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6章 不会笑的罗思萍
落日西斜,夕阳余晖洒进堂屋,给桌上的碗碟罩上层金粉。
文家三口和朱淑薇一同围坐在饭桌前,桌上菜式简单,主食清汤白面,中间摆碟的是花卷鱿鱼和走油田鸡,还有一份素炒青菜。
朱淑薇今天一天吐了两次,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但还保留这几分矜持,细嚼慢咽。
相较之下,同样饿了一天的文孝贤则狼吞虎咽,两碗面条下肚仍意犹未尽,又把碗递给冯宝儿让她再盛一份。
“大哥今天被饿死鬼附身呀!”
冯宝儿端着碗往门外灶台走去,经过罗思萍身边时,挤眉弄眼的小声嘀咕。
文孝贤瞪了她一眼:“喂!你当我撞聋啊?”
直到第三碗面下肚,文孝贤方才满足的打个饱嗝,毫无形象的靠在椅子上拍了拍肚子。
等朱淑薇和罗思萍也相继放下碗筷,饭量最小最先吃完的冯宝儿主动将残羹收拾干净,端着碗碟往水井边走去。
朱淑薇有些不好意思,也站起身来:“我去帮宝儿洗碗。”
文孝贤摆摆手:“坐低,我有事同你讲。”
朱淑薇眼神不满的看着他,但还是默默坐回椅子上,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自己居然会对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言听计从。
好吧,虽然他花钱了。
“天气预报说今晚会落雨,我去猪栏把小猪崽赶进笼,你们慢慢食。”
罗思萍的神情自始至终都很淡漠,她今年五十岁出头,还看不出老态,但却因为常年不苟言笑,面容中始终透着一副苦相。
迈出门槛,她脚步一顿,又扭回头来对文孝贤交代道:“阿贤,等会记得给你老豆上香,我在锅里留了菜,你细佬阿良放工回来让他自己煮面。”
文孝贤笑着点头:“好啊!”
堂屋里只剩两人,朱淑薇看看文孝贤,又看了眼还没走远的罗思萍,犹豫片刻后忍不住问道:“喂,你阿妈不识笑的?”
也难怪她会好奇问这个问题,从刚才见面到吃完一餐饭的整个过程里,罗思萍几乎一言不发,文孝贤和冯宝儿在饭桌上还互相拌了几句嘴,她全当没有看见,对待自己这个客人,也只是刚见面时扯了扯嘴角,或许那就算笑过?
“不是啊,她年轻的时候经常笑的。”
文孝贤望着罗思萍在夕阳余晖下远去的背影,从椅子上站起身抻个懒腰,缓步走到堂屋后壁摆设的一座神龛前。
说是神龛,其实并不是大户人家用名贵木材雕刻神台立柜,只是在墙壁上简单嵌了块木板,上面摆着副牌位,刻写本宗忠泰公之灵位几个字。
牌位两侧挂着一副白纸对联,纸张已经有些破损,依稀可辨上面写着:青山绿水长留生前浩气,花松翠柏堪慰逝后英灵。
除此之外,就只剩个小铜香炉摆在牌位前面。
“我老豆不好彩,日占最后半年为了救一个细路女,被东洋兵开枪打穿了肺叶,后来虽然侥幸活下来,却因此落下病根。
被他救下的女仔就是我阿妈啦,当时我阿妈只有十四岁,宁可跟亲戚反面也要留在元朗照顾我老豆,中间又发生好多事,总之最后两个人还是结了婚。
一直到我老豆三十一岁的时候我才出世,跟住是我细佬,我细佬出世之后老豆身体就越来越差,我记得就是那个时候开始,阿妈脸上的笑容就越来越少,跟住没过几年他的伤势越来越严重,终于还是顶不住挂掉,后来就没再见我阿妈笑过。”
文孝贤回忆着上一辈的事,不去看身后的朱淑薇,更像是自言自语。
说话间,他从一旁桌案里取出三支线香点燃,对着神龛里的牌位拜了拜,然后将线香插进香炉。
“那宝儿她……”朱淑薇看了眼门外水井旁,正专心刷洗碗筷的冯宝儿,轻声问道。
“哇!你查户口啊?”
