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一盏不能提的灯(1)
深夜在国道旁加油,老司机老李头神秘兮兮给我讲了个怪事。
“有个村子,天一黑全村灯都灭了,狗都不叫。”
“更邪门的是,村里人第二天全不记得这事。”
他掏出个黄铜打火机,底座刻着“奠”字:“这是我偷拿的证物。”
我笑他迷信,却瞥见他眼底的恐惧深不见底。
返程时我鬼使神差绕路经过那村子,GPS信号瞬间消失。
后视镜里,整个村庄轮廓在月光下扭曲变形。
这时副驾突然传来“咔哒”一声——那只刻“奠”字的打火机静静躺在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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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油味儿混着夏夜半死不活的热气,糊了我一头一脸。这国道边上孤零零的加油站,惨白的灯光像是从油腻腻的泥地里硬抠出来的,稀薄得很。我把“老伙计”——这辆跟我跑了小半辈子的东风重卡,稳稳停在油枪边上,骨头缝里都透着跑长途熬出来的酸劲儿。
油箱盖拧开,一股更冲的油味直顶脑门。我摸出烟盒,叼上一根,刚想点上,就听见旁边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一簇小小的火苗跳了出来。
“省着点自个儿的火吧,建军。”声音沙哑,带着长途司机特有的那种被柴油浸润过的疲惫腔调。
我一扭头,是老李头。他那辆更老、漆皮都翻卷起来的解放卡车就停在我车屁股后面。昏黄的光线下,他那张脸沟壑纵横,像被车轮碾过无数遍的烂泥路。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手里捏着个黄铜打火机,正给我点烟。那打火机看着挺沉,样式老旧,上面似乎还刻着点啥。
“谢了,李哥。”我凑过去点着烟,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稍微把那股子黏糊糊的疲乏压下去一点,“这趟咋样?”
“老样子,跟阎王爷赛跑呗。”老李头也给自己点上一根,狠嘬了一口,烟雾缭绕里,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却没什么焦点,直勾勾地盯着远处被黑暗彻底吞没的国道。那路像条僵死的巨蟒,沉默地伏在无边的夜色里,偶尔有车灯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虫,飞快地划过,转瞬即逝,带不来半点暖和气儿。
“跑得多了,啥邪乎事都能撞上。”他吐着烟圈,声音忽然压得极低,几乎要被油泵嗡嗡的噪音盖过去,“前些日子,走了趟岔路,绕到个叫‘盘石坳’的村子附近。”
盘石坳?这地名儿听着就硌牙,一股子穷山恶水的味儿。
“那天也邪门,”他喉结上下滚动,声音更低了,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天阴得跟扣了口黑锅底似的,沉得吓人。我尿急,想着村里找个墙角解决一下。车头刚拐上通村那条土路,你猜怎么着?”
他顿住了,捏着烟的手指头有点抖,烟灰簌簌往下掉。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夜风从空旷的野地里刮过,带着一股土腥和荒草腐烂的混合气味,凉飕飕地钻进脖子。
“那村子,死静!”老李头猛地吸了口烟,烟头在黑暗中骤然亮起,映着他脸上深深的恐惧,“黑得……黑得他娘的纯粹!不是没通电那种黑,是……是所有的灯,家家户户,一盏都没亮!连他娘窗户缝里都没透出一点儿光来!像个……像个大坟包子!”
我后脊梁骨蹿起一股凉气,忍不住骂了一句:“扯淡吧?全村停电?”
“屁的停电!”老李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像是怕惊扰了黑暗里的什么东西,“更邪乎的是,没声儿!死绝了的静!连条狗叫都听不见!盘石坳那地方,穷是穷,可狗多啊,往常过路,离着二里地狗就能给你嚎出个交响乐来!那天晚上,真就是……连个耗子磨牙的声儿都没有!”
他大口喘着气,烟头在指间抖得厉害,那点红光在浓重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微弱而诡异:“我头皮都炸了,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油门差点让我踩进油箱里,调头就跑,那破解放的引擎吼得跟要散了架似的,我愣是觉得后脖子发凉,好像有东西在后头追着看……”
“后来呢?”我嗓子眼发干,声音也哑了,“你没问问村里人?”
“问?”老李头发出一声短促、干涩的冷笑,像是砂纸摩擦,“隔天,天光大亮,我又壮着胆子绕回去了。大太阳底下,那村子看着挺正常,炊烟袅袅的,鸡飞狗跳。我逮住个扛锄头的老乡,问他昨晚村里咋回事,咋黑灯瞎火的,还那么静?”
他停住了,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里面的恐惧像深潭里的水草,缠得人透不过气:“那老乡,看我的眼神儿,就跟看个疯子一样!他说:‘你这师傅,说啥胡话呢?俺们村昨晚上亮堂着呢,老张家小子娶媳妇,闹腾了大半宿,狗叫得都没停过!’”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我。不是那种猛然的惊吓,而是像冰冷的铁线,慢慢缠上心脏,一点点收紧。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悚然交织在一起。
“不只他一个!”老李头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我连着问了好几个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说一样的话!都说昨晚村里亮着灯,热闹得很!还说我是不是跑迷糊了,看岔了地方!”
