,看着人时仿佛有春风拂过眉梢。

“快请入座。”她引着二人走向厅堂,青砖地上映出三道斜长的影子,“正好炖了莲藕排骨汤……”

饭桌上,萧玉书,目光始终追随着女儿忙碌的身影。

当柳疏影,捧着青花汤碗走来时。

他忽然开口:“姑娘的眉眼,很像我一位故人。”

汤勺在碗沿磕出轻响。

“伯父说的是我娘亲吗?”

柳疏影,将汤碗轻轻放在,萧玉书面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泛红的眼眶。

“她总说我的眼睛随父亲。”

萧玉书,执勺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舀起的汤又落回碗中,溅起一朵油花。

沈既白,默默扒着饭,感觉自己像个误入话本的外人。

他眼看着,素来端庄的柳疏影,竟将童年琐事娓娓道来,五岁时偷吃供果被罚跪祠堂;七岁给隔壁小郎君,绣的荷包歪歪扭扭;十岁那年初潮吓得以为得了绝症……

“后来遇见白哥儿那日……”柳疏影突然咬住下唇,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我、我去添个菜。”

萧玉书,却突然举杯向沈既白。

“侄儿,伯父敬你三杯。”

白玉酒盏在灯下流转着蜂蜜般的光泽。

“第一杯,谢你护她周全。”

沈既白慌忙起身,酒液晃出盏沿:“该是小侄敬您!”

“第二杯”

萧玉书仰头饮尽,喉结滚动间似有晶莹闪烁,“谢你予她欢颜。”

第三杯酒还未斟满。

柳疏影,端着醋溜白菜回来。

她见状“哎呀”一声:“白哥儿!哪有让长辈连饮的道理?”

说着,她就要去夺,沈既白的酒盏,指尖相触时却被萧玉书反手握住。

“该敬的。”

沈既白,望进柳疏影澄澈的眼底,又看向萧玉书。

“怎么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时萧玉书,突然重重拍在沈既白肩上,力道大得让年轻人踉跄半步。

他笑得,像个偷到油的老鼠,眼尾皱起深深的纹路。

“好孩子!”

柳疏影狐疑地看着两人。

烛火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灰墙上,竟奇妙地融成了一体。

更漏滴到戌时。

沈既白,起身佩刀:“伯父若不嫌弃,就在厢房将就一晚?”

“求之不得!”

“那行,伯父。”

沈既白,抱拳一礼,转向柳疏影时,眉眼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他的指尖,轻轻拂去她鬓角沾着的灶灰,温声道:“我去巡防,你照顾好伯父。”

“嗯。”

柳疏影仰起脸,烛光在那双杏眼里跳成两簇小火苗。

“白哥儿放心。”

她下意识,揪住他腰间,蹀躞带的玉扣,又急忙松开,指尖残留的温度却久久不散。

待沈既白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厅堂骤然安静下来。

萧玉书,手中的往着青瓷盏。

“二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与女儿独处一室。”

柳疏影,正欲收拾碗筷,抬头却见这位萧大人直勾勾盯着自己。

他那双总含着,笑意的眼,皱出细密的纹路。她心头莫名一颤,捧着的碗碟“叮”地相碰。

“伯父”

她放下碗碟,青葱似的指尖在围裙上擦了擦。

“你要不要添些茶水?”

萧玉书,张了张嘴,喉结滚动数次,却只发出气音。

他慌乱去摸折扇,袖中银针“哗啦啦”洒落一地。

“伯父,你坐着别动,让我来”

说完,柳疏影忙蹲下身去捡起银针来。

待她,捡完后抬头时,正对上萧玉书通红的眼眶。

“伯父”

她声音轻得像柳絮飘落,“您没事吧?”

“疏影,伯父没事。”

说完,萧玉书猛地背过身去,月白袍袖扫翻茶盏。

褐色的茶汤在桌面漫开,如同他此刻溃不成军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