文孝贤一翻眼皮,但还是开口解释道,“宝儿的老豆冯永安是米铺村出了名的烂赌鬼,扑街欠了大耳窿的赌债还不起,就把自己老婆和大女儿卖给妓寨,后来连十三岁的宝儿都不打算放过。
你别看我阿妈平时冷口冷面,其实很心善的,她看宝儿实在可怜,花五千块从冯永安手里买过来,结果就被这个扑街缠上,前前后后又要了几千块,直到后来我阿妈不肯再给他钱,他就四周围跟大耳窿说是我阿妈的第二任老公,搞到经常有追数的人跑来我家,今天的情形你也见到喽。”
大耳窿就是放高利贷的人,又叫贵利佬或者放数佬,因为过去这类人经常会在耳朵里塞一枚银元或铜板,以示自己有钱可借,久而久之把耳窿撑大,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
朱淑薇听他说完,满脸愤懑:“我打官司这么多年,从没有见过这种离谱的衰人,宝儿他老豆还是不是人来的!”
文孝贤笑笑:“那你应该去做援助律师,这样遇到衰人的机会会多点。”
援助律师是公益性的法律服务,初衷是替请不起律师的穷人提供法律援助,但是因为底层穷人太多,做援助的律师经常会遇到杀人犯、瘾君子这样的客户。
“你怎么知道我没做过?就是去做援助律师,才搞到我被公会停掉律师牌照。”朱淑薇现身说法,一副没好气表情。
“哦?讲来听下。”文孝贤八卦道。
朱淑薇叹了口气:“法援署指派我替一个侵犯女童的被告做辩护,我在上庭时没有忍住,脱下高跟鞋砸在被告脸上,结果就被判藐视法庭喽。”
“啧!难怪你会被停牌,这也太不专业了。”文孝贤哑然失笑,接着冲她比个大拇指,“不过我支持你,做得好!”
朱淑薇扯动嘴角笑了笑,内心却有些茫然。
文孝贤说得没错,她的确很不专业,因为这次事件导致被停牌,大半年没有收入。
她有时候也会问自己,如果再遇上那种人渣,理性能不能压倒感性,但当听说了冯宝儿的遭遇后,朱淑薇觉得自己还是很难做到。
见她陷入沉默,文孝贤笑道:“看你的样子那么纠结,不如等下个月牌照重新生效之后,考虑从律师楼出来,过档我这边做公司律师喽,以后不想打的官司没人会强逼你。”
朱淑薇撇撇嘴,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说道:“就凭你现在这间皮包公司?我看顶不过三个月。”
“这么小看我?”文孝贤竖起一根手指,语气里透着自信,“最多一年,我担保公司的规模会比现在大十倍,到时候给你做法务部大家姐。”
朱淑薇见他脸色认真,稍微有些恍神,但很快就稳住情绪。
一间连办公地点都没有的皮包公司,就算规模大十倍又能如何?况且这句话还是从一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嘴里说出来。
如果早几年,她可能还会被说动,可自己今年已经三十二岁,用律师楼的工作赌一个未知的机会,风险实在太大。
朱淑薇笑着岔开话题:“我记得你今晚还要去见一位客人,搞定他才能千到米埔村村民们的钱,太阳就快落山,你想好该怎么做了吗?”
“不是千,是让他们暂时把钱存到我这里。我就算做老千,也是个有良心的老千,不会坑穷人。”
文孝贤纠正过她的话,不再多说什么,将门外已经洗完碗,正在收拾灶台的冯宝儿叫进来。
“什么事啊大哥?”冯宝儿在围裙上擦擦手,抬头望着文孝贤问道。
文孝贤从怀里掏出一张一千块面值的港币:“我记得你今年领回来很多课本,照着这张钱的大小,把课本纸裁成一样的尺寸,越多越好。”
冯宝儿错愕的张开嘴,愣了片刻才喃喃道:“那些课本我明天上堂还要用的。”
文孝贤笑眯眯揉着她的头发,用明显骗小孩的口吻说道:“不紧要,明天上堂告诉老师,就说你的课本全部被狗咬碎了。”