月光惨淡,从油站顶棚的破洞漏下来,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明一块暗一块,像戴了个破碎的面具。他哆嗦着,那只握烟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把烟蒂摁灭在旁边的水泥墩子上。然后,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另一只手伸进了油腻腻的工装裤口袋深处,摸索着。
掏出来的,正是刚才给我点烟的那个黄铜打火机。他把它托在掌心,仿佛托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重又烫手。惨白的灯光下,我看清了——那打火机底座上,赫然刻着一个阴森森的“奠”字!笔画深峻,透着一股子不祥的冷气。
“就那天晚上,”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气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寒气,“我调头跑的时候,心慌得厉害,手乱抓……不知怎么的,就摸到这玩意儿了。它……它就掉在我那破解放的副驾驶座底下!冰得瘆人!”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剜着我,那里面翻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建军!你说,这他妈是哪儿来的?!啊?!谁家的打火机,刻个‘奠’字?!”
我后背的寒毛“唰”地一下全立了起来,像无数根冰冷的针顶着衣服。一股凉气顺着脊椎骨往上爬,直冲天灵盖。柴油味、老李头身上浓重的汗酸味,还有那打火机若有若无的金属锈蚀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死死堵在喉咙口。
“李哥……”我嗓子发紧,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强挤出一点笑,试图驱散这黏稠的恐惧,“你……你这跑车跑久了,累迷糊了吧?眼花,或者……或者就是哪个不开眼的跟你恶作剧,弄个破打火机吓唬人……”
我话没说完,就撞进了老李头的眼神里。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或者自我怀疑,只有一种被巨大未知碾过后的、深入骨髓的惊骇和绝望。那眼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瞬间把我的辩解冻成了冰渣子。
他咧了咧嘴,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带着一种彻底的颓丧:“恶作剧?嘿嘿……建军啊,有些事儿……沾上了,就甩不脱喽。有些‘东西’……它不爱听人提它。”
“它不爱听人提它。”最后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他不再看我,佝偻着背,像个骤然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破布口袋,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回他那辆漆皮斑驳的解放卡车驾驶室。车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惨淡的灯光和他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死气。
我站在原地,手指间的烟早就忘了抽,燃尽的烟灰簌簌落下,烫在手指上才猛地一哆嗦。夜风更冷了,呜呜地吹过空旷的加油站,像无数细小的鬼魂在哭嚎。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跳回自己的驾驶室,“砰”地甩上车门,金属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钥匙狠狠拧动,引擎咆哮起来,我猛地一脚油门,重卡庞大的车身笨拙却疯狂地冲了出去,轮胎碾过粗糙的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只想把身后那片被老李头的故事彻底污染的黑暗,连同那个刻着“奠”字的黄铜玩意儿,远远地甩开!
接下来的几百公里,我把车窗摇到最低,任凭高速行驶带来的狂风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试图吹散脑子里盘踞不去的念头。老李头那张惊骇欲绝的脸,那个诡异的“奠”字打火机,还有他最后那句透着无边绝望的低语,像跗骨之蛆,在引擎单调的轰鸣声里反复闪现。我一遍遍告诉自己,那是老家伙跑车跑魔怔了,眼花了,自己吓自己!什么全村灭灯,什么集体失忆,狗屁!都是乡野怪谈,胡说八道!可心底深处,一丝冰冷的疑虑像毒藤一样悄悄滋长——那恐惧,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装出来的。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终于接近了卸货的物流集散地。灰白色的天光勉强撕开夜幕的一角,视野里出现了熟悉的、指向归家方向的岔路口路牌。就在这一刹那,一个冰冷、毫无征兆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猛地蹿进我的脑海——绕路!走盘石坳那条线!
这念头来得如此突兀,如此蛮横,完全违背了我几十年老司机“安全第一、少走冤枉路”的铁律,甚至压倒了心底残存的那点恐惧。方向盘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向右带了一把,等我意识到时,车轮已经碾上了那条通往未知的、更窄更破的县级公路。
导航屏幕上,原本稳定的信号格瞬间剧烈地跳动起来,像垂死挣扎的飞蛾。紧接着,“滋啦”一声刺耳的杂音从音响里爆出,屏幕上代表位置的小箭头猛地一歪,随即彻底僵死不动,变成一片刺目的雪花白。GPS……完全失效了。
“妈的!”我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刺耳的喇叭声在死寂的黎明前炸响,惊飞了路边枯树上几只黑黢黢的乌鸦,“嘎——嘎——”的叫声透着不祥。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冰凉地淌进脖子里。我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后视镜——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骤然冻结!
惨淡的月光,不知何时穿透了稀薄的云层,冰冷地泼洒下来,勉强勾勒出远处那片低矮山坳的轮廓。那应该就是盘石坳。然而,在微微晃动、带着弧度的后视镜里,那片村落的轮廓……在扭曲!
