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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无定河边血流漂杵 黄土陇头雪雨埋骨

天崇二年,平澜将军谢寻受命镇压金氏一脉叛乱。双方共战五场,谢寻三败二胜。随后又是四战,谢寻皆败。金家军的士气因此大受鼓舞,众将领也情绪高涨,高呼着继续进攻生擒谢寻。但喧嚣中总归还有一个人是清醒的——金直并没有得意于眼前的战况,依旧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

部下对此很不理解,金直却说:“这胜局来得蹊跷,我心下总觉得不安。谢寻是谢老的义孙,原不该这般无能,我们虽小胜几场,就怕他留有后手。”说着用手点了点地图上的某一处,叹道:“你仔细看,他们虽吃了败仗,重城却一座未丢,我们是一点子便宜没占着啊!”部下闻言安慰道:“国公多虑了,常言道‘皇帝家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我瞧他谢家不可能个个英雄,况且这谢寻也不是谢家嫡孙,国公大可放宽心思,等明儿恭王的援兵一到,也就不怕他们使诈了。”

“哼。”金直从鼻子里放出一声冷哼,沉声说道,“如今这情形,怕是没有用了。我已然坐实了反贼的名头,‘退’注定是死路一条。再说,不管这次成或不成,我都不能活下去了。”部下一听大吃一惊,金直对此却轻巧地摆了摆手,说道:“与旁人无关,是我自己的事情。”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丢出了四个掷地有声的字眼:“明日,决战!”

部下劝道:“可恭王的援兵还没到,我担心……”金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不必说了。恭王不会来的。”部下惊慌,忙问原因。金直悠长地叹了口气,将兵变伊始至今的情形分条缕析了一番,料定恭王或已被劝降或在那处绊住了脚,更糟可能协助朝廷镇压他们,总之原先的计划是不能够再沿用的了。部下听了便在心底积起担忧,金直劝了几句,各自散了。

是夜。金家军中点起了篝火,将士们对坐饮酒,纵情欢歌,金直看着他们红了眼眶。他知道,这也许是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是他自己——的最后一夜了。

次日,决战的号角吹响,铠甲闪烁银光,双方战士都赌上了性命。他们中有的是为了军人的荣耀,有的只是为了活下去。向死而生,这是战场的唯一仁慈。

不知为何忽刮起了大风,瞬间飞沙走石,战局急转直下,终于,胜负判定。金直看着脚下的尸山血海,仰天长叹了一声,发出“天不佑我”的感慨后率残部退到了淮城。

最终,淮城失守。

金直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俯瞰着一片狼藉的战场,忽然笑了。他想起了昨天夜里的狂欢,原以为那只是一些人的终点,却不想赔上了所有人的性命。他突然开始后悔,思及当初打起的“清君侧”口号,究竟是为自己的私心还是天下公道?这天下,果真如恭王所说的那般不堪吗?还是因为儿女之事皇室给自己没脸,才叫人钻了空子的?

金直分不清,耳边隐隐传来千军万马铁骑踏地的隆隆响声,他决定,率兵突围!

临行前,他对部下说:“那边来了信,不会为难投降之人和城中百姓,我知你们家中还有妻小,也不会强你们之意陪我去送死,如若你们不愿随我冲出去,那就留下来,我离开后你们自可开了城门迎朝廷的军队进来。愿意的人,随我拼出一条血路去。”顿了顿,平静地扫了眼地下的众人,示意亲信们让开一条道儿。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队伍退回城里,金直看着笑着,最后扫了眼留下来的几十号人,对他们说了最后一句话:“是我金直对不住你们,如若战局不利,还望各位能投降朝廷,留下命来。”

可怕的沉默。

没有一个人说话,金直拔出了腰间的剑,指天放出了最后的冲锋号。城门打开,金直率先冲了出去,几支队伍紧随其后。未迟下令截杀,最终在离淮城不远的一处小丘上困住了金直。

金直身上的戎装还在,胯下的战马却早已倒在了血泊里。看着丘下成堆的白骨,他不禁潸然泪下。未迟跨在黑鬃马上身着黄金战甲缓缓从军中走出来,站在不远处静静瞧着他。

整个战场都安静了,只有风儿呼呼吹过的声音。

金直望着这张年轻的脸孔,心底感慨万千。江山代有才人出,是他短见了。抬头望了望天,金直举起了手中的剑直指耀阳。未迟看着他,这时候方才冷冷说道:“投降罢。”

金直闻言却放出了一阵狂笑,连眼角都渗出了眼泪:“投降?投降了我还有命吗?我不是皇帝,失败的结果只能是死。所以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活着离开。”笑够了,才将目光望向未迟,平静地说道:“我死在这里是咎由自取,但我手底下的人是无辜的,我求你,放过他们。”

未迟没有答应,只是静静看着他。金直见状凄婉一笑,将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没有一丝一毫犹豫——手腕送力,就这样了结了自己的性命。未迟想要阻止,但那句话最终也没能说出口。默默收回手,他明白此刻于金直而言自刎是最大的慈悲,亦是最好的结局。

鲜血从嘴角渗出滴落在脚下的土地里,金直紧盯着苍穹的眸子里的光渐趋黯淡,伟岸身躯也如山崩般忽喇喇倒下。回首一辈子,最对不住的,该是亲手将女儿送进皇宫嫁给了世间最无情之人,白白送了她的性命。另一条该杀的,是自己存了不能存的想头又听信恭王挑唆起兵造反,害自己的爱妻孤独而痛苦地死去。

最后一点光芒消散,金直缓缓合上了眼睛。向苍天伸出自己枯槁的手,用尽最后一缕游丝般的声音说出了人生的最后一句话:“阿妍,对不起,这次我怕是要失约了。抱歉,我太累了。我……不敢求你原谅……”

就在昨天,金直接到了府里人带来的信:金程氏去了。其实金直早就猜到的,只是傲慢地以为自己能在阿妍跨出那一步以前做完该做的事情回到她身边,终究是高看了自己。他该听阿妍劝的。

一个叛国的人,也不配拥有家。这大概就是天神降给叛徒的惩罚罢?

淮城境内飘起了雪,前些天还是时断时续的,而今终于爽爽快快地下下来了。一个个新翻的坟头白雪盖黄土,坟前却无碑,只有一行行纷乱的马蹄印。

未迟并不知道这些人姓甚名谁。

那天金直自尽后他带出城的部下无一人投降,全都拔剑自刎了。未迟没有为难城里活着的人,下令将那些或战死或殉节的将士好生落了葬。站在漫天风雪里,未迟感到了彻骨的寒冷。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雪愈下愈大,未迟的盔甲上已满落了一层白,云飞走上前来劝道:“阿郎,雪下大了,我们回去罢。”未迟却好像听不见他的话,仰起头来伸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琼芳,眼底泛着迷茫,喃喃自问道:“我到底是谁?为何活成了今天的模样?”

云飞立在后面没有接话,或许是没有听见罢,默默挺直了腰杆将目光投向苍茫山间,轻轻叹了口气——原是听见了的:这世间或许根本没有人知道自己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