不是视觉模糊的晃动,是清晰的、活物般的蠕动!那些本该是静止的屋顶线条、树影轮廓,此刻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诡异地荡漾、拉伸、变形。月光落在上面,仿佛不是照亮,而是被一种粘稠的、不祥的黑暗吸收、吞噬。整个村子,在镜子里,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令人作呕的怪异姿态,像一头蛰伏在阴影里、正缓缓改变形状的庞大怪物。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把它捏爆!我猛地转过头,透过右侧车窗,想直接看向那个该死的村子——
就在我转头的瞬间,一个极其轻微、却足以让灵魂冻结的声音,从副驾驶的方向清晰地传来。
“咔哒。”
是金属机簧被拨动的、清脆的声响。
我的脖子像生了锈的轴承,一寸一寸,极其艰难地转了过去。眼球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几乎要凸出眼眶。
副驾驶那张蒙着薄薄一层灰的皮革座椅上。
那只刻着阴森“奠”字的黄铜打火机,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冰冷的金属表面,在仪表盘幽幽的绿光映照下,泛着死尸般的、油腻的光泽。那个“奠”字,清晰无比,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它就那么突兀地出现了,仿佛一直就在那里,又仿佛刚刚才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放下。
没有风,车窗紧闭。它是怎么来的?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都冲向了四肢,又在瞬间被冻结。手指死死抠住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冷汗像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后背冰凉的工装布料,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引擎还在单调地轰鸣,但在这死寂的车厢里,那声音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只有我自己粗重、混乱的喘息声,和擂鼓般疯狂撞击着耳膜的心跳声,在封闭的空间里无限放大,震得我头晕目眩。
跑!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压倒了所有其他意识。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右脚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量,狠狠跺了下去!
油门被踩到了底!
“轰——!!”
巨大的东风重卡,这匹疲惫的老马,发出一声困兽般的、震耳欲聋的咆哮!庞大的车身猛地向前一窜,巨大的惯性把我狠狠掼在驾驶座的靠背上。轮胎疯狂地摩擦着粗糙的路面,发出刺耳的尖叫,橡胶燃烧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我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勉强劈开的一小片惨白道路,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不敢再去看后视镜里那片扭曲蠕动的黑暗轮廓,更不敢再瞥一眼副驾驶座上那个冰冷的不祥之物。仪表盘幽幽的绿光,是这绝望狂奔中唯一的光源,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像一张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面。
车灯的光柱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疯狂跳跃、颠簸,像濒死挣扎的探照灯。道路两旁扭曲虬结的枯树黑影,被这癫狂的速度拉长、扭曲,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又飞速地向后掠去,如同地狱里伸出的无数鬼爪。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尖锐的疼痛,撞击着肋骨,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恐惧。后视镜里那片蠕动、吞噬月光的黑暗轮廓,那个“奠”字打火机冰冷的触感,还有老李头那双深不见底、盛满绝望的眼睛……无数恐怖的碎片在脑海里疯狂旋转、切割。
快!再快一点!离开这里!离开这条该死的路!离开那个……那个东西!
就在我全部精神都绷紧到极限,死死锁住前方道路的瞬间——
“咔哒。”
那声音又来了。
清晰、冰冷、带着某种金属特有的脆响,就在耳边。就在副驾驶座的方向。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僵硬如铁石,血液似乎真的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彻骨的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里炸开!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我的脖子,像生锈的机器,发出“咯吱”的轻响,违背了所有逃生的意志,极其缓慢地、一帧一帧地,转向了副驾驶座。
仪表盘幽幽的绿光,是车厢里唯一的光源。它吝啬地洒在副驾驶那张蒙尘的皮革座椅上。
那只黄铜打火机,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
冰冷的,沉默的。
然而,就在我的视线聚焦在它身上的那一刹那——
打火机上方,那冰冷的、刻着“奠”字的金属顶端,毫无征兆地,凭空跳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幽蓝。
那火焰的颜色,诡异到了极点!不是正常打火机火焰的橘黄,而是一种极其深邃、极其粘稠的幽蓝色。它静静地燃烧着,没有一丝摇曳,稳定得如同凝固的鬼火。它没有温度。不仅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块万年寒冰,瞬间抽走了车厢里所有的热量,一股冻彻骨髓的寒意猛地攫住了我!
更恐怖的是,这幽蓝的火焰,它没有照亮任何东西。
相反,它像一个小型的黑洞,贪婪地吞噬着仪表盘那点可怜的绿光。火焰周围的光线迅速地暗淡下去,扭曲下去,仿佛空间本身都在被这诡异的蓝火灼烧、塌陷!那火焰下方的座椅蒙皮,在幽蓝的光晕里,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如同腐败尸体般的灰败颜色。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我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石雕,血液停止了奔流,心脏忘记了跳动,连思维都陷入了绝对静止的泥潭。只有眼球,因为极致的惊骇而微微震颤,死死地钉在那簇幽蓝的火焰上。
它静静地燃烧着,无声无息,像一个通往异界的、冰冷而恶毒的窥视孔。
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唯一的、诡异的、吞噬一切的